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人說,起怪名是對平凡的報復。日本三大隨筆之一的《徒然草》里有這樣的話:「起名用不常見的字沒什麼好處。凡事追求珍奇,喜好另類,大都是沒有教養的人所為。」

圖片選自日本浮世繪

日本動畫片《狼孩雨和雪》

看過一部日本動畫片,叫《狼孩雨和雪》(細田守導演,2012年上映)。主人公叫「花」,喜歡上的人是狼男,生下姐弟倆。生女兒時下雪,就叫她「雪」;生兒子時下雨,起名雨。狼男死了,花從城市搬到山村,避人而居,撫養姐弟。雪喜歡做人,生來孤獨的雨在風雨之夜恢復了狼形,回歸山林。

姐弟在大自然中嬉戲,人漸漸奔跑為狼,畫面很感人,過後想的是他們的名字。「花」出生時屋後的秋櫻開了,父親給女兒起了這個名,希望她像花一樣笑口常開。單名一個「花」字,近年頗流行,若是在過去,男「太郎」、女「花子」是典型的日本人名字。某日本學者說,中國人一聽「花子」就想到叫花子,這說法未免牽強,實際上讀音不一樣。雖然全球化,日本人起名也無須顧忌中國人感覺。對於日本人的名字,生於豬年叫「豚年」,或者女孩叫「泡姬」,望文生義,我們會忍俊不禁,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例如有一位美女,既做模特,又搞拳擊,名叫「高野人母美」,姓高野的父母給她起如此大名,是希望她比別人更美,比母親更美,我們就只有望洋興嘆了。

又例如「麻衣」。我們用麻字,麻子、麻疹、麻痹、麻煩、肉麻、一團亂麻、麻稈打狼、瘦得像麻稈、披麻戴孝,只有麻姑搔背麻辣燙好些罷,而日本人對「麻」自古有很好的印象。直至戰敗前,大麻和稻米這兩種農作物是鼓勵種植的。日蓮宗開山宗祖日蓮所著《立正安國論》有云:「交蘭室之友,成麻畝之性。」麻長得筆直而且結實,取名就採用這種形象。若浮想聯翩,想到往昔用麻做衣服,「米」也讀若「麻衣」,衣食足而知榮辱,含義更豐富。

日語的「名字」是指姓,據說有三十萬之多。名,或者連名帶姓,他們叫「名前」。姓是國家的制度,而名是社會風俗。上古人名都很長,其中有尊稱、美稱等。818年3月,出使過大唐的菅原清公建議朝廷把儀式、官服等統統改為唐式,大約從那時起,嵯峨天皇的皇子皇女們起始用二字命名,降為臣子就只用一個字。取名常帶有時代的印記,看一個人的名字能估摸出他出生在什麼年代,人名可以排列出一個歷史年表。江戶時代男人大約有一半名叫「右衛門」、「左衛門」、「兵衛」。本來是護衛朝廷的官名,時代寬鬆,農民起名也好用百官名,好像祖上也闊過,他也是武士。用的人多了,也就沒了個性。有意思的是,為什麼不用更大些的官名呢?明治維新,政府頒布改名令,不許自稱官名,男人們趕緊把名字亂改一氣。後來這法令不了了之,但也再沒人叫,如今只有歌舞伎演員叫吉右衛門、仁左衛門什麼的。自古男名用漢字,女名多是用假名(平假名)。倘若把她們的兩個假名換成漢字,頗有些鶴、龜、虎、熊,不像女人家。女性起名愛帶「子」,是大正年間興始的,1970年這種名字還超過百分之八十。難怪她們的子女問老師:孔子怎麼是男的呀。後來就出現脫「子」化現象,「花子」變成「花」。

命名基本用漢字。女名常用與衣服有關的字,如絹代、綾子、香織。文學裡薄命紅顏常常叫「忍」、「雪」、「佳代」、「夕子」,而富有理智、敢於行動的女子則名為「薰」、「秀」、「貴子」、「真理子」。近年給女孩起名用字排位是「愛、菜、美、奈、結、花、莉、心、乃、音」。同樣是漢字,我們注重字義,他們講究字音。音相同,換了字就會有不同的意思,例如「麻衣」,也讓人聯想同音的「舞」。當今起名的傾向是音響優先,父母頭腦里先浮現音,覺得悅耳,然後找漢字搭配。名叫「結衣」,可不是結百衲衣,和「麻衣」一樣,這個「衣」一般不取其義,而是配音的,叫起來上口,也免得一字名孤單。主要取其音的字還有「奈、亞、乃、沙」等。

