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962年間,法國一共出現了97部處女作。僅是《電影手冊》那五大影評人就拍了32部電影。這些電影全部實景拍攝,片中主人公是巴黎街頭最前衛的年輕人,他們反體制,挑戰權威,在莊嚴的盧浮宮裡賽跑,對男女關係無所顧忌……這一系列現象被命名為「新浪潮」。

巴贊時代:痛扁老爸電影

人人都說《電影手冊》是安德烈·巴贊創辦的,事實上這是影評人雅克·多尼奧爾·瓦克侯斯和洛·迪卡在1951年創辦的——巴贊是第二期才加入的。

巴贊一直是《電影手冊》和法國電影的靈魂人物,他支持電影的寫實主義,反對唯美主義,認為電影的基礎是攝影,後來他撰寫的《電影是什麼》一書,基本上成了電影教科書。

20世紀50年代,法國漸漸從二戰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年輕人開始「反主流」,他們要求自由,關注性解放、搖滾樂、時裝、足球,法國社會空氣里充滿著改革的聲音。

電影界的反主流文化陣營有兩個,一個是「電影資料館」,一個是《電影手冊》。

法國電影資料館是亨利·朗格魯瓦1936年創立的,淪陷時期,朗格魯瓦藏了上百部本來要被淘汰的老片,1960年代,他每天都會把這些電影拿來放映。

當時巴黎的主流電影院放的都是19世紀文學改編電影,這些電影在攝影棚里拍攝,極度忠實於原著,情節陳舊、老套,對白語音鏗鏘。

巴黎時髦的年輕人沒人會去電影院,他們以資料館為據點,叼著煙、蹺著腿,搶佔前排,有的甚至席地而坐,一遍又一遍地看霍華德·霍克斯、希區柯克、劉別謙、卓別林的電影,就像長在電影資料館裡的一樣。「電影資料館的孩子」對影片倒背如流,很自然地以巴贊和《電影手冊》為中心聚攏,成為影評人。其中尤以特呂弗、里維特、戈達爾、夏布洛爾、侯麥五人最為著名。

1954年,21歲的特呂弗在《電影手冊》發表影評《法國電影的某種傾向》,點名批評導演奧唐·拉臘、克雷芒和編劇奧朗什、博斯特,說他們只會拍平庸、華麗、虛假、公式化的文學改編電影:「奧朗什和博斯特是文學家,我譴責他們,因為他們低估了電影而且蔑視電影。」特呂弗貶斥這些電影是「老爸電影」——中國觀眾熟悉的《巴黎聖母院》導演讓·德拉諾瓦也被抨擊為「法國電影潮流的阻礙者」。戈達爾更是直接點名批評了21位「老爸電影導演」。

這些年輕人認為,創作者應該拿起「攝影機的筆」,拍自己的故事,就像信仰和日記一樣,用第一人稱來表達——這是以後「作者論」的基礎。

《電影手冊》曾總結這幫人連「發現莎士比亞也是通過奧森·威爾斯」,因為威爾斯曾拍過很多莎士比亞戲劇改編的電影。

巴贊在1957年《電影手冊》上撰文《論作者論》,力挺年輕人對文學的「不屑」,他用托爾斯泰的話說:「歌德?莎士比亞?只要署上他們名字的作品就是好的?大家努力要從他們的拙筆、敗筆里去搜索美,結果一般人的鑒賞力都被敗壞了。」

經過這場指名道姓的論戰,《電影手冊》和這幾個激進的影評人深得法國年輕人歡心,法國電影的狀況出現了兩個「凡是」:凡是被《電影手冊》認可的,必定賣座;凡是被《電影手冊》批判的,必定沒法賣座.

新浪潮時代:有本事自己拍電影

「電影資料館的孩子」生活里只有電影,特呂弗曾經很認真地思考過,是娶他熱愛的希區柯克的女兒為妻,還是他熱愛的讓·雷諾阿的侄女為妻。最後他還是比較現實地只娶了電影製片人摩根斯坦的女兒。

特呂弗在影評界六親不認,連岳父摩根斯坦的電影也不放過。有一天岳父怒了:「如果你那麼懂電影,為什麼不自己拍一部?」

結果,岳父給了特呂弗三分之一的錢,特呂弗向法國政府申請補助拿了三分之一,又跟幾個朋友拼湊了最後的三分之一,拍出了《四百擊》。特呂弗也憑藉這部處女作拿下了戛納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戈達爾拿著特呂弗15頁的劇本,簡單的攝影器材,用4個星期完成了《筋疲力盡》,影片講一個巴黎浪子槍殺警察偷車,後來被女友出賣,在街上被警察槍擊的故事。片中插入許多美國B級警匪片風格,粗糙而即興,投資方最後收了1.5億法郎票房,片中女主角的短髮造型,至今還是文藝女青年的造型模板。

1958年—1962年間,法國一共出現了97部處女作。僅是《電影手冊》那五大影評人就拍了32部電影。

這些電影全部實景拍攝,片中主人公是巴黎街頭最前衛的年輕人,他們反體制,挑戰權威,在莊嚴的盧浮宮裡賽跑,對男女關係無所顧忌……電影記者弗朗索瓦·吉勞德在《快報》上,把這一系列現象命名為「新浪潮」。

年輕觀眾通過這些電影更新自己的生活,他們已經分不清楚什麼是電影里的,什麼是電影外的。

新浪潮迅速成為獨立、自由、反體制神話代名詞,席捲全世界:

