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杯由表演賽拉開了序幕，日本和德國兩隊的選手分別入場。

 

從兩隊在場邊就座起，手塚的目光便片刻也離不開不二，只能憑藉照片和腦中記憶稍微撫平的，對不二的思念，在那個身影映入眼簾時終於稍微得到滿足—只是「稍微」，第一次和不二在球場上相隔得如此遙遠，並非不明白從前的景象已經不再，但應該屬於同一陣營、應當要並肩作戰，成為彼此上場時的支持，所有的習以為常被明確地推翻，甚至連更近一些也辦不到，心裏還是像被現實硬生生刻上了一道不至於流血卻確實有些疼的痕跡。

 

看起來瘦了些，頭髮也長長了。除去外表的稍許改變，這個人散發出的閒適氣息沒有不同，即使場地比起他們從前使用的大上許多，觀賽人數更多喧囂也更甚，帶來更大的壓迫感，吵雜之中，不二仍舊是怡然自得的存在。他們昨晚才通過電話，電話中的不二對於世界賽有些緊張，看樣子，過了一晚，他已經調整好自己的心理狀態，這個人的精神如自己所料一直非常強韌，安穩微笑的樣子更是綠洲，舒緩他在前行時所有寂寞煎熬與乾渴，給了他再次出發的精神和力量。

 

和不二的溫和完全相反，由球場對面日本隊陣營傳來的敵意直接，輕易地便能感受。

 

在昨天的抽籤會場，看見大石舉起的是代表德國隊的號碼球，他微微楞住，先前猜測的、也許會和日本隊成為對手的情形，沒想到這麼早就來到。

 

「Kunimitsu，會擔心我派你上場嗎？」一起出席抽籤大會的波爾克直視著他問道，是對他的質疑。

 

「不。」驚訝的情緒一閃而逝，他迅速恢復平靜，什麼時間點遇上日本隊都沒有差別。

 

「你的努力只屬於你自己。」，不二說過的話響起，他銘記心中，不論身在何處，自己的目標只有一個，德國也好，日本也好，和他並不相關。前隊友們的不友善很是刺人，他已經預見，也不太介意，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便沒有什麼可抱怨，但即使如此，人群當中與眾不同的不二仍然是股潺潺流水，無聲而輕緩地安撫了他。

 

名為表演賽，卻沒有非正式比賽的輕鬆氣氛，德國隊自不待言，不論什麼比賽都會全力以赴，日本面對這樣的對手，想必更沒有鬆懈的理由。

 

比賽開始，日本隊派出的先鋒正是不二，而自己沒被點到名。最期望的比賽無法在今日實現，和不二對打的渴望落空，他嘆氣，只能暫且充當觀眾。

 

走向場中央的不二，宛如朝向他走來。視線相交，他在不二眼中看到悸動與思念，究竟有多久沒有見到這個人了？從幾乎每天都見得到面變成再也見不著，他一時對時間產生了錯覺，上次在球場上相遇，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分別以來，自己孤身在路上獨行了許久，甚至有記不清日子，時光變得模糊的感覺，恍如隔世，原來如此。

 

那天的記憶隨著不二站上球場而被勾起，即使道過歉，也互相坦誠心裏的想法，球場上的不歡而散仍舊是硌人的記憶，不二的痛楚也仍然同樣刺傷著他，在知曉自己對不二的感情的現在，回想起來更是餘悸猶存。雖然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後悔，但只要想到一個差錯，兩人可能將要形同陌路，他可能會就此失去不二，向來自詡理智、認定凡事盡力而為才有相應成果的他，也不免在明白世上並非每件事都是努力就能如願之餘，既害怕也為自己的幸運感激不已，感激不二從傷痛中振作，更感激上天讓他們還有交集—世界賽的短暫相逢之後，他會回到德國繼續磨鍊網球，而不二，已經展開自我追尋，不論未來如何，他期望他們的人生會就此重合下去，他的生命中要有不二，而自己，但願之於不二也是一樣。

 

隨著比賽進行，他感到自己變得不滿足了起來。

 

望著場上對對手的攻勢毫不退讓，並且立刻還以顏色的不二，他的心中有讚賞，同時也相當不滿—對自己不在場上的現實不滿，這球應該怎麼應對，如果是他，他會如何處理……，觀看別人的比賽，模擬自己的上場情形很常見，但對象是不二，理性分析的同時多了一分稱得上怨念的情緒，站在不二對面的該是自己，不二所有的變化和進步，不論是球技或是心情，都想要由自己親身體會。那次，他奇妙地在對打的過程中感受到不二的放棄心態，不二的網球中夾雜的負面情緒讓他同樣不好受，現在，當這個人已經走出陰霾，自己卻無從以所有感官感覺那些心領神會，像少了什麼般不完整的缺憾感，啃咬著他的神經，帶來不快的刺激。

 

全面性、大方向的改變，可以輕易觀察得到，可以直接開口和不二經由言語溝通，但某些只能透過網球了解，更細微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脈絡，究竟起於何處又以什麼方向前進，卻因為場上的人不是他而未能得知，一絲焦慮油然生起，甚至對於現在進行比賽中的隊友感到嫉妒不耐，不二的改變，不會有人比他更懂，每個小動作的變化或球路的些許偏移代表的是什麼也只有他知道，再小的細節也不想放過，不二的想法，他全都想要知道並且牢牢收在心中，涉及不二，自己就變得貪婪，這個人的所有，都該由他接收。

 

