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在法國學者拉馬克第一次提出某種原始版的演化論之前,絕大部分的歐洲人都認為,世界上的物種是固定不變的,哪怕有差異也是不重要的。所以傳統以來,研究生物學的人都專註於生物的分類跟這個分類的典型,而忽略了個體的差異。個體的差異重不重要呢?其實這個也就是華萊士跟達爾文之間最大的分別之一。達爾文很關注個體的差異,他引導了後來的學者把注意力從一些的類型轉移到個體的變異這一點,變異才是最重要的。

以前的科學家會認為,如果有一個生物個體出現某種變異,比如說一個長頸鹿的脖子比較長,一個牛的牛角比較大,這時候會覺得這是個干擾,為什麼呢?因為它造成一個例外,人家的牛角沒那麼大。但是我們現在開始知道了這個變化很可能代表著一個新的變異,然後累積下去,程度之大終於造出一個新物種,它才是重要的。但是這種觀念的挑撥,演化論當然挑撥到了人跟動物之間分別的壁壘。但是它更重要的是帶來一個更嚴重的挑戰,更嚴重的問題。

我今天給大家介紹一本書,叫做《達爾文,他的女兒與演化論》,這本書是這幾天我介紹的幾本關於達爾文的傳記裡面最受歡迎的一本。在歐美出版之後是大受好評,為什麼?因為他寫得非常的溫柔,非常得感性,但是又很有權威。首先我們看這個作者,這個作者叫做蘭德爾·凱因斯,他是誰呢?他是達爾文的外玄孫,也就是達爾文的後裔。但是我們看看凱因斯Last name這個姓,就知道他跟凱恩斯也有關係,他是大經濟學家約翰·凱恩斯的直曾孫,現在住在倫敦。

這本書好玩的地方在哪?就是他找到一個東西,他小時候找到一個盒子,這個盒子是家族留下來的,這盒子的主人是誰呢?是一個叫安妮的女孩。安妮是達爾文的長女,也是他第一個夭折掉的一個女孩,她10歲的時候就死了,而這個盒子是達爾文跟他太太留下來的,裡面放了很多關於她的私人物件,兩夫婦關於她的回憶,關於她的一些信件。他就從這個盒子裡面找到了很多達爾文當年心裏面內心世界的根據,依循這些線索再翻查達爾文留下來的檔案筆記,逐一拼湊出一個比較完整的達爾文的人格形象。為什麼我們今天要講達爾文的人格形象或者他的人格呢?

一來是因為普遍過去科學史上一些傳記描述,都把達爾文形容為一個比較無趣的、自私的一個人,說到他不跟朋友往來,朋友死了,他不去葬禮。他對人似乎很無情、很冷酷,他到底真的是一個這樣的人嗎?這本書告訴我們原來他不是的,是由他的玄孫替他改變了他的這個形象,然後這本書裡面還要提一個更重要的問題,為什麼過去說達爾文自私、冷酷、無情,甚至不道德呢?就是因為他這個演化論。

演化論最大、最大帶來的危機是一種道德危機,為什麼呢?假如人跟動物沒有分別的話,道德我們該怎麼判斷呢?人之異於禽獸,幾希矣。我們中國人都知道人跟動物的分別是有沒有道德,有沒有良心。說一個沒良心的人,我們說他連禽獸都不如,他是個禽獸,他不是人。但是達爾文的演化論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人跟動物幾乎是沒有分別的話,道德的問題怎麼辦?這就是變成很重要的一個事情了。

我們看看年幼的達爾文,他父親本來是很瞧不起他的,就說他你除了打獵、斗狗、抓老鼠之外,什麼都不關心,你不但會丟自己的臉,也會讓家族蒙羞。當然後來達爾文沒有讓家族蒙羞,但是達爾文從小就對自然界充滿興趣。他對很多的神異不敢興趣,雖然他曾經本來要當牧師,但是他對教會的教誨一點感覺都沒有。他曾經說,我一個地質學家,他最早做地質學,「對於被海洋覆蓋的土地,對於古時的動物、緩慢裂開的地表等等有著模糊的概念,而這些東西非常、非常的詩意」。

他就說到,因為一生求知的人是最快樂的,他不只追求人性,更在追求所有自然的本質,這其實是他非常喜歡的大詩人華茲華斯說的話。華茲華斯這首詩接下來又講了,主宰萬物的法則最後會被他發現,分分合合的開始,在眼前所有的生物中製造種類和階層,從復生的藤蔓到至高無上的人,達爾文果然就走上了這條探索的道路。他又在自己的《秘密筆記》說到,傲慢的人類認為自己是一項傑作,能夠與神攀親富貴,我和那些謙卑的人則相信,人真的是由動物來的。

你看這個講法,達爾文這個人其實在道德上、操守上是非常嚴謹的,要不然的話,他就可以很卑鄙無恥的接到華萊士寄來的論文之後,假裝沒收到了,但是他做不出這樣的事情。可是問題是一個堅持有道德的人,該怎麼樣說服自己道德這個東西是一種生物演化的痕迹呢?或者說人類說到底只是個動物,而動物就是掙扎求存,非常功利的一件事情。可能你看他現在這個道德觀,他說人如果以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傑作才是傲慢的,相反的,你低頭看看你跟猩猩之間,你跟蚯蚓之間,其實可能分別不大,這才叫一個謙卑的道德。

他就說到以前聽過一些人演講,就講道德感是神親自蓋在人身上的印跡,是神性的遺迹,是神意的指標,宣告他的意圖,承諾他的恩典。可是現在達爾文卻猜想,情感跟社會本能有關,它的產生可能因為人類就像其他哺乳動物,隨著演化的過程而成為社會動物。他就說到人類有道德感,這個道德感是怎麼樣?比如說人本來有本能的是憤怒跟報復,但是經驗指出,我們希望得到快樂就必須抑制這些本能,這些本能在物種保存上曾有注意,但是隨著外在環境的變遷,人類也變得更能互助合作,攻擊性和自制力之間的衝突並不奇怪。因此,我們邪惡熱情出自我們的血統,正是我們的祖父。

所以你看,他這樣的一個講法在顛覆傳統的道德觀,但是他又想模糊的樹立一種新的道德觀。我們人類還是需要道德,還是需要救濟窮人,只不過我們不再需要相信,這是人類獨有的、上帝賦予的神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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