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沒有燭光的地下通道,就像一條連綿不絕的山洞道路,不知何時才會走到盡頭。
今天又有兩個該死的傢伙,走在我的後頭。
一個比我高顆頭的光頭,他面無表情,目中無人的樣子,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就是一副流氓樣。
一頭比我矮好多的胖子,他充滿懼色,呼吸急促,東張西望這條幽暗的通道到底會通往哪裡。
長相完全不同的兩個該死的傢伙,身上卻有個相同的特徵,那就是他們都被銬上了手銬。
他們兩個都是刑犯。

帶刑犯抵達他們被分發到的牢房,是我這老獄卒每天的例行工作。
一般刑犯都穿著橘色的前拉鍊式連身囚衣,不論相貌堂堂的慣竊,還是滿臉刀疤的搶劫犯。
可跟在我身後的兩個犯人,是穿灰色的工作服。
新來的獄卒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區分犯人的衣服顏色,我不帶任何語氣回答這位菜鳥......

為了讓其他犯人知道,他們殺了人。


(二)

我們的國家在東亞一帶,算是經濟剛起飛的小島國。
原本好端端用來制裁人民的刑法,卻被上頭的人改了又改,修了又修,好像先人們的經驗都可以隨他們高興就胡亂竄改。
好幾個月前,有這麼一個「廢除死刑推動聯盟」成立,他們的成立宗旨在於推動死刑的廢除。

我呸。

說什麼好聽話,什麼死刑犯還是有他們的人權存在,我們應該尊重每個受刑人的人權。
但問題是,我們國家的最高法律《憲法》明確規定:「凡我國人民或籍貫為我國之僑民,皆享有我國所保障之生命權、平等權、受益權和參政權。但侵犯他人權利者,甚剝奪對方財產以及生命安全之人,法律將褫奪其一切權宜。」
法律保障他人的權利,在於不侵犯他人權利為前提。
我氣就是氣在這裡,憲法明明規定得很清楚,為什麼還是有人想扮演上帝企圖去修改它?
如果每個法律都可以這樣違反優越原則的話,那下法牴觸上法的現象不斷萌生,我國大亂之期更待何時?

而且,死刑犯既然決定殺了人就要付出相對的代價,如果後悔,那麼刀子刺進被害者的內臟前、子彈開進對方的頭顱前就要三思了,不是嗎?
你殺了人,那麼憲法保障的那些權利,就不該繼續浪費在你的身上,就這麼簡單。
可偏偏還是有那些假清高的人認為死刑不妥當,因為他們認為「冤獄」現象的發生,會害一些人平白無故成為槍下亡魂。
馬的,既然如此司法方面的審判為何不檢討?
為什麼不針對司法訴訟程序的種種作討論,要在死刑的存廢上大作文章呢?
竟然還說出死刑無法有效阻止犯罪率的下降!
如果沒有死刑,我想說這些話的假聖人恐怕沒有嘴巴可以講出這樣的話來了。
死刑留著,就是因為它擁有嚇阻作用,可以阻止那些想要犯下滔天大罪的人的邪惡念頭。
死刑留著,他殺案件確實一年又一年在減低,這些都有數據可供調查的,數字它也會說話。
我停止自我咆哮,因為現在叫囂再多也沒有用了。

這坨充滿假道學人類的島國,幾個月前他媽的已經廢除了死刑。

403號房,我解開那個胖子手腕上的手銬,然後叫他滾進去。
關上厚重的不鏽鋼門,拿出腰際上的一串鑰匙上鎖。
「會有飯可以吃嗎?」那個胖子問了我這一個問題。
「你為什麼殺人?」我不帶任何感情地問,直視胖子的眼睛。
「因為我被公司裁員,走投無路下......」胖子哽咽,他握著不鏽鋼門的小窗上,一根根立著的鐵欄杆:「我真的不是故意把我小孩給......」
「是喔。」我回頭,再也沒有看那胖子一眼。
又一個用人民納稅錢扶養的人渣,我淡淡地替胖子下了註解。

