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非凡的藝術想像與深刻的心理描寫

阿赫瑪托娃的出現有何革命性的特點呢?首先,她實際上幾乎沒有文學的學徒時期,因為詩集《黃昏》一出版,評論界立刻將她歸入俄羅斯第一流詩人之列。其次,她的同時代人認為,"A.勃洛克去世後,俄羅斯詩人的第一把交椅當屬A.阿赫瑪托娃"。

對於阿赫瑪托娃來說,A.勃洛克是"白銀時代"本質的最高體現。"這個人挺立在那裡/成為世紀初的紀念碑……"她在詩中如是說。在散文中,她更為明確地表達了這種看法:"我認為勃洛克不僅是20世紀前四分之一葉最偉大的歐洲詩人,而且是時代之人,即自己時代最典型的代表。"當代文藝學家H.H.斯卡托夫精闢地指出:"如果說勃洛克確實是自己的時代最典型的英雄,那麼,阿赫瑪托娃當然就是時代最典型的女英雄,在女性遭遇的各種各樣的命運中顯現出的英雄。"

這句話一語道破阿赫瑪托娃創作的第三個革命性的特點。在阿赫瑪托娃之前,歷史上也曾有過很多女詩人,但只有她能夠成為自己時代女性的聲音,成為永恆的、具有全人類意義的女詩人。1918年,已經與阿赫瑪托娃離婚後的H.古米廖夫寫道:"阿赫瑪托娃幾乎涉獵了女性情感的所有領域。每一個當代女詩人,若要找到自己,都須學習阿赫瑪托娃的作品。"換言之,在俄羅斯文學中,阿赫瑪托娃首次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現了女性多方面的抒情性格。

她的抒情主人公既不為日常瑣事和瞬息的煩惱所困擾,又是生活化的、永恆的女性。在詩人的作品中,主人公不是她個人命運的反映,而是表現出女性命運和女性聲音的所有方面。她是期待著愛情的年輕姑娘(參看《黃昏》集中《我對著窗外月光祈禱》,《兩行詩》等);她是成熟的女性,受過誘惑或正經受誘惑,為複雜的愛情和鬥爭、命運和痛苦所吞沒(《有多少請求……》,《簡單謙恭的吩咐》,《驚慌》,《散步》等);她是不忠實的妻子,相信自己"罪惡的"愛情是正確的,為片刻的歡娛和自由選擇的權利準備承受任何苦難和懲罰(《灰眼睛的國王》,《丈夫用鞭子抽我……》,《我哭泣,我後悔……》)。

抒情主人公不能等同於作者本人。她只是一個獨特的面具,代表著女性心靈、女性命運中不同的方面。自然,阿赫瑪托娃沒有親歷過她詩中表現的所有情況,但她擅長運用藝術想像的力量融入其中。她不是流浪的女雜技藝人(《新月出現時,我被拋棄……》),不是舊教徒(《我不會與你共飲……》),也不是"酒鬼和妓女"。她在H.古米廖夫被槍決很早以前(在第一位丈夫死前很久,他們就已離婚),就寫下了關於假定的寡居生活的詩(《你彷彿用麥稈吸著我的靈魂……》)。阿赫瑪托娃只是憑藉著自己特殊的天才,在詩歌中以各種身份的俄羅斯婦女面貌出現。

同時代的人習慣於真情實景的女性詩歌(即描寫具體的、個人的情境和感情的詩),不只一次把作為生活中人的阿赫瑪托娃同她作品的抒情主人公畫上等號。據伊麗娜·奧多耶夫采娃回憶,H.古米廖夫曾多次訴說委屈,因為他妻子的一些早期詩作如(《丈夫用鞭子抽我……》,《我哭泣,我後悔……》,《灰眼睛的國王》)給他贏得了差不多是戴綠帽子的施虐狂和暴君的名聲。

阿赫瑪托娃不局限於表現抒情主人公的愛情這一個方面。她觸及了女性命運的所有方面:姐妹、妻子、母親(《瑪格達麗娜顫抖著,大放悲聲》,《安魂曲》等)。

在阿赫瑪托娃成熟的作品中,抒情主人公表現為女性詩歌所不常見的詩人與公民合而為一的縮影。這樣的主人公形象即使是在世界詩歌中也是不尋常的,這是第一個展現出自己高尚,而且是悲劇性遭遇的女性詩人。如果說女性詩歌主要描寫愛情,那麼,阿赫瑪托娃表現了女性詩人悲劇性的一生道路。這種悲劇性還是在她的早期詩作《致繆斯》中就已窺見一斑。這首詩里,她寫了女性幸福和詩人命運的不相容。然而,在阿赫瑪托娃的詩歌世界中,也不可能做出"僧侶"般單一的選擇,拒絕永恆的塵世的命運--愛情。

