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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儼然已成爲日本的象徵。

不過,櫻花被塑造爲日本的象徵,只是近一百年的事。

也有人認爲,作爲皇室象徵的菊花更能代表日本。這一觀點主要源於美國人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書中以菊花與武士刀象徵日本人性格的觀點曾風靡一時。

不過,此書原是二戰末期爲美國官方寫作的“敵情分析”,其中有很多敏銳的洞察,但也不乏輕率的論斷。本尼迪克特將菊花視爲日本人的象徵,僅是基於二戰時對日本的觀察。

作爲皇室的紋章,菊花紋和桐紋是如何誕生的?櫻花又是如何崛起的?在日本史上,它們各自有何種象徵意義,又經歷了怎樣的變遷?下面,讓我們一探究竟。

1.

菊花紋與桐紋的誕生

菊花用作皇室家紋,肇始於後鳥羽天皇(1180年—1239年),迄今有800多年的歷史。後鳥羽天皇酷愛菊花,將其鍛刻在刀上並定爲皇室紋章。

桐紋被選爲皇室副紋,據說受到“鳳凰非梧桐不棲”傳說的影響。在中國,鳳凰被認爲“聖王之瑞”,象徵着太平盛世。中國的聖人和天子期待鳳凰的到來,梧桐也跟着得了勢,成爲高貴的象徵。

鎌倉時代(1185年—1333年)的日本天皇也心儀這個傳說,選用桐紋爲副家紋。然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桐紋卻是依據白桐設計的。白桐和梧桐雖然都叫桐,卻無任何親緣關係。

明治神宮“繪馬”上的菊花紋與桐紋

作爲皇室的象徵,菊花紋和桐紋的曲折命運反映着天皇權力的興衰。

鎌倉政權建立後,天皇喪失大部分實權。以天皇爲首的朝廷數次嘗試奪回政權,但都以失敗告終。至南北朝時代(1336年-1392年),天皇的統治已名存實亡。

數百年之間,天皇和朝廷漸漸被世人遺忘在京都的疊疊山巒之中。因財政窘迫,他們往往需要賣官鬻爵。至戰國時代後期,天皇和他的小朝廷更是窮困潦倒,靠有力大名接濟度日。爲拉攏不斷涌現出的實力派,天皇屢次將皇家紋章下賜。

身穿“菊花紋”袈裟的後醍醐天皇畫像(藏於清淨光寺)

後醍醐天皇曾將桐紋賜給足利高氏,以褒獎其推翻鎌倉政權的首功。另外,還將自己名字“尊治”中的“尊”字賜給他,讓他改名爲“尊氏”。然而,這都是徒勞無功的。

天皇的統治(建武新政)三年後宣告終結。足利尊氏反叛,建立室町政權(1336年-1573年)。足利尊氏獲得桐紋使用權後,又將其賜給同族和功勳武臣。據約成書於15世紀中葉的《見聞諸家紋》記載,當時使用桐紋的家族約有20家,其中15家是足利一族。

應仁之亂(1467年)後,足利將軍的權威一落千丈,各地方大名崛起,日本進入羣雄爭霸的戰國時代。在風雲變幻的政權交替中,菊花紋和桐紋也屢屢搖曳於權力鬥爭的歷史舞臺上。

2.

桐紋與“戰國三傑”

“戰國三傑”之首的織田信長,屢敗強敵,確立優勢地位。爲了加強自己的權威,織田籠絡天皇,利用他與對手周旋,並擁立流浪的足利義昭爲末代將軍。

作爲報答,足利義昭稱織田爲“御父”(父親),並將桐紋贈予他。現存最常見的織田像,既爲織田身穿桐紋禮服的畫像。

身穿桐紋禮服的織田信長畫像(藏於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

豐臣秀吉在織田死後的權力鬥爭中勝出,是爲“戰國三傑”之次。據說,爲繼承將軍之位,豐臣曾要求做足利義昭的“養子”,但被拒絕。不過,天皇和朝廷願意接納他。豐臣先做了宮廷貴族五攝家之一近衛家的“養子”,出任關白。其後,擁立新天皇,獲得賜姓“豐臣”以及菊花紋和桐紋,就任太政大臣。

爲彰顯統治的正統性,豐臣致力於復活天皇權威。他曾在“聚樂第”舉行迎接天皇行幸的盛大宴會,召集德川家康等大名參加。豐臣要求各大名宣誓效忠天皇的同時,宣誓效忠自己。以此爲契機,菊花紋和桐紋時隔數百年後,再一次成爲號令天下的最高權力象徵。

身穿桐紋禮服的豐臣秀吉畫像(藏於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

豐臣禁止僭用菊花紋和桐紋。與此同時,將桐紋作爲獎賞,下賜給屬下的武臣。桐紋作爲武士彰顯身份的標識,在江戶時代氾濫開來。

據德川政府編修的《寬政重修諸家譜》(1812年)顯示,18世紀末期可見的2133家武士家紋中,共有473家使用桐紋,超過五分之一。

豐臣死後,“戰國三傑”殿軍的德川家康奪得將軍之位。天皇很識相地也要把桐紋賜給德川家,家康卻不領情,繼續使用自家的三葉葵紋。德川政權繼承了豐臣的方針,通過強化天皇的權威來強調統治合法性。