走了幾步路,我打開了407號房,不用我多說,那顆閃亮光頭逕自走了進去。
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手銬都不讓我解開,就這樣把不鏽鋼門給輕輕帶上,一屁股坐在牢房附設的床榻上面閉目養神。
「不用我解開手銬嗎?」我問,這樣的舉動在殺人犯裡算少的。
「不用,謝謝你。」兇神惡煞般的光頭,出乎意料地親切友善。
「好,那麼我上鎖了。」我掏出剛剛那串鑰匙,把門給鎖上。
可是,我還是想要問他,我都會問的問題。
「你為什麼殺人?」
「一定要回答嗎?」
「不,我只是好奇而已。」
光頭沒有回答,只是淡淡的對我微笑。
我知趣,沒有多問什麼就離開了。

反正會殺人的人,在我眼裡都是同一種東西。


(三)

在自動販賣機前,我投了一枚硬幣。
按了一杯三合一咖啡,等待數秒,匡鏘一聲咖啡易開罐就掉了下來。
捧在掌心,咖啡鋁罐上的廉價餘溫,讓我的心暖和了那麼一點點。
和我交往七年的女朋友,她的手心也是這麼溫暖過。
每次我想念她的時候,我只能掏出她買給我的皮夾,看看裡面我和她的親密合照。
我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不像是一台沒有生命的機械,是個有血有淚的人。
因為當我想起我女朋友的時候,我就會開始流眼淚。
我氣我自己,為什麼那時候沒辦法在她身邊保護她。
我恨我自己,看見她的時候沒有好好抱她,還對她大呼小叫,還一直冷戰......
冷戰到她被強暴的時候打電話給我,我還硬生生掛掉電話......
我猛力捶著牆壁,眼淚無助地往下掉。
剛買來的咖啡應該很後悔被我握在手裡,因為它承受不了我的手勁而整罐爆了開來。
並不會很燙的咖啡汁液在我手掌間流竄,傾瀉而下在有點髒的水泥地板上。
好了,高志興,該回來了,你還在上班。
我這麼告訴自己,該回來了,我還是公家機關裡的一條狗,還不能解放自己的感情。

「阿興,靠你在這幹嘛啊?」和我同一時期進來看守所的同事阿祥喚醒了我。
「沒......沒事。」我微笑,把沒喝到半口的咖啡罐丟在販賣機旁的資源回收桶。
「你又在想白曉琪了喔?」阿祥知道我過去的事情,所以他拍著我的肩膀當作安慰。
「今天好像是她的生日,一月二十七。」我嘀咕,看著阿祥在自動販賣機前思索著無糖綠茶好還是垃圾奶茶棒。
「別跟我說,你又想去找那位許先生。」阿祥轉過頭來,認真地說:「典獄長告誡過你,別再用私人的感情辦理公事了,忘啦?」
我點頭,問了一下阿祥的想法:「阿祥,你真的認為廢除死刑是一件好事嗎?」
「本來就該廢了,因為這個世界沒有人可以代表正義,正義唯在神之名下。」阿祥有條不紊,彷彿這句台詞準備已久。
「你的意思是,不管是個人還是國家,都沒有權力去剝奪他人的性命囉?」我白話文了他的意思。
「對呀,怎了?」阿祥不解,手指仍按下了充滿垃圾熱量的奶茶鍵。

原來我的同桌好友是個廢死主義者,我竟然現在才發現。
很好,很清高,很神聖。
按照他超清高的「無論個人或是國家都沒有資格去剝奪他人性命」邏輯去推論,那麼國家也就沒有資格去剝奪他人的財產、自由等權利囉?
幹,那從開國至今不斷演進的社會規範不就得全然作廢?
廢死主義者喜歡以神才有決定人類死生的權力為理由,忽略了人類社會制度的運作是許多複雜面相互影響才能發展到現在的。
如果為了實現神愛世人的理念,反而讓人類社會倒退嚕,這樣的錯誤並不是用懺悔的心坐在告解亭就能草草彌補的。