在她的抒情詩中,從通常意義上說,圓滿地解決女性詩人愛情和創作的矛盾是不可能的。創作要求詩人全身心地投入,所以"繆斯姐姐"摘下了塵世快樂的標誌--"金戒指,/第一個春天的禮物"。同樣不可能的是,放棄歌唱,亦即拒絕詩的命運。

抒情的對象--男人不理解、不接受女詩人這一經常出現的主題,加深了阿赫瑪托娃抒情主人公的悲劇性:

Он говорил о лете и о том,他談著夏天,又說

Что быть поэтом женщине - нелепость.女人當什麼詩人--荒唐。

Как я запомнила высокий царский дом我怎忘得了彼得要塞

И Петропавловскую крепость!還有那高聳的皇宮!

(В последний раз мы встретились тогда...,1914)(《那時我們最後一次相見…… 》,1914)

這裡,我們接觸到作為藝術家的阿赫瑪托娃所慣用的方法:藉助於從記憶中抽取的個別生活細節,來達到心理描寫的深度。這些細節放在緊張的抒情情境中被感知,成為情感深刻激化的標誌。日常生活的細節(此處是彼得堡的建築,涅瓦河的"高水位")與內心情感的結合,賦予阿赫瑪托娃的詩非凡的藝術和心理可信度。

在上述詩歌中,永不改變的彼得堡的特徵,作為分手的標誌留在抒情主人公的記憶里,而對愛情失去的原因卻可以有特別的解釋:男人不能容忍女詩人的力量和優越,不承認她有創作的平等權利和同等重要的意義。這裡引出阿赫瑪托娃抒情詩中經常出現的主題之一:她的愛人出於嫉妒和不願與繆斯分享她的愛情而謀殺或企圖謀殺她的詩歌之鳥:

Углем наметил на левом боку他用碳在左翼上

Место, куда стрелять,做了記號,準備朝那兒射擊。

Чтоб выпустить птицу - мою тоску他想再次把我的鳥兒--我的憂愁,

В пустынную ночь опять. 放飛到空曠的黑夜。 (Сб.《Четки》)

(《念珠集》)

Был он ревнивым, тревожным и нежным,他妒忌,他不安,他溫存

Как Божье солнце, меня любил,愛我彷彿神聖的太陽,

А чтобы она не запела о прежнем,他打死了我的白鳥,

Он белую птицу мою убил. 免得它唱起從前。

(Сб.《Белая стая》) (《白鳥集》)

詩人不堪忍受的愛情痛苦在男性詩歌中取得了"公民權"。阿赫瑪托娃經常使用一種將傳統的抒情場景改頭換面的方法(男性詩人詩歌中的情景被她移用到女性的方面):她所鍾愛的男人不能忍受她詩意的心靈中"痛苦的憂傷"。她能夠將丘特切夫的詩句"他沒有像毒蛇噬咬心臟/ 卻像蜜蜂吸它的血"演化為"你彷彿用麥稈吸著我的靈魂。/我知道,那滋味讓人痛苦,讓人沉醉"(《黃昏》集)。在阿赫瑪托娃那裡,悲哀和痛苦是兩個相愛的人--不去理解的他和不被理解的她--註定的歸宿:"我的生命籠罩著不息的憂鬱之光/ 我的聲音也不再清脆。"(《皮帶捆著書和文具盒……》)

阿赫瑪托娃認為,她的朋友H.B.涅多布羅沃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領悟了她的詩作。他看到的是"詩人們愛情永恆的轉輪",是陷入不幸愛情的阿波羅,是沒有得到心愛的達佛涅卻得到一株桂樹--"榮譽的花環"--的詩神。他認為,女詩人表達出一種"讓自己永遠留在愛人心裡"的藝術家的追求,和對"永遠的英勇"永恆的女性的痴迷:"……阿赫瑪托娃詩中的人罩著偉大的愛情之光出現。她為了拔高這人付出真正的心靈的痛苦。"阿赫瑪托娃站在女性立場上來接受阿波羅的參與。正因為如此,在一首獻給H.B.涅多布羅沃的詩中(《我總是看見崗巒起伏的巴甫洛夫斯克》),她在基薩列得神(演奏基薩拉琴者)肩頭放上一隻小鳥--她詩歌中常用的象徵:

И, исполненный жгучего бреда,心愛的聲音充滿熱烈的囈語,〖1〗Милый голос как песня звучит, 聽來彷彿美妙的歌謠,〖1〗И на медном плече Кифареда 基薩列得青銅的肩頭〖1〗Красногрудая птичка сидит. 落著一隻紅胸脯的小鳥。