2013年出生,女孩叫得最多的是「結菜」,後面依次為「葵、結衣、陽菜、結愛、澟、凜、愛菜、美結、陽葵」。「結」的意思是聯結、繫結,據說反映了2011年發生東日本大地震以後人們更加珍視人與人的關係,當然也含有女性人生最基本的願望———結良緣。「菜」是油菜花,春光明媚,遍地菜花黃,自古為日本人鍾愛。「結菜」的意思是希望孩子像菜花一樣可愛,能聯結人與人。

男孩叫得最多的是「悠真」。「空(蒼空)」也是近年男孩起名常見的。像蒼井空的「空」一樣,不是空海的空,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關,它就是天空的空。還流行「翔」、「大翔」等,大概他們的理想不是像蒼老師那樣「雄飛大陸」(日本上世紀前半流行語),而是翱翔世界罷。

日本人起名很在意漢字筆畫數,「衣」六畫,廣受歡迎。筆畫數不好,有的就乾脆用假名,聞其聲而不見其字。不過,假名只有表音的功能,遠不如漢字,音義形三用,而且日本人心底,假名總有點臨時性感覺,漢字才地久天長。起異性慣用名以求健康的習俗似乎還殘存,賤名辟邪已成為歷史。譬如「丸」,是馬桶的意思。「牛若丸」就是源義經,幫哥哥源賴朝打天下,功成後反目成仇。從「丸」的讀音又寫作「麻呂」,我們也知道有個叫阿倍仲麻呂的,還有個柿本人麻呂。平安時代給貴族人家牽牛車的僕人都叫作什麼「丸」,這是主人給他們附加的蔑稱,卻也像大人叫孩子的愛稱。

日本使用漢字以康熙字典為準,康熙以後的中國就是他們有點瞧不起的了。戰敗後,歸罪於漢字,對漢字的使用大加限制。2010年修正頒布《常用漢字表》和《人名用漢字表》,字數為2136字(每個字都有音讀和訓讀兩種讀法)。還允許使用一些異體字,所以有人叫「凜」,有人叫「澟」,不求統一,我們就覺得亂。很有名的作詞家阿久悠(這三個字諧音「惡友」)寫過一首詩:「自由、堅強而溫柔的孩子,就叫作凜然。要當個凜然的女孩子。」女孩子起名只用一個「凜」字,男孩子就要叫「凜太郎」。聽說運動員們特別信算命,把「藝名」改來改去,例如棒球名人長島茂雄的「山」忽而挪到左邊去,若是到中國,非給他墊到屁股底下不可。

取名用字有限制,姓不在此限。據說日本有三十多萬個姓,姓「苫」無妨,但不能名「苫」。日本人和英國人生子,想起名「暎」,規範字彙里查無此字,上戶口只好不要這個「日」。人名用字是限字,不限音,同樣的字隨你怎麼讀,「結菜」至少有三種讀法。有的字看似常見,卻只有爹媽知道叫什麼,例如「葵」,有讀作「哈密瓜」的。所以,日本人接過同胞的名片不敢貿然叫尊姓大名。原因在歷史:中國發明了漢字,讀音不斷地變化,各種讀音相繼傳到了日本,堆積在日語里,一字多讀。當今是個性的時代,父母更恣意給孩子起怪名,讀法和用字匪夷所思。二十年前,初到日本趕上了一個事件,某人給孩子起名,叫「惡魔」,戶籍部門不予登記,告上法庭也敗訴。這種名字有損孩子的人格,父母等於犯侮辱罪。此人不甘心,改名「亞驅」,與「惡」諧音,而且拆開來,「亞區馬」的發音仍然是「惡魔」,也可謂用心良苦。

不曾聽說過日本改個名,比如把「彬彬」改為「要武」,天下大亂,一旦報了戶口,再想更名就必須經家庭裁判所審批。某女叫虎(假名),申請改名,裁判所不準,理由是「雖然這名字難以覺得是女性,但也不至於認為不民主。命名之際,因為是柔弱的女性,所以取了強有力的名字;而且往往也與屬相有關,不能認為虎這個名字含有輕蔑、謾罵的意思,不應有侮辱之感」。名字是父母贈給孩子的第一份禮物,飽含著他們的心愿,但對於孩子來說,名字是父母強加給他(她)的。孩子出生在電視播映《鐵臂阿童木》那年,起名「亞斗夢」,父母可能是一時興起,孩子卻背負一生。戰敗以前給孩子命名一般是爺爺輩的權力,現在大都父母說了算,有的父母就濫用命名權。把自己的夢想或情結加到孩子身上,孩子長大了,人生跟那個名字判若兩人,被人一叫就是個嘲笑。反過來,那名字把父母的淺薄也留在世上。

有人說,起怪名是對平凡的報復。日本三大隨筆之一的《徒然草》里有這樣的話:「起名用不常見的字沒什麼好處。凡事追求珍奇,喜好另類,大都是沒有教養的人所為。」

(作者:李長聲,旅日作家。近著有《紙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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