「阿興,你又在沉思了喔?」阿祥笑笑的看著我,撿起販賣機下方洞口的熱奶茶開了就喝。
「關你什麼事,對了你們訂便當了嗎?」我問,晚上六點十五分該吃晚餐了。
「還沒耶,你老樣子嗎?」
「嗯,雞腿的謝謝。」我看著黏呼呼的手,跟阿祥說:「我先去一下衛生間。」
「去吧,別再想白曉琪了。」阿祥若有所思地說:「我們都該活在當下才對。」
我繼續往前走,沒有回應阿祥的話語。

對於主張廢死主義的假好人,我一概不作太多的理會。


(四)

我沒有去衛生間洗手,而是來到了437號房。
那個阿祥口中的許先生的房間。
我站在門外,從門上的小窗口明顯看見許先生在裡頭用附設的坐式馬桶大號。
我敲了敲門,說:「大好叫我。」
「叫你媽,靠腰你老子在剉賽叫三小?」沒水準的許先生隔了一扇門,看起來還是沒有改變。
沒辦法,殺了人不用償命,他們怎麼會反省?
會殺人的人不會想,會想的人不會殺人。
濃濃的屎臭味從小窗口飄散出來,我用背倚靠著不鏽鋼門,背對著許先生說:「你為什麼......」
「幹三小啦?」許先生沒有把屁股擦乾淨就把灰色的長褲穿上:「幹又是你喔?」
「你為什麼要殺我女朋友?」我問,不帶任何感情:「為什麼你要殺了我女朋友?」
「她穿很少啊哈哈,好辣的腿不幹不行啊!」許先生淫聲浪浪,在我背後不停地淫叫。
「你為什麼要殺我女朋友?」我又問了一次,用跟法官一樣的口吻:「她應該沒有惹過你吧?」
「靠爸靠母喔?」許先生突然衝了過來,重重敲在不鏽鋼門上:「她就欠幹啊,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對喔,反正先姦後殺你也不會被判死刑嘛!」我恍然大悟,像個神經病一樣地傻笑。
我轉過身去,兩眼直直瞪著仍然沒有悔意的許先生說:「今天是白曉琪女士的生日,你能給她一個道歉嗎?」
「我幹,你哪位啊?我強姦她是她的榮幸,你管那麼多幹三小?」許先生輕蔑地笑著說:「道歉是吧?我道你娘!」
許先生呸了一口濃臭的痰在我的鼻樑上,那口痰受地心引力的作用正慢慢往下流動。
我沒有繼續理會許先生的叫囂,直接離開了437號房外。

我一步一步走著,臉頰則越來越燙。
青筋在我的臉上冒出,血液在我的血管內沸騰。

「反正殺了人也不會死,是吧?」我咕噥了這麼一句,冷冷笑著一閃一閃的日光燈管下,那幾隻該死的飛蛾。


(五)

全國最大的看守所,警戒燈光霎時閃爍,警戒用的鳴笛聲也通知著大事不妙。
「小B,我蹲好幾年了從來沒有聽過鳴笛聲耶幹。」一個拿著掃把在掃公共澡堂的灰色工作服壯漢說。
「對啊,可能是有人手癢亂玩的吧......」另一位灰色衣服的矮子男用拖把隨性拖著瓷磚,哼著《望春風》的旋律。
「你這首曲子還蠻好聽的,你想的喔?」壯漢把掃把扛在肩上,隨便問道。
「不是啊,好像是台灣那邊的民謠吧?」矮子男停止哼唱,搭在壯漢的肩膀上說:「幹,殺人真的很爽,只要掃個地就有吃有喝有住,竟然還有球場給我們打球。」
「所以我才殺了我爸啊!」壯漢附和地笑了笑,但笑了幾聲卻笑不出聲來了。
因為一根木樁就從壯漢的喉嚨鑽出,接近黑色的血液從喉嚨猛速流下,剛剛才打掃完的瓷磚地板瞬間被血給染上了汙紅。
壯漢兩眼翻白,力氣盡失地跪倒在矮子男的膝前。
汩汩而流的血液匯集成河,流向位在低漥處的排水溝,讓排水溝咕嚕咕嚕地一口乾掉。
「幹!」矮子男渾身發軟,跪倒在地上:「殺人了啊,有人殺人了啊!」
矮子男抬頭看見一位穿著獄方制服的男子,他虎背上揹著兩大袋的木樁,每根木樁的樁頭都削得非常尖銳,以方便刺進人類的心臟。
「你為什麼殺人?」那個木樁男不帶任何感情的口吻,問著矮子男。
「我......」矮子男說不出話來,怕都怕死了。
「我說,你為什麼殺人?」木樁男再問了一句,這句子夾雜些許的憤怒。
「因為我看別人殺了人也沒事,所以我也想試試看......」矮子男慢慢後退,然後緩慢起身。
木樁男淺淺一笑,沒有多說什麼。
矮子男見他有些恍神,便抓好時機逃往公共澡堂門口外,卻發現......迴廊上每一間牢房外都躺著一具插上木樁的屍體。
那些屍體清一色都是穿著灰色工作服的殺人犯。
「你......」矮子男話還沒吐出狗嘴,一根木樁就這樣射了過來,從左至右貫穿了他的兩邊臉頰。
嘩啦!爆出來的血水就像雨聲一樣清脆好聽。
矮子男覺得太痛了,但這一下並沒有讓他痛很久,因為他的眼珠子再也沒轉動任何一下。