但是,阿赫瑪托娃知道,桂冠無法代替塵世的愛情和幸福。"……由於幸福和榮譽/多少心靈無望地顫抖。"詩歌的榮譽之路通向毀滅和悲劇:"永別了,永別了!劊子手將我帶上/ 凌晨藍色的大路(《口齒不清為我唱讚歌的人……》)。

第一本詩集出版後,阿赫瑪托娃便被人們習慣地視為表現女性愛情一切方面的天才藝術家。情詩的抒情女主人公,即使詩中不強調她屬於詩人的圈子,這也總是一種無望實現的愛情的主角:

Не будем пить из одного стакана我們不再同杯共飲Ни воду мы, ни сладкое вино,哪怕是水,哪怕是甜酒瓊漿,〖1〗Не поцелуемся мы утром рано,清晨我倆不會再長吻,〖1〗А ввечеру не поглядим в окно. 傍晚也不會再憑窗凝望。〖1〗Ты дышишь солнцем, я дышу луною,你呼吸太陽,我呼吸月亮,〖1〗Но живы мы любовию одною.可我們全維繫在一個愛字上。〖1〗( Не будем пить...)(《我們不再……》)

阿赫瑪托娃愛情詩獨一無二的特點在於,她將創造的情境與生活場景結合在一起。這兩個互不相容同樣強大的情夫"熾熱的痛苦",在永恆的基督教禮拜中消釋:

А когда, сквозь волны фимиама,當喜悅而威嚴的聖詩響起〖1〗Хор гремит, ликуя и грозя,穿透那裊裊的神香,〖1〗Смотрят в душу строго и упрямо又是那無可迴避的眼睛〖1〗Те же неизбежные глаза.向著心靈探視,嚴厲而頑強。〖1〗( И когда друг друга проклинали...)(《當彼此互相詛咒……》)

分手可以用一些日常生活的細節來暗示("房門半開半掩,/縈繞著椴樹的甜香…… / 桌上是被遺忘的 /馬鞭和手套")或者用基督教的人生見解來表現("知道嗎,我讀道,/靈魂會永生")。

深刻入理的心理描寫,是阿赫瑪托娃愛情抒情詩的獨特之處。她比任何人都更成功地揭示了女性內心世界、情感、處境和情緒等最隱秘的深處。為了使詩歌具有強烈的心理說服力,她運用了容量大且簡潔的藝術表現手法"會說話的細節",這細節刻入個人戲劇高潮的參與者們的記憶,成為"不幸的標誌"。這些"標誌",阿赫瑪托娃是在傳統詩歌所意想不到的日常生活世界中找來的。這可以是服飾(帽子、面紗、手套、戒指等),傢具(桌子、床等),風箱,蠟燭,季節,自然現象(天空、海洋、沙粒、雨、洪水等),我們周圍被感知的世界的氣味和聲音。

阿赫瑪托娃為"非詩"的日常現實在高雅的情感之詩中確立了"公民權"。運用這些細節並沒有貶損、壓低傳統的高雅題目並使其庸俗化。相反,情感的深度和抒情主人公的思想獲得了附加的藝術可信度,幾乎確鑿可睹。作為藝術家的阿赫瑪托娃有很多精練的細節,不僅將種種變化的情緒濃縮其中,而且成為公認的表現人心靈狀況的公式、箴言。這裡有戴到左手上的"右手的手套",有成為格言的"被愛的女人要求無盡/被棄的女人沒有要求",等等。在思考關於詩人之技藝時,阿赫瑪托娃向詩文化中引入又一個天才的公式:

Когда б вы знали, из какого сора但願你懂得,是從怎樣的垃圾里〖1〗Растут стихи, не ведая стыда,生長出詩句,全不羞澀,〖1〗Как желтый одуванчик у забора,像籬笆旁冒起黃色的蒲公英,〖1〗Как лопухи и лебеда. 像牛蒡草,像濱藜抽葉。〖1〗(Тайны ремесла. Творчество) (《詩藝的秘密。創作》)

阿赫瑪托娃給愛情具有崇高的全人類意義及其激勵相愛之人的能力以應有的評價。當人們陷入這種感情,就會為用愛戀的雙眼看到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生活細節感到快樂:椴樹,花壇,昏暗的林陰道,大街等等。就連那些在世界文化中經常作為"不幸的標誌"的東西,也改變了自己的感情色彩。"空中烏鴉刺耳的尖叫/林陰道深處墓穴的拱門"在阿赫瑪托娃的語境中,也會成為與愛情形成鮮明對照的標誌物。愛情能增強人的觸覺:

Ведь звезды были крупнее,可知道星星其實更大〖1〗Ведь пахли иначе травы,可知道草味--秋草〖1〗Осенние травы.已另是一種芳香。〖1〗(Любовь покоряет обманно...) (《愛的誘惑有假……》)

總之,阿赫瑪托娃的愛情詩首先是關於愛情破裂,關係結束或情感消逝的抒情詩。她關於愛情的詩歌,幾乎總是講述最後一次的相見(讓我們回憶一下她的一首早期詩作《訣別之歌》!)或者是告別的解釋,是風格獨特的抒情性的"第五幕話劇"。甚至在那些以世界文化所熟知的形象和情節為基礎的詩歌里,阿赫瑪托娃也主要選用結局的部分情景(例如,在寫狄多和克婁巴特拉的那些詩中就是這樣)。但是她筆下,離別的情況多種多樣,無所不包:這裡有冷卻的感情(對她、他或雙方來說),有不理解,有誘惑,有錯誤,有詩人悲劇性的愛情。一言以蔽之,出於各種心態的分手,都能在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中找到自己的表現。

難怪O.曼德爾施塔姆將阿赫瑪托娃創作的起源歸於19世紀的心理小說,而非詩歌:"阿赫瑪托娃為俄羅斯的抒情詩帶來俄國19世紀長篇小說所有的錯綜複雜性和豐富的心理描寫。如果沒有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沒有屠格涅夫和《貴族之家》,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作品甚至列斯科夫的部分作品,就不會有阿赫瑪托娃……她參照心理小說,發展了自己詩歌的形式,尖銳而獨特的形式。"

阿赫瑪托娃的同時代人認為,使女詩人成為"俄羅斯詩歌女皇"的最基本優勢之一,是她所創立的"女性激動和男性陶醉的詩學"(Н.В.涅多布羅沃語)。在世界文學全部歷史漫長的過程中,男詩人們創造出心愛的女人所有可能的形象:從純粹的天使到鬼蜮。愛情之歡愉、痛苦和感受的所有可能形式,也都從男性的立場進行了透徹的分析。在這一類詩中,"她",只是個客體和感情的接受者。在阿赫瑪托娃之前,女性詩歌通常也只局限於對那些真情實感的抒情傾訴。把"他"作為客體和愛情的"接受者",則剛剛被感覺到,在詩歌中還幾乎完全沒有某種確定的特徵。

正是阿赫瑪托娃賦予了愛情以"女性發言權"(在諷刺短詩《比切可曾能夠……》中,她嫣然一笑道:"我教會了女人說話……"),並在抒情詩中體現出女性對於理想的勇敢精神的看法,據同時代的人說,是她展現了"男性的魅力"(這是女人寄託情愛的對象)的豐富內涵。下面就是一系列典型的阿赫瑪托娃式的男子形象:"小男孩,快活,又溫柔";"忠實、溫柔的朋友";"灰眼睛的未婚夫";不受人喜歡的"溫順的"丈夫;目光固執、貪婪又自信的引誘婦女者;善變的誘惑者或者是"縹緲、短暫"愛情的主人公;愛戀著女詩人,卻又不理解她並殺死了她的鳥的人;陷入情網的詩人,在他的詩人朋友身上感覺不出女性塵世的情感;愛她的也是她所愛的男人,命運卻使他們分離。

有時,這是歷史上或文學中的人物(埃涅阿斯,哈姆雷特,雅各等),阿赫瑪托娃所喜愛的前輩詩人(普希金,萊蒙托夫,但丁,A.勃洛克,И.安寧斯基)或者是同時代的朋友(H.古米廖夫,O.曼德爾施塔姆,М.洛津斯基等)。

在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中,普希金和A.勃洛克的形象具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對她來說,A.勃洛克是時代最深刻的現象,在現代詩歌中,他是男性的最高代表,是自己時代的"抒情主人公"。據研究者Л.Я.金茲堡指出,她與普希金則是一種"特殊的生活-文學關係"。皇村林陰路上"黝黑的少年",與阿赫瑪托娃長著深色的唇,皮膚、腳和手都是黝黑的繆斯的形象交叉在一起。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與普希金的詩歌在地理上也時有交叉(南方,大海,皇村,彼得堡)。與普希金的這種生活-文學的關係也影響了阿赫瑪托娃大量頗有才華、雖然非常主觀的文學史方面的研究,例如,對H.H.岡察洛娃的反感。

對於俄羅斯詩人命中注定的悲劇性道路,阿赫瑪托娃和普希金有相似的理解。在恐怖的1942年,是普希金救了阿赫瑪托娃,給了她陽光般的溫暖:

Кто знает, что такое слава! 誰說得清,榮譽是何物!

