隋代楷書碑誌中的字體雜糅現象是一種特別之風氣,續自北朝又延至初唐,具體變現為楷隸雜糅、楷篆雜糅與楷隸篆三體雜糅。本文試從書法史本身的現象演進與文字發展規律兩方面,對隋代楷書碑誌中的字體雜糅現象進行分類探析,並討論其成因。

隋代書跡中,以碑誌為盛,而隋代碑誌之書風,清人葉昌熾在《語石》中有詳論:

隋碑上承六代,下啟三唐,由小篆八分趨於楷隸,至是而巧力兼至。神明變化,而不離規矩。蓋承險怪之後,漸入坦夷。而在整齊之中,仍饒渾古。古法未亡,精華已泄。唐歐、虞、禇、薛、徐、李、顏、柳諸家之精詣,無不有之。此誠古今書學之一大關鍵也。尤可異者,前人謂北方書方嚴遒勁,南書疏放妍妙,優育風氣,未可強合。至隋則渾一區宇,天下同文,並無南北之限。

其中楷書碑誌尤為特傑,若瘦勁寬博之《龍藏寺碑》、秀潤美腴之《董美人墓誌》、端整妍美之《蘇慈墓誌》之流,已是後來書法史中之經典。據筆者不完全統計,楷書碑誌是隋代碑誌中的大部分。而楷書碑誌中的字體雜糅現象,是一種特別之風氣,上承北朝,下延至初唐。

(圖1 《唐世榮墓誌》)

一、楷書碑誌字體雜糅分類舉隅

據筆者考察,隋代楷書碑誌中字體雜糅現象可以分為以下幾類:第一,楷隸雜糅;第二,楷篆雜糅;第三,楷隸篆三體雜糅。其中以楷隸雜糅最為普遍,是楷書碑誌中字體雜糅現象中最為重要的部分。

(一)楷隸雜糅

在隋代楷書碑誌中,楷隸雜糅又可分為幾類:

第一,整字雜糅,即在楷書碑誌中,有某些單字即為隸書,我們稱之為「整字雜糅」。有隸書單字灑落在墓誌正文者,如大業十二年(616)的《唐世榮墓誌》(圖1)統共60字,其中隸書單字則有20餘字,如「業」、「十」、「二」、「秊」、「安」等字皆是非常典型的隸書字形。

亦有在墓誌署款專用隸書者,如大業十一年(615)的《程諧及妻石氏合葬墓誌》(圖2)署款「大隋大業十一年十一月廿六日程君銘」皆是典型的漢隸寫法,近於《禮器碑》,而正文長篇皆為楷書。

(圖2《程諧及妻石氏合葬墓誌》拓片局部)

第二,部件雜糅,即在楷書碑誌中,隸書的書寫只是體現在單字的某些部件中,我們稱之為「部件雜糅」。如大業十二年(616)的《唐世榮墓誌》(圖1),其中部件雜糅亦有不少,如「大」、「河」、「南」、「唐」、「世」、「太」等字的長橫都為典型的隸書波磔筆畫,其餘部件是楷書寫法。又大業十一年(615)的《蕭氿墓誌》(圖3)中「幽泉夜長」之「夜」的捺畫則為典型的隸書波磔筆畫。此類碑誌,還有仁壽元年(601)之《盧文機墓誌》、開皇十五年(595)之《梅淵妻李氏合祔墓誌》、開皇十四年(594)之《趙□殘志》、開皇十二年(592)之《苟舜才墓誌》、開皇六年(586)之《韓祐墓誌》等。

(圖3《蕭氿墓誌》局部)

(圖4《粱坦及妻杜氏合葬墓誌》局部)

(圖5 《羊本及妻周氏合葬墓誌》局部)

第三,楷隸筆法雜糅。如開皇三年(583)的《梁坦及妻杜氏合葬墓誌》(圖4)整篇文字則是隸楷筆法雜糅,除去那些波磔特徵較為明顯的單字,余字幾乎很難定論為楷書筆法或是隸書書寫,卻不影響該墓誌質樸、柔和的美。又大業十二年(616)的《羊本及妻周氏合葬墓誌》(圖5)中「丞相之年」、「將軍之墓」、「河南郡之宅」,此三處中「之」字之筆法亦隸亦楷,既靈動又嚴整。

(圖6《楊暢墓誌》局部)

(圖7《謝岳墓誌》局部)

(圖8《魏昇墓誌》局部)

(圖9 《馬少敏墓誌》局部)