1962年,德國26位電影人聯名發表《奧伯豪森宣言》,宣稱要「與老爸電影決裂」,要運用新的電影語言發展「明日電影」,從此開始了20年的「新德國電影運動」,赫爾佐格、施隆多夫、法斯賓德和文德斯,就誕生於「新德國電影」運動。

在日本,電影人直接拷貝新浪潮模式,大島渚一邊寫影評、劇本,一邊拍片,他和今村昌平、筱田正浩等人,公開表示崇拜《筋疲力盡》,唾棄黑澤明、小津安二郎等脫離現實、沉溺於美學的電影。

在美國,阿瑟·佩恩的《邦尼與克萊德》顛覆了美國傳統警匪片的樣式,以一對雌雄大盜為影片主角,無政府主義者、社會秩序的破壞者和顛覆者成為膜拜的樣板。伍迪·艾倫、羅伯特·阿爾特曼、馬丁·斯科塞斯仿照新浪潮不受片廠制約的模式,開始了非主流電影的製作。

台灣明確打出新浪潮旗號,開始了作家電影的創作,其代表人物侯孝賢、楊德昌等至今仍是台灣新電影運動的中流砥柱。

香港從無線電視台起家的徐克、許鞍華、嚴浩等一批新導演,用輕便的攝影機拍攝了大量作家電影,至今仍被命名為香港新浪潮導演。

《電影手冊》曾經總結新浪潮:「新浪潮是口號、意外、流行,還是風險很高的基金會?不,它是一場運動,就如同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賦予這個詞的意義一樣。」

隨著新浪潮蔓延全球,這本法語電影雜誌迅速形成了神話地位。

五月風暴:無產階級革命電影家

1968年2月,法國文化部長安德烈·馬侯將朗格魯瓦解聘,關閉電影資料館。已經成為名導演的「孩子們」立刻出來為朗格魯瓦撐腰。2月14日,特呂弗、戈達爾、夏布羅爾等數百位電影人帶頭遊行示威,「不能看電影,就把生活變成電影」。一大批被資料館、新浪潮、《電影手冊》養育起來的年輕人走上街頭,三千多人開始跟警察對抗。

戴高樂聞訊後四處打聽,朗格魯瓦到底是什麼人。

4月,朗格魯瓦恢復原職,但政府不再為電影資料館提供資金。此時知識界要求改革的聲音已經無法平息。

5月3日,法國索邦大學幾百名學生集會,抗議校方關閉文學院,以及傳訊學生活動分子。警察衝進大學,抓捕學生領袖和幾百名學生,大規模的對抗行動由此觸發。

左翼知識分子薩特、波伏瓦等組織了「支持鎮壓中受害學生委員會」,對學生表示致敬和聲援。5月10日,學生們佔領了文化、教育集中的拉丁區,警察使用瓦斯等手段與學生對戰,在當晚的衝突中有超過千人受傷,近500人被逮捕。

以戈達爾、特呂弗等人為首的要求改革的知識分子,衝到戛納電影節上,為朗格魯瓦的圖書館募捐,他們在大殿前靜坐示威,不準電影銀幕拉起。

當晚本來應該放映西班牙導演紹拉的影片,結果紹拉也支持不放映影片,以「抗議法國政府對文化的獨裁專政」。最後開幕片被取消,當年戛納電影節也變成了一場群架。

五月風暴前,戈達爾已經開始攻擊美國對法國大眾文化的影響;五月風暴後,他拍了多部以抗議為主的檢驗意識形態短片,以對抗那些支持戴高樂政權、敵視學運以及工運的電視台。

戈達爾否定自己以前的電影,否定電影是惟一生命,他認為電影最初誕生在資本主義國家,本身就具有「資產階級性」,所以「重要的不是拍攝政治影片,而是政治地拍攝影片」,政治變成了他的惟一生命——法國越來越多的人跟戈達爾一樣成了革命者。

1968年戈達爾的新片《一加一》在倫敦電影節放映,作為導演,戈達爾要求觀眾退票,讓他們到另一個臨時放映場地看未經修改的《一加一》,將省下來的錢捐給戰鬥團體。但現場只有二十多個觀眾支持他,戈達爾就開始罵觀眾「像教堂里的白痴」。

《電影手冊》變成了「電影政治手冊」,1969年《電影手冊》刊登巨文《電影·意識形態·批評》,文章認為客觀的記錄不可能,所有拍攝的對象都通過意識形態的折射變形,批評家應該讓觀眾免受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控制。

1970年,《電影手冊》編輯集體發表著名的《約翰·福特青年林肯》,用意識形態批評、結構、符號學、心理分析、作者論、社會學等綜合方法論來分析,指齣電影在被人觀賞前都是沒有完成的,導演只是構成作品的動力之一。《電影手冊》開始推行一個新名詞:「唯物主義電影」。

新興影評家開始把矛頭對準了新浪潮導演,批評他們保守、為藝術而藝術。他們批評夏布洛爾的《漂亮的塞爾日》、《表兄弟》屬於右翼無政府狀態;批評特呂弗居然不去參加各種政治活動;批評前主編侯麥不敢搞政治、保守……侯麥跟《電影手冊》的年輕人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們公開仇視對方,侯麥指責《電影手冊》對他和特呂弗進行「迫害」,強迫他們接受激進和左傾的現代主義。

隨著中國「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法國文化界經常就中國式共產主義進行研討,支持「文化大革命」。《電影手冊》的編輯到高校給學生講電影,和學生們一起成立了「魯迅·意識形態行動小組」,研究、支持毛澤東的理論。新一代電影青年對中國充滿熱情,他們四處搜尋各種馬克思主義的圖片、中國電影——他們惟一不滿的是,千辛萬苦找來看的中國電影,卻都是水平低下的樣板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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