Какой ценой купил он право,他付出了怎樣的代價買得來,

Возможность или благодать;這權利、這才能、這天分;

Над всем так мудро и лукаво,如此機智,如此狡黠,

Шутить, таинственно молчать,把一切嘲弄,又神秘地緘默,

И ногу ножкой называть?...寫腿也想得出美詞秀句?……

(Пушкин) (《普希金》)

阿赫瑪托娃的"世界性的關切"也是從普希金那裡借鑒而來。在她的詩中,各種主題,如古希臘、古羅馬文化(《狄多》,《古希臘、古羅馬一頁》),聖經文化(《聖經詩》),對但丁、拜倫、莎士比亞、丘特切夫作品的引用(《沒有主人公的長詩》,《死者的花環》)毗鄰而居。也像普希金一樣,在阿赫瑪托娃的作品中,這種世界性與俄羅斯民族性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短歌》,《斯摩棱斯卡婭今天過命名日》)。

在阿赫瑪托娃的世界裡,抒情情景極其豐富多彩。但她對於藝術表現手段的選擇卻極有分寸。在她的詩歌中,主要體現出一種平淡的調子:鮮艷的顏色(樹葉的綠寶石,天和海的蔚藍,秋的金黃或火紅)都以同樣的面具在同樣持重、甚至是灰暗的格調背景中展現。H.古米廖夫就曾經指出,她在自己的調色板中引入非常罕見的灰和淡黃色調,並使用傳統的白顏色經常與黑色形成對比。這些顏色不僅以直接的方式(漸灰的雲和灰色的貓穆爾卡,白色窗上的白色窗帘,白鞋和白鳥,黑烏鴉等等),而且通過物質和自然現象(濃霧,霜,太陽蒼白的臉或者蒼白的燭光,黑暗,薄霧等)傳達出來。

阿赫瑪托娃物的世界平淡蒼白的色調,與她在詩中所描繪的晝夜時間(傍晚或清晨,黃昏)、四季(秋、冬、早春)、經常提到的風、寒冷、寒顫等相一致。

平淡的色調使得阿赫瑪托娃的女抒情主人公在追求無法達到的和諧方面和佔主要地位的憂傷情緒方面(繆斯在哭)的悲劇性格得到突出。這種情緒與經常使用的"石頭"這一意象相伴而生(沮喪的漂石,石穴,心上的石頭,"不是糧食卻是石頭",聖經中那塊到時要"扔掉",到時又要"收起"的石頭)。

死亡的主題(安葬、墳墓、墓穴、傷口、自殺、灰眼睛國王的死、大自然的垂死、整個時代的葬禮)在阿赫瑪托娃的詩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她是按照基督教和普希金的傳統來闡釋死亡的。在基督教中,死亡是存在的必然行為,從大地中誕生並回歸大地("我沉默。沉默著,準備/重新成為你,大地")。在普希金的世界中,死亡是創作的終結行為。對阿赫瑪托娃來說,創作即是與過去以及現代的創作者們,與俄羅斯,與其歷史和人民的命運融為一體的一種感覺。因此,在獻給М.茨維塔耶娃的詩《遲到的回答》中,她這樣寫道:

Мы с тобою сегодня, Марина,我同你今天,瑪麗娜,

По столице полночной идем,在午夜的首都漫步,

А за нами таких миллионы,身後同樣的人又何止千萬,

И безмолвнее шествия нет,卻走得無聲無息,

А вокруг погребальные звоны,周圍是喪葬的鐘鳴,

Да московские дикие стоны加上莫斯科風雪的嘶叫,

Вьюги, наш заметающей след. 雪遮蓋了我們的足跡。

基督教的世界觀在阿赫瑪托娃的全部創作中都有體現。她就是按照基督教的方式來理解自己的詩才,認為這是上天的光芒,是偉大的上帝的仁慈和考驗,類似於走上十字架的苦難之路:

В этой жизни я немного видела,此生我識見不多

Только пела и ждала. 一味在詠唱,一味在期待。

Знаю: брата я не ненавидела,我知道,對兄弟我沒有憎恨,

И сестры не предала.對姊妹也沒有背叛。

Отчего же Бог меня наказывал緣何上帝要懲罰我

Каждый день и каждый час?日復一日,每時每刻?

Или это ангел мне указывал也許這是天使指示給我

Свет, невидимый для нас? 光明,我們肉眼不見的燭照?