隋代楷隸雜糅現象,不僅僅存在於楷書碑誌,即使在為數不多的隋代隸書碑誌中亦是常見。在隋代隸書碑誌中,隸楷雜糅現象具體變現在以下幾方面:第一,以楷書筆法書寫隸書,最為典型者莫過於開皇八年(588)的隸書墓誌《楊暢墓誌》(圖6),該墓誌中凡短橫、短豎之筆皆以楷書用筆書之,另又有諸多以楷書筆法寫隸書的點畫,如「父」的捺筆、「建德七年」中「七」字的長橫等。以楷書體勢書寫隸書結體,最為典型者莫過於開皇十五年(595)的隸書墓誌《謝岳墓誌》(圖7),此墓誌字形結體已是楷書體勢;第二,在隸書碑誌中雜有諸多楷書單字或楷書部件。大業元年(605)的《魏昇墓誌》(圖8)屬於隸書墓誌,但其中有諸多較為成熟的楷書單字,如「南陽」、「封」、「寧」、「高」、「觀」、「神」等字皆是較為成熟的楷書體勢。又仁壽四年(604)的《馬少敏墓誌》(圖9)鐫刻精緻,隸書字法溫潤如玉,而其首行「齊故員外郎馬君志銘」皆是楷書樣式。

經考察,隋代楷書碑誌的隸楷雜糅現象中以長橫與捺畫最為普遍,多以隸書典型的波磔筆畫來代替。這種橫勢筆畫的書寫,在隸書向楷書過渡的階段,尤其是當隋代楷書從北朝楷書的斜畫緊結向平正端莊演變時,從隸書點畫中的波磔直接借用而來,在某種程度上反而加快了楷書字體特徵的演進和成熟。從審美視覺上,隸楷雜糅的楷書墓誌兼具了漢隸的「勢」與隋楷的「體」,有一種別緻的美。

(二)楷篆雜糅

(圖9 《馬少敏墓誌》局部)

(圖10 《□昂墓誌》局部)

(圖11《王夫人墓誌》局部)

(圖12《田光山妻李氏墓誌》局部)

在隋代楷書碑誌中,有不小一部分為楷篆雜糅,其中又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整字雜糅,即在楷書碑誌中,有某些單字即為篆書,我們稱之為「整字雜糅」。如大業十二年(616)的《□昂墓誌》(圖10)中幾乎所有的「日」、「月」二字都是篆書,另有「」字亦是粗率的篆書形體。又大業十年(614)的《王夫人墓誌》(圖11),其中「有」等字為篆書。又大業八年(612)的《田光山妻李氏墓誌》(圖12)中的「心」等字。

(圖13《皇甫深墓誌》局部)

二,部件雜糅,即在楷書碑誌中,篆書的書寫只是體現在單字的某些部件中,我們稱之為「部件雜糅」。如大業十二年(616)的《□昂墓誌》(圖10)中第一行的「君」字上部的「尹」、「高」字除了「口」部的其他部分、「明」字右部的「月」,第四行的「有」字的上部等都是粗率的篆書部件。又大業九年(613)的《皇甫深墓誌》(圖13),該墓誌中大多水部字,如「漢」、「深」、「淵」、「河」等字的水部皆是篆書寫法。又大業十年(614)的《王夫人墓誌》(圖11)中「王夫人墓誌」之「誌」的「心」部、「君」的「尹」部為篆書寫法。又大業八年(612)的《田光山妻李氏墓誌》(圖12)中的「心」部字,如「志」、「怒」等字的「心」部皆為篆書。

(圖14《李元及妻鄧氏合葬墓誌》局部)

(圖15《馮君夫人李玉婍墓誌》局部)

第三,隸定篆書而以楷書筆法書之。如大業十二年(616)的《□昂墓誌》(圖10)中第一行的「君」字下部的「口」、「字」下部的「子」、「南陽常山人」的「山」,墓誌中最後一行「大隨(隋)大業十二年二月廿五日銘記也」的「記」,此四處皆是以楷書筆法來隸定篆書。又如大業十二年(616)的《李元及妻鄧氏合葬墓誌》(圖14)文中「以大業十二年」的「以」字、「天降」中的「天」字,亦是篆書的隸定寫法。又仁壽四年(604)的《馮君夫人李玉婍墓誌》(圖15)中「世仰龍門」的「世」字,亦是篆書隸定為楷書的寫法。相較於成熟的同字楷書形體,這種篆書的隸定字在點畫體勢上更為繁蕪,在審美視覺上也更為複雜。