不過,天皇的權威僅停留在形式上,他沒有任何機會染指實權。菊花紋和桐紋顯赫一時後,繼續沉寂下去,葵紋成爲將軍家獨佔的紋章,成爲最高權力象徵。

《水戶黃門》是日本最長壽的電視連續劇之一。劇中的主人公是德川家康的孫子、水戶藩主德川光圀。光圀公是個乾瘦的老頭,隱退後不甘寂寞,喜歡微服私訪,行俠仗義。每到危機時刻,光圀公的隨從就會亮出印籠,並大喊:“都退下,沒看見這個家紋嗎!”此時,惡人會嚇得跪地求饒,觀衆則會沉浸在正義被伸張的快感中。

徳川光圀的印籠

印籠上是三葉葵,如果是菊花,則沒有人會當回事。因天皇的不斷下賜,菊花紋在江戶時代氾濫不已,貶值得厲害。不僅公卿貴族、武家、寺院可以使用,甚至可以被庶民使用。

3.

菊花紋的復活與再次衰敗

菊花紋的命運在明治時期迎來轉機。

德川時代後期,中央政府內外交困,西南雄藩各懷異志,下層武士越來越不滿。爲削弱德川政府的權威,雄藩和倒幕志士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京都的小朝廷。

作爲政治鬥爭的手段,天皇再次被請上歷史舞臺。據說,當時一首歌謠這樣唱道:菊花開呀開,葵葉敗呀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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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3年,佩裏率美國軍艦入侵江戶灣,日本全國上下圍繞着“戰和”的問題展開激烈討論。爲規避責任,德川政權破天荒地請求以朝廷名義批准條約。以此爲契機,經歷500餘年,天皇終在政治上覆活。1860年代,日本形成江戶和京都的雙頭政治。

最終,倒幕勢力擁立天皇,推翻了德川政府,菊花紋再次被歷史的浪潮推出水面。

明治政府成立前夕,已有法令限制民間使用菊花紋。第二年頒佈更具體的規定。兩年後,全面禁止皇族之外使用菊花紋。之後又出臺一系列法令,對菊花紋圖案和使用方式進行詳細規定。這些規定最終在1926年制定的《皇室儀制令》中被正式確定下來。

進入昭和時代,隨着法西斯主義的蔓延,菊花紋和天皇一同被神格化。天皇不僅是國家元首,還是軍隊的統帥,所以日軍也被稱作“皇軍”。日軍的步槍、陸軍軍旗和軍艦上均繪刻“十六瓣菊紋”。跟隨日軍侵略的足跡,菊花紋橫行肆虐於亞太地區。

三八式步槍上的菊花紋

隨着“大日本帝國”的潰敗,菊花紋頹然凋零。

1946年元旦,天皇發表的詔書,宣告天皇是人,而非“現世神”。戰後,天皇作爲象徵性的國家元首保留下來。菊花紋作爲象徵之象徵存活下來,除了不能用於註冊商標,已無任何限制了。

4.

櫻花的崛起

日本變爲櫻花之國,乃是拜近代化所賜。

日本約八成的櫻樹屬於同一品種:染井吉野。染井吉野非原生櫻花,而是江戶末期,由花匠培養出來的雜交品種。爲給它取個響亮的名字,花匠想到了奈良縣的賞櫻聖地吉野山,於是叫它“吉野”。

1885年,一位博物學家在上野公園發現這種“吉野櫻”。他注意到這種櫻花與吉野山的“山櫻花”完全不同,詢問園丁後得知這種櫻花來自染井(位於今天的東京豐島區),於是改名之染井吉野。

魯迅在《藤野先生》中寫道:“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象緋紅的輕雲”,講的就是這種櫻花。

染井吉野初開時淡紅,滿開時接近白色。因是人工育種,它無法自然繁衍,只能以扦插移植,或者說“克隆”。由於經一個模子雕刻而成,所有染井吉野的花瓣形狀、色澤和花期都相同。

同形、同色、同時綻放與凋謝成爲它的最大特點,這也確保其在“物競人擇”的近代歷史中脫穎而出。

5.

櫻花意義的變遷

古代日本人也喜歡櫻花,但他們喜歡是山櫻。

山櫻是一種雪白的原生櫻花,在《古今和歌集》等古典文學作品中多有描述。江戶國學者本居宣長(1730年-1801年)在一首著名的和歌詠道,“如果問什麼是寶島的大和心?那就是旭日中飄香的山櫻花!”