(Помолись о нищей, о потерянной...)(《請為窮人,為墮落者祈禱……》)

阿赫瑪托娃創作深厚的宗教因素,也在她經常涉及的宗教節日(主顯節,聖誕節,復活節,各聖徒的節日等)、聖經的情節和形象(大衛王,瑪格達麗娜,羅得之妻,"雅歌"等)、宗教儀式(懺悔,彌撒,加冕禮,安魂祈禱等)一類的題目中得到表現。

阿赫瑪托娃為紀念於聖母斯摩棱斯卡婭聖像日下葬的A.勃洛克,寫了一首禱詞式的朗誦詩。該詩以民歌的特點強調出俄羅斯全民族的悲哀:

А Смоленская нынче именинница.今天是斯摩棱斯卡婭的命名日。

Синий ладан над травою стелется,藍色的香霧在青草上瀰漫,

И струится пенье панихидное,聲聲悠揚是安魂的彌撒曲,

Не печальное нынче, а светлое. 此刻曲調不是悲涼,而是明艷。

И приводят румяные вдовушки容光煥發的寡婦們

На кладбище мальчиков и девочек把子女帶到墓地

Поглядеть на могилы отцовские,憑弔父親的亡靈。

А кладбище - роща соловьиная,而墓地--這夜鶯的林叢

От сияния солнечного замерло. 在明媚的陽光里沉靜。

Принесли мы Смоленской заступнице,我們給最聖潔的聖母,

Принесли пресвятой Богородице 給斯摩棱斯卡婭這庇護神

На руках во гробе серебряном抬來銀白的靈柩,

Наше солнце, в муке погасшее, -抬來我們的太陽,他在痛苦中殞滅,--

Александра, лебедя чистого. 抬來亞歷山大,純潔的天鵝。

大神甫A.什梅曼指出:"……在這令人擊掌叫絕的關於勃洛克葬禮的詩中,彷彿有一隻充滿愛撫、帶了涼意的母親之手,觸摸著在絕望和痛苦中燃燒殆盡的詩人。對於他可怕的命運,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錶白,她只是在安慰、在調解、在安撫,讓一切井井有條,接受一切並原諒一切",在A.阿赫瑪托娃的這首詩中,A.勃洛克的形象與普希金這個俄羅斯永恆的理想的形象融合在一起。這是由於A.勃洛克和普希金同名(亞歷山大),也是由於使用了太陽,"在痛苦中熄滅的"太陽這一意象。還是在1914年的詩歌《塵世的榮譽彷彿輕煙……》中,阿赫瑪托娃便已經傳達出自己對普希金與A.勃洛克息息相通的理解:

Любовникам всем моим,我負載著幸福,

Я счастие приносила.帶給所有我熾愛的人。

Один и сейчас живой,他們中一個至今活著,

В подругу свою влюбленный,熱戀上自己的女友。

И бронзовым стал другой另一個化作了銅人

На площади оснеженной.矗立在白雪皚皚的廣場。

阿赫瑪托娃創作的日常生活化特點和全人類共通的特點及其深厚的宗教基礎,使她成為一位偉大的民族詩人。她的很多詩都是寫俄羅斯的悲劇性命運。在這個主題的創作中,明顯表現出但丁的傳統。O.曼德爾施塔姆--阿赫瑪托娃的密友,在她的形象、命運和詩歌創作道路中,看到了"但丁所有的痛苦";阿赫瑪托娃本人在思考不能為現時政權所接受的詩人的命運時,想到的也是這個佛羅倫薩流放者的形象。

但丁通過永恆的女性這一自己宗教美學的理想(貝亞蕾的形象),能夠觸及到世界最要害之處以及最複雜的哲學宗教問題。阿赫瑪托娃創造出自己永恆男性的理想,化身為普希金和A.勃洛克的形象,並通過這一理想揭示自己對俄羅斯命運的理解。這使她有權將自己看做是但丁繆斯的繼承者:

И вот вошла. Откинув покрывало,她走進來。摘下面紗,

Внимательно взглянула на меня.把我仔細打量一番。

Ей говорю:"Ты ль Данту диктовала我問:"可是你給但丁口授了

Страницы Ада"Отвечает:"Я". 《地獄篇》?""正是我。"她一語回完。

( Муза, 1924, сб. 《Тростник》) (《蘆葦集·繆斯》,1924)

O.曼德爾施塔姆認為,在有重大歷史災難的時代,每個詩人都應該成為"大丈夫(муж)"。這一"崇高語體"的詞,據他理解,是人道主義公民覺悟和對自己時代、自己國家命運的責任感的同義詞。他認為,在俄羅斯所有女詩人中,惟一與"妻子"(愛護自己的時代並使之人道化的女性)的稱號相配的,就是阿赫瑪托娃。

在1916年發表的文章《關於當代詩歌》中,他寫道:"在阿赫瑪托娃後期的詩作中,發生了向宗教的單純而莊重的轉變。我稱之為,在婦女之後,輪到妻子登場。你們一定還記得這樣的詩句:"溫順的,雖衣衫襤褸卻形容高貴的妻子。"在阿赫瑪托娃的詩中,拒絕的聲音越來越強烈。在當代,她的詩近於成為俄羅斯的偉大象徵之一。"