(三)楷隸篆三體雜糅

在隋代楷書碑誌中,其中字體雜糅現象最為繁雜者就數「楷隸篆雜糅」,即在楷書碑誌中出現楷書、篆書、隸書三種書體,並且相互雜糅,既有楷隸雜糅,也有楷篆雜糅,還有篆隸雜糅。最為典型的莫過於大業十二年(616)的《李元及妻鄧氏合葬墓誌》(圖14),該墓誌中凡是有長橫及捺畫的字都以典型的隸書波磔來書寫,而其餘點畫多是楷書寫法。此外,亦有隸篆雜糅者,如文中「自衒自媒」的「衒」字;亦有楷篆雜糅者,如文中「一篇一什,淮南小山之旨」的「山」字;又有隸定篆書者,如文中「以大業十二年」的「以」字、「天降」的「天」字。此類墓誌書風質樸,筆法詭異,亦是一種「變態」之美。

(圖16《封祖業夫人崔長暉墓誌》局部)

隋代楷隸篆雜糅現象,除在隋代楷書碑誌中出現,在隋代隸書碑誌中亦有。比較典型的是開皇九年(589)《封祖業夫人崔長暉墓誌》(圖16)。其中有楷書字形、隸書字形和篆書字形。又有楷篆雜糅者,如「懷琬琰之質」的「之」、「端嚴自立」的「立」等。另有隸定篆書而以楷法為之者,如「自茲以降」的「以」、「步以生光」的「步」、「其詞曰」的「曰」等。此類碑誌,還有如開皇十三年(593)的《蘇嶷墓誌》、開皇三年(583)的《□靜墓誌》等。

二、隋代楷書碑誌中字體雜糅現象成因探析

隋代楷書碑誌中出現字體雜糅現象,其因素多樣而複雜,大致可以從以下幾點探討其成因:

(一)字體演變與書寫本身的一種「進化」

眾所周知,「書寫」的因素在字體演變過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推動作用。例如在探討漢簡所呈現的字體演變中,「書寫」即有著字體演變的催化劑作用。同樣,在隋代楷書墓誌中出現的字體雜糅現象,「書寫」的成因亦是不可忽視的因素。

隋代在古代文字發展史中正處於隸書向楷書的過渡階段。篆隸開始退出人們的日常生活,甚至在一些較為莊重的場合也漸趨被新興的楷書所替代。然而這種過渡階段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自從漢末魏晉起,經隋代初唐,直至中晚唐,楷書字體特徵完全成熟,脫盡隸書樣式。隋代正處楷隸演變的末期,故而其時的楷書碑誌中出現字體雜糅現象,是一種字體演變的正常表徵。這種字體雜糅現象,實際上在北朝即已出現,最典型的如東魏《李仲璇修孔子廟堂碑》,《石墨鐫華》稱此碑「時作篆筆,間以分隸,形容奇怪」,而初唐則有《碧落碑》。

(圖17《橋紹墓誌》局部)

從楷書自身的發展史來看,隋代楷書漸變北朝楷書之斜畫緊結為平正端莊,在用筆上也漸趨細膩,從隋代寫經與隋代楷書碑誌中都可略見一斑。而要形成平正端莊樣式的楷書,在某些形式特徵上,尤其在長橫與捺畫上需改變北朝的「斜畫」而變得開張,那麼需要在以往的字體上發掘可以借鑒的形式資源,或者獨立演變。而恰好漢魏隸書中橫勢的波磔等常見的橫勢點畫特徵有可供楷書演進借鑒的資源。從魏晉南北朝隸體所取漢魏石經的歷程來看,隸書本身的式微演變和楷書化特徵,為隋代楷書取法提供了一種可參考的方向。故而處在隸楷過渡階段的隋代楷書碑誌也正好借用隸書的波磔來演進自身的樣式,在隋代楷書碑誌也就往往可見隸楷雜糅的現象,尤其是常常在楷書的橫畫與捺畫使用漢隸的樣式。隋代開皇五年(585)的《橋紹墓誌》(圖17)則是隸書向楷書過渡在書寫特徵上借鑒並演進較為明顯的典型。該墓誌有許多單字因為弱化橫畫與捺畫的波磔特徵而接近於後來的楷書經典樣式,反之則又回到隸書的樣式。並且,隸書橫勢點畫特徵的借用正好也在一定範圍上彌補了隋代楷書完成平正楷法的樣式,書寫的便捷輕鬆恰又契合當時書寫的需要。