本居宣長認爲儒學虛僞做作,主張以自然流露的真情(物哀)取而代之。在他看來,無私無垢、真心真意的“大和心”恰似潔白、清麗的山櫻花(當然,這也是一種“傳統的發明”)。此外,江戶人還喜歡用潔白純淨的山櫻花,象徵武士高貴的品格,因而有“花魁數櫻花,人傑數武士”的講法。

本居宣長四十四歲自畫像,瓶中即爲山櫻花

與染井吉野不同,山櫻花期較長,且綻放時間不一。同一個地點的兩株山櫻,開花時期也可相隔一週。另外,在所有花瓣凋謝後,染井吉野纔開始長葉,山櫻則是邊開花,邊長葉。

明治時期,如何將分裂的、陳舊的封建日本轉變爲一個統一的、新型的近代國家成爲最大課題。在這種時代要求下,明治人的櫻花審美開始轉變。

相較於潔白樸素的山櫻花,同形、同色、同時綻放、同時凋謝的染井吉野,更能引起政治家和軍人的注意

這一株株被“克隆”出來的櫻花樹,成爲塑造國民性(National character)、加強身份認同(Identity)的道具,最終佔領了日本列島。

6.

靖國神社與櫻花

1870年,“維新三傑”之一的木戶孝允在“東京招魂社”栽種櫻花,紀念在“戊辰戰爭”中喪生的3588名反幕武士。

“東京招魂社”始建於1869年,10年後更名爲靖國神社。隨神社規模擴張,櫻花的栽種規模逐步擴大,其中大半爲染井吉野。因爲合祭在此的陣亡者,能作爲“英靈”享受國家祭祀和天皇參拜的“最高榮譽”,靖國神社成爲支撐軍國主義的精神據點(1978年,靖國神社將14名二戰甲級戰犯入祠合祭。其後,天皇不再參拜,首相等政要則屢屢參拜,引發“靖國神社”問題)。

靖國神社的櫻花

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教授大貫惠美子在《神風特攻隊、櫻花與民族主義——日本歷史上美學的軍國主義化》中指出,明治前期,櫻花被用來祭奠爲天皇犧牲的“忠魂”,還可象徵家族繁榮、國家昌盛。

但明治後期,政府頒佈《教育敕語》向社會灌輸臣民道德觀之後,爲天皇和國家獻身的櫻花形象開始凸顯。這一形象在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中不斷被強化。至軍國主義肆虐的昭和年代,櫻花則成爲美化犧牲、鼓勵犧牲的象徵。

《步兵的本領》創作於1911年,是戰時廣爲流傳的軍歌。其中這樣唱道:“領章的顏色是萬朵櫻花/強勁的風將花吹向吉野/若是生爲大和男兒/那就在散兵線同花散去……”

另一首創作於1937年的軍歌《同期之櫻》更爲露骨地提倡犧牲:“你與我是同一期的櫻花/綻放於同一軍校的庭院/綻放就要有凋落的覺悟/爲了國家漂亮地凋落吧……你與我是同期的櫻花/縱然各自離枝凋落散去/也會於花之都的靖國神社/在春天的櫻花枝梢再盛開相會吧。”

至此,櫻花成爲日本軍人的象徵,戰死的士兵會幻化成花瓣,綻放于靖國神社的櫻花枝頭。以櫻花美化軍人陣亡,在日本最後的掙扎“特別攻擊”中達到高潮。

“櫻花特別攻擊機”

一批批“被志願”的年輕“特攻隊員”駕駛繪有緋紅色櫻花的“櫻花特別攻擊機”,對美軍艦船發動自殺性攻擊。然而,大部分攻擊機在接近目標前,已被擊落。有“特攻隊員”出征前留下了這樣的遺書:身如櫻花般飄散,永久地化爲護國之鬼。

雖然他們的確“身如櫻花般飄散”,卻也未能阻攔日本被盟軍佔領。以犧牲、屠殺、虐待、欺騙爲基礎建立起來的“大日本帝國”,確如櫻花一樣,倏然綻放,倏然滅亡了。

日本投降後,駐日盟軍司令部禁止《步兵的本領》和《同期之櫻》的播放。1972 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後,大量櫻花樹苗被作爲外交禮物帶到中國,至今還能在北京玉淵潭公園和武漢大學看到它們的身影。

結 語

又到了上野公園櫻花爛漫的時節。在藍天、綠樹、白雲的輝映下,不忍池畔的數百株櫻花一併怒放,簇簇層層、遮天蔽日,形成了一道長長的花廊。

時有鳥雀穿梭其中,婉轉啼鳴。團團花枝在微風中搖曳,如海浪般起伏。遊人漫步其中,彷彿置身於櫻花的海洋。短短一週後,櫻花凋謝。粉白的花瓣四散於空中,隨風繽紛起舞,如雨如雪,如蝶翩躚。

我們還能想像這些櫻花曾被比喻爲戰場上血肉橫飛的軀體嗎?曾被比喻爲陣亡者的靈魂嗎?回顧歷史,我們不禁想問:究竟是草木扭曲了人,還是人扭曲了草木?

“不忍池”這個名字總讓人想到《孟子》。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憐憫、體恤他人的善良之心。不過康德卻說,人性這根曲木,決然造不出任何筆直的東西。

我想,恰如孟子所言,人皆有向善的能力。但也正如康德所告誡的,人性也可能被扭曲。借用孟浩然的兩句詩,續上狗尾,就此擱筆。

草木本無意,榮枯自有時。

唯有人心在,至今不得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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