阿赫瑪托娃"由婦女向妻子"過渡的道路很早就開始了。在詩作《第一次歸來》(1910)中,就出現了世紀末的主題和對臨近的災難性變革的痛苦預感。對於整整一代人悲劇性命運的預感,也表現在《在這裡我們都是酒鬼,蕩婦》一詩中。1917年出版的《白鳥》集,則寫了整整一代人的失落:

Думали: нищие мы, нету у нас ничего,原以為我們赤貧,一無所有,

А как стали одно за другим терять,可等連連失去英才,

Так, что сделался каждый день每一天都變成了

Поминальным днем,-追悼亡人的忌日

Начали песни слагать這才開始寫歌稱頌

О великой щедрости Божьей上帝是何等地仁慈大度

Да о нашем бывшем богатстве而我們本是多麼富有。

(Думали: нищие мы..., 1915)(《原以為我們赤貧……》,1915)

對於阿赫瑪托娃以及她的許多同時代人來說,第一次世界大戰--"一本關於災難的可怕的書"(《1914年7月19日回憶》),成為歷史崩潰的開端。它在詩人的創作中刻下痕迹,首先是改變了阿赫瑪托娃的繆斯的本質:在關於俄羅斯20世紀這一悲劇時代、關於其戰爭和革命的詩歌中,阿赫瑪托娃的繆斯越來越堅決地稱自己為"我們",而不是"我",將自己看成是一代人中的一分子。抒情主人公現在用的是俄羅斯大地的聲音,整個一代人共同的聲音發言:

Все расхищено, предано, продано,一切都被盜光、叛賣,

Черной смерти мелькало крыло,死亡的慘禍在展翅盤旋,

Все голодной тоскою изглодано,飢餓的痛苦吞噬了一切,

Отчего же нам стало светло? 我們又哪裡來的光明?

(Все расхищено...,1921)(《一切都被盜用……》,1921)

悲劇的時代促使女詩人將目光轉向過去,轉向世界的人文傳統和俄羅斯偉大而可怖的歷史。俄羅斯的命運成為阿赫瑪托娃哀傷的中心。戰爭的圖景通過對大火的極有分寸的刻畫表現出來:"從燃燒的森林裡飛來/刺柏甜甜的氣息。"流滿鮮血的大地的痛苦只用來與基督聖徒的苦難相對照:"割開你神聖的軀體,/刻上你法衣的運命。"阿赫瑪托娃對俄羅斯的信仰則與聖母的愛心相對比:

Только нашей земли не разделит只是敵人無法分割我們的土地

На потеху себе супостат,以此給自己尋歡取樂,

Богородица белый расстелет因為聖母展開了一塊白蓋布

Над скорбями великими плат. 遮蔽了巨大的悲哀。

(Июль 1914)(《1914年7月》)

阿赫瑪托娃詩歌的民族性,經常通過對民歌傳統的發揚得到強調,因此,在她那豐富的韻律調色板上,一種特殊的三音步詩(дольник)佔了很重要的位置。在自己的詩作中,阿赫瑪托娃經常使用民俗體裁的傳統:祈禱、哭訴、送別曲、歌謠等。傳統的體裁在她的抒情詩中得以光大,她的同時代人就早已指出,"細緻入微的心理描寫與歌謠的曲調相結合"是阿赫瑪托娃詩學的獨到特徵。她的繆斯成為全民族悲哀的人民的化身:繆斯"破爛的頭巾"、聖母的白布和阿赫瑪托娃的忘我精神,在1915年聖靈降臨節那天寫成的《祈禱》一詩中融為一體:

Дай мне горькие годы недуга,降給我吧,縱使是經年的病痛,

Задыханья, бессонницу, жар,喘息、無眠、發燒;

Отыми и ребенка, и друга,即便是奪走我的孩子、朋友,

И таинственный песенный дар -

還有神秘的吟唱技巧--

Так молюсь за Твоей литургией我為你做彌撒時如此禱告,

После стольких томительных дней,已然經過了許多日子的煎熬,

Чтобы туча над темной Россией為的是黑暗俄羅斯上空的烏雲

Стала облаком в славе лучей.化作祥瑞的金光萬道。

1941年至1942年間的詩歌中,對戰爭也同樣作出了民族的、宗教的理解。"孫輩、兄弟、兒子們"為自己的朋友犧牲自己的生命;在列寧格勒人的縱隊中"對上帝來說沒有死人",而女詩人獻給列寧格勒本身一首《哀歌》:

