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小寒,殺豬過年。這順口溜,我學了很久才學會。

  在此之前,我總是習慣於說「有錢沒錢,殺豬過年」的。據說早年有文人一窮二白,卻又張不開嘴去借錢。就弄來一根竹子,用刀子劈開到竹節處,然後讓孩子拿著去朋友家。老朋友一看就明白了:沒錢,過不了節嘛。於是小小地資助了一下。這是文人借貸的閑話。

  我的直覺是,窮人過年過節尤其困窘。平時也就罷了,一旦千家萬戶都貼上了春聯,放了鞭炮,再後來到處都是剁餃子餡的聲音。年沒到,心先慌了。

  以上算引子。

  一九八二年春天,我們村把集體的土地分開了,俗稱包產到戶。那一年,家裡開始養豬。母親把每頓吃剩下的飯渣都用來餵了豬。那年的夏天,我跟著鄰居家的四妮到地里去割草,回來後都貢獻給了豬。這樣,在全家人的飼養下,年底的時候,小豬崽長成了大肥豬。

  一九八二年,官方還有收購站。在此之前,農民飼養的豬都要賣到收購站去。每到年關,我們村子西頭的收購站里人山人海,到處都是賣豬的人。賣豬的時候,農民首先要把豬趕出豬圈來,然後喂上熱騰騰的一大盆豬食。目的,自然是為了占點公家的便宜。之後,會有四、五個人一起把豬放倒在膠輪車上,用繩子捆了拉到收購站去。

  收購站有個驗收生豬的人,姓張,大家都叫他張技術員。他原本是個屠戶,一臉鬍子,瞪眼的時候,眼裡會露出紅色的光。平時,農民遇到他都躲著走。驗收生豬的時候,張屠戶會腳穿長筒膠靴,在豬糞和泥濘里不斷地走來走去。他嘴裡叼著一根煙,非常神氣且蠻橫。

  這傢伙手裡整天拿著把鋒利的大剪子。驗豬的時候,他只是用眼瞄一下農民的豬,然後順口說一個等級數字,一頭豬的命運、同時也是農民全家忙了大半年的結局就確定了。然後,張屠戶會用刀子把豬的耳朵剪一個豁口子。那豬呢,在姓張的面前也就聽話地哼哼幾聲,被趕到秤上去過磅。——有時候,農民家的豬喂得很飽,在收購站就拉了屎。姓張的技術員往往會咧開大嘴罵人,髒話連篇,非常缺德。

  八二年的臘月,父親和母親一直在私下裡討論我們家那頭豬的命運。他們聽說,鄰村有人自己僱人殺了豬,所得收入比收購站給的要高多了。不過,他們也不敢貿然行事。因為在此之前,農村人做小生意是犯法的。被稱為「投機倒把」。

  臘月二十,我們鄰村又有一戶人家自己殺了豬。這一下,父親終於拿定了主意。他跑到鄰村,請來一位殺豬匠。然後在臘月二十二那天把我們家的大肥豬給宰了。

  那是一口非常健碩的大白豬,通體沒有一根雜毛。殺豬的時候,村裡的大人孩子在我家門口圍了一大群。大白豬被橫放在門板上,屠夫挽起袖子,抄起雪亮的刀子,對著豬的脖子就是一刀。然後,把刀子翻轉了一下,紅色的鮮血就泛著泡沫流到了門板下面的臉盆里。

  豬肉很快就賣光了。我們家的大泥盆里,裝了滿滿一盆豬的心、肝、肺和腸子。另外一個盆里,則裝著一個大豬頭。父親說,即使刨去整副的「下水」(心肝肺的俗稱),我們得到的錢也比賣給收購站要多得多。

  我還記得一個細節。父親請來的屠戶也姓張,吃飯的時候,老張偷偷對我父親說,殺豬這個行業,「使水」是常事。因為是鄉里鄉親,顧及到大家的面子,不能使水。所以,殺豬時他偷偷作了弊。具體地說,就是在下刀子的時候,有意把豬的心臟刺破了,豬血大部分都流在了豬的胸腔里。然後,這些豬血有一部分被肉吸收了。——與「使水」略有不同,這叫做「使血」。就是說,鄰居們買走的肉,都被豬血泡過了。老張說這些的時候,頗有些得意。他說的是真是假,我們也不得而知。因為此後,家裡就再沒有殺過豬。

  那年以後,周圍的村子裡私人殺豬的現象多了起來。慢慢地,小商小販也多起來了。農村的生活,開始有了大的變化。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