木樁男數了數身後的木樁,還有二十五根。
他看了看迴廊上自己弄出來的傑作,滿意地笑了笑。
剛才在403號房,用了三根木樁才把胖子殺人犯肥嫩的腔腸全數掏出,他那痛苦掙扎的神情在木樁男的眼裡......
非、常、痛、快。
「這些人原本就該死!」木樁男用血在公共澡堂旁的白牆壁上寫下這驚心怵目的幾個大字。
可他唯一放過的犯人只有一個,那就是407號房那位理光頭的男子。

「你為什麼殺人?」
「你懂什麼? 你懂我媽每天化療的那種痛嗎?」
「所以你擅自拔了維生器?」
「是,做兒子的真的看不下去,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我媽那麼痛苦了。」

木樁男回過神來,踏著沾滿六十五位殺人犯血液的鞋子,步向437號房。
途中,一個轉角處冒出了一位拿著奶茶的獄卒,那獄卒看到了木樁男,便尖叫道:「天啊!阿興,你到底在做什麼蠢事?」
「阿祥,你走開,不然我連你也一起幹掉。」木樁男冷冷拋下狠話,繼續往前走去。
那名叫阿祥的獄卒退到一旁,拿起了無線對講機通報了行兇的犯人就是看守所裡的其中一名獄卒。
木樁男每踏過一號牢房,就用腰際上的那串鑰匙打開門,往裡面投擲手中的木樁。
他的臂力強健,投射神準,幾乎沒有一個是失手的。
428、429、430、431、432......
一路殺到了437號牢房。
打開門前,木樁男又掏出了他女朋友送他的皮夾,看了一眼裡面的合照。
「曉琪,我來替妳報仇了。」木樁男將皮夾放入口袋,找著那串鑰匙裡的437房門鑰匙。

鏘!劇烈的金屬撞擊聲,迴盪在整條迴廊。
木樁男頭部中了金屬甩棍這麼一下,意識不清地半跪在地上。
「你為什麼殺人?」一大群警備人員圍在木樁男的周圍,異口同聲。
「我為什麼殺人?」木樁男晃著有點呆滯的表情,重複著說:「我為什麼殺人?」
「阿興,你幹嘛把那些犯人都殺掉了,你到底在搞什麼啊?」阿祥也在警備人員其中,獨自嘆息著。
「那你們幹嘛不殺人?」木樁男笑了幾聲,嘲笑著說:「反正殺人不會被判死刑啊,不是嗎?」
木樁男想要拿出口袋裡的皮夾,再看女朋友的照片一眼。
但沉悶的金屬聲又響起,他眼前的世界頓時旋轉了起來。
「他為什麼殺人?」437號房的犯人從小窗口伸出手來敲著節奏,鬼吼著:「哈哈跟我講他為什麼殺人啊?」

突然,437號房的犯人刺著彩鳳的手臂上,被插上了一根新鮮的木樁。
至於是誰插的,在場所有人都沒有人看見。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