Ленинградскую беду列寧格勒的苦難啊

Руками не разведу...我無法用雙手化解……

Я земным поклоном我用人間的禮拜

В поле зеленом在綠色的田野里

Помяну...祈求消災……

革命後到來的新時代在阿赫瑪托娃看來是失落和破壞的悲劇時代,她用烏鴉和十字架來象徵這些失落和毀滅。阿赫瑪托娃認為,此時她的使命是要終生分擔祖國的命運,拒絕移民(《有個聲音對我說……》)。

繆斯的悲傷是由詩人的悲劇命運引起的,因為詩人把時代的痛苦和世界上所有的悲哀都接納到了自己身上:"我身上,是大衛王/以王者的方式贈與許多世紀的悲傷。"時代賦予繆斯的聲音以新的音域:繆斯成為寡婦、孤兒和母親的民族之聲:"在孩子們的上面士兵在呻吟,/寡婦的哭聲在村裡飄蕩。"在阿赫瑪托娃的抒情詩中,喪失兒女的母親逐漸成為了鏗鏘有力的主題,它在《安魂曲》里作為永恆母親的命運--從古至今一直在為世界奉獻著兒子--這一基督教主題而達到了頂峰,而阿赫瑪托娃的抒情主人公永恆女性的特徵,在瑪麗亞的形象上可以找到最高的體現:

Магдалина билась и рыдала,抹大拉顫抖著,嚎啕大哭,

Ученик любимый каменел,心愛的學生如木雞一般,

А туда, где молча Мать стояла,那聖母默立的角落,

Так никто взглянуть и не посмел.竟沒有誰敢望上一眼

(Реквием, 1940) (《安魂曲》,1940)

這裡,屬阿赫瑪托娃個人的事件(兒子被捕)重又與全民族的(俄羅斯的悲劇命運)和永恆的(聖母)事件結合在一起。

在"沒有一件事不可惡"的難忘的日子裡,與俄羅斯的命運融為一體的苦難之路,使得阿赫瑪托娃感覺到自己與那些在皇村的柳枝上奏響詩的豎琴的偉大俄羅斯詩人們之間的繼承關係:"這裡有多少豎琴掛滿枝頭……卻似乎也有我的一席之地……"(《皇村詩句》)。

阿赫瑪托娃的獨創性還在於,她像感受自己的痛苦一樣,特別尖銳地感覺到時代的痛苦。在女詩人個人命運的悲劇中反映出俄羅斯的悲劇。阿赫瑪托娃成為自己時代的聲音,因為她沒有參與掌權者的罪行,但也沒有抨擊自己的國家,而是明智、簡單、悲傷地分擔了它的命運,用自己的詩反映出俄羅斯的災難。她尖銳地感覺到,自己從屬於兩個時代--一個已經逝去,另一個正在專權。她不得不埋葬的,不只是自己的親人,還有自己的時代,留給它一座"非人工的"詩的紀念碑:

Когда погребают эпоху, 當人們埋葬時代的時候,

Надгробный псалом не звучит,聽不到那安魂的聖詩,

Крапиве, чертополоху只有蕁麻和飛廉飛廉(чертополох),植物名。在西伯利亞、高加索分布極廣。

Украсить ее предстоит.將裝點它的墓地。

(Август 1940)(《1940年8月》)

這個恐怖時代的紀念碑就是《安魂曲》,它是獻給那些大規模屠殺的最"可詛咒的日子"的,那時整個國家都變成一排通往監獄的長隊,那時每個個人的悲劇都與全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阿赫瑪托娃也就成了民族悲劇的代言人:

Звезды смерти стояли над нами,死亡之星懸在我們頭頂,

И безвинная корчилась Русь無辜的羅斯不停地戰慄

Под кровавыми сапогами在血腥的皮靴下,

И под крышами черных марусь. 在黑色的小車裡。

阿赫瑪托娃保存著民族悲劇的記憶,有別於世界和俄羅斯的前輩詩人們,她在通往監獄的隊伍--新俄羅斯的標誌中,看到了自己詩的紀念碑。("……在這裡,我站了三百小時/ 這裡門栓還沒有為我打開")。

阿赫瑪托娃的聲音成為全體俄羅斯人民的聲音,成為它的良心的聲音,它的信仰和真理的聲音。她用自己全部生活和創作的命運證實了還是在1922年說過的話:

Я - голос ваш, жар вашего дыханья,我,是你們的聲音,是你們呼出的氣息,

Я - отраженье вашего лица.我,是你們鏡中的面容,

Напрасных крыл напрасны трепетанья,-是無用的翅膀、無用的扑打--

Ведь все равно я с вами до конца.然而我同你們總會相伴到最終。

(Многим) (《獻給許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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