此外,從歷史情感上說,篆隸書體在隋時已漸趨退出人們的日常書寫,即便是在一些非常莊重的場合,也使用漸少,故而會有一種常見的歷史留戀現象,即在碑誌上可能會留有一些篆隸字樣或篆隸筆意的蹤影,故而也催生一種字體雜糅的現象。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隋代楷書碑誌中的字體雜糅現象是一種字體演變與書寫本身的一種「進化」。

(二)北朝中後期的文字錯訛乖謬與復古現象的延續

北朝中後期文字錯訛乖謬,雖然屢有文字布令,然而積習難改,波及隋朝。《法書要錄》卷二載後魏江式《論書表》云:

皇魏承百王之季,紹五運之緒,世易風移,文字改變,篆形謬錯,隸體失真。俗學鄙習,復加虛造,巧談辨士,以意為疑,炫惑於時,難以釐改。傳曰:以眾非,非行正言,信哉得之於斯情矣。乃曰追來為歸,巧言為辯,小兔為?,神蟲為蠶,如斯甚眾,皆不合孔氏古書、史籀大篆、許氏《說文》、《石經三字》也。凡所開卷,莫不惆悵,為之咨嗟。

故而江式欲「求撰集古來文字,以許慎《說文》為主,爰采孔氏《尚書》、《五經音注》、《籀篇》、《爾雅》、《三倉》、《凡將》、《方言》......文字有六書之誼者,以類編聯,文無重複,統為一部」。顏之推《顏氏家訓》卷七《雜藝》中亦論及北朝文字錯訛之現象,並且指出其原因:

晉宋以來,多能書者。故其時俗,遞相染尚,所有部帙,楷正可觀,不無俗字,非為大損。至梁天監之間,斯風未變,大同之末,訛替滋生。蕭子云改易字體,邵陵王頗行偽字。朝野翕然,以為楷式,畫虎不成,多所傷敗。至為「一」字,唯見數點,或妄斟酌,逐便轉移。爾後墳籍,略不可看。北朝喪亂之餘,書跡鄙陋,加以專猥拙甚於江南。乃以百念為憂,言反為變,不用為罷,追來為歸,更生為蘇,先人為老。如此非一,遍滿經傳。

可見其時文字喪亂之極。北朝時文字之異化混亂,並未因隋朝異同南北而絕跡,這種文字訛亂之習也一直跟隨至隋朝及初唐。所以,檢習北朝及隋代碑誌,碑別字與字體雜糅現象都較為普遍。

北朝後期,不論政治,抑或是文化、文字,都興起一股復古之風。《周書》卷四十五載:

及太祖受命,雅好經術。求闕文於三古,得至理於千載,黜魏、晉之制度,復姬旦之茂典。盧景宣學通群藝,修五禮之缺;長孫紹遠才稱洽聞,正六樂之壞。由是朝章漸備,學者向風。......帝於是服袞冕,乘碧輅,陳文物,備禮容,清蹕而臨太學。袒割以食之,奉觴以酳之。斯固一世之盛事也。......是以天下慕向,文教遠覃。

又校訂篆隸文字,布令政策,《周書》卷四十七《趙文深傳》載:

太祖以隸書紕繆,命文深與黎季明、沈遐等依《說文》及《字林》刊定六體,成一萬餘言,行於世。

又重視漢魏石經,《隋書》卷三十二《經籍志》載:

又後漢鐫刻七經,著於石碑,皆蔡邕所書。魏正始中,又立三字石經,相承以為七經正字。後魏之末,齊神武執政,自洛陽徙於鄴都,行至河陽,值岸崩,遂沒於水。其得至鄴者,不盈太半。至隋開皇六年,又自鄴京載入長安,置於秘書內省,議欲補輯,立於國學。

政治、文化、文字的復古之風,使得北朝後期書法亦多轉向篆隸書法之學習,其中較為典型者有趙文深之《西嶽華山廟碑》字體雜糅。啟功在《古代字體論稿》中也指出「自真書通行以後,篆隸都已成為古體,在尊崇古體的思想支配下,在一些鄭重用途上,出現了幾種變態的字體」。北朝後期的復古使當時篆隸風行,然而楷書的發展之趨勢又乃時勢使然,故而在尊崇古體與大勢所趨之間自然而然地催生字體雜糅之現象。

隋代楷書碑誌中出現的字體雜糅現象,一方面是處於隸楷過渡的階段和書寫本身的一種「進化」,另一方面則是北朝文字錯訛之積習一時還未絕跡和北朝後期的復古書風之延續。此外,諸如其時碑誌商業化製作中書手和刻工的「掉書袋」或「戀古」情節等因素,亦可探討。

作者為首都師範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發表於《解放軍美術書法》雜誌2018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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