「這個選手，和之前調查的不一樣，簡直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用殺球來對付殺球，很有膽識。」旁人的議論傳入耳中，他沒有開口回應隊友，而是突然警醒，沈浸在對不二的感情中，對於應該是比賽重點的、不二的進步反而忽略了，自己的獨占心態過於膨脹，也不適合在賽場當中出現，必須控制，雖然沒能上場是無法改變的現實，不二帶來的驚喜卻已經非常足夠。

 

既是唯一知情者，更是不二改變的源頭，只屬於兩人的秘密，沒有任何人可以得知，對他人來說不明所以，於他其實是豐碩的收穫。懷揣著秘密，應當喜悅才是，不二的風格和以前截然不同，幾乎可說完全相反，推翻一直以來只注重回擊的作風，光芒卻未曾稍減，反而因為全心投入和各式球路的豐富變化更為耀眼明亮，從認知不二一直隱藏真正的自己起便產生的，想要真正的不二的執著，終將在這個球場上得到了滿足。

 

曾經輕輕巧巧甚至有點隨便就選擇了反擊球風的人，一打起攻擊球來毫不含糊，不二是個擅長捕捉他人言語之間的心情與弦外之音的人，反映在網球上，就是對於攻擊時間點和角度抓得極為準確，精確地抓住對手的空隙。在從前，不二的回擊就十分刁鑽使人頭痛不已，將回擊球改以攻擊，像相準對方的弱點投下炸彈，更難以應對，雖然在力道上還有些不足，卻已足夠精彩，如同月光般清淡的人，也會散發出熠熠生輝令人炫目的光芒。

 

真是美麗，美得超乎預期。生氣盎然，輕巧靈動，像明亮的光芒流動，也像春日綻放的花朵一般明媚動人，完全抹去了他們分開時天地間只餘一地紅葉的蕭索，取而代之的是滿目蔥蘢的綠意，重新出發有如新生的自信和勇氣，枝繁葉茂，充滿生機。

 

雙方有來有往互不相讓中，來到日本的賽末點。這一球，如果是不二接到球，他的習慣應該是難以防守的「白龍」……，心裏有了結論，沒有料到，落地後飛出場外的球朝他而來，他伸出手，接個正著。這傢伙，故意的？

 

有些得意和挑釁的笑容告訴他，他的猜測正確。

 

二年級的冬天，他到醫院檢查手傷，檢查完畢走出醫院，門口是不知在寒風中等待了多久的不二，對於為什麼不進去等的問題，不二回答除了不想打擾到自己，以及「沒有關係，雖然有點無聊，但反正你一定會出來，這樣子等人很安心。」，當時覺得不二說的話沒有什麼，事後才明白，「一定會出來」代表的肯定，在很多時候並不那麼理所當然。

 

他也在等待。想要更了解不二，想要不二在他面前不加掩飾沒有虛假，不二是否願意，那一天會在什麼時候到來或者根本不會有這種時刻，他的等待沒有期限也沒有答案，最後可能還會落空，在希望和失望邊緣徘徊，而且只能將所有惶惑不安放在心裏不時折騰自己，現在，居然等到了。

 

既是戰書也是邀請，這一球是給他的承諾，真正的、本來的不二會在和他比賽時毫不隱藏完全展現在他眼前，等待終於實現，一直想抓住的人回應了自己，他感到全身發熱血脈賁張，這樣令人欣喜和激動的承諾，沒有理由不接受。

 

收拾起感觸，將過去留在背後，他們都面向了未來。即使站立在球場同一邊的日子已經結束，青學網球部在全國大賽中的光榮也已經沈澱，將來會有更多的故事可以寫，不二的世界為他而開放，而他也一樣。

 

人生由不斷的選擇組成，每次的選擇都可能會有新的氣象，他離開日本走上職業網球的路途，讓不二成為心中無比珍視堪稱唯一的人，既是選擇了和從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將視野擴大到更廣大的地方，也選擇了將心中未曾萌生過的愛情交給了不二。因為不二，他看見原本未曾留意的世界，像張開了雙眼；也因為不二，未曾體驗過的豐沛感情在心中滋生，給了他全新的視野。

 

第二場比賽，他被波爾克指派上場，對手是認識還苦戰過的跡部，獲得勝利，沒有特別的感覺，結束之後，回到休息區，從球袋中拿出毛巾，習慣性檢視手機，為數眾多的未讀訊息，一看，全部來自同一個人，比賽時的自己，被不二拍了下來。

 

「手塚選手，進步幅度驚人。」語尾還附上一個笑得開心的表情，比自己還高興的樣子。

 

「謝了。」看完不二傳過來的照片，發現只有前面的部分，後半段比賽的照片付之闕如，「只拍了前面？」

 

「光顧著看都來不及了，根本沒辦法拍照，你變得好厲害，感覺和你的差距更得更大了……。」

 

不二的感想不會阻止他前進的腳步，仍不免擔心自己的變強會帶給不二什麼想法，會不會又造成不二的退卻，望向日本隊的方向，「讓我看看你。」

 

「擔心我？」不二抬起頭，笑著對他揮了揮手，「我才沒那麼軟弱。不管和你的差距多大，我都會追上去。」

 

他也揚起嘴角，「看不清楚，太遠了。」

 

「要多近？」

 

「比賽結束後，我在球場後門等你。」

 

「這樣有私通敵國之嫌。」

 

私通敵國？想到那裏去了，「我只是德國隊的無名小卒。」

 

「你才不是什麼無名小卒，就算是，交戰國的一兵一卒都不該和敵國人員有接觸也是常識。」

 

「既然如此，那個機密就不能告訴你了。」

 

「咦？什麼機密？」

 

「你不是說不能有接觸？」

 

「唔，要是為了日本的勝利，我可以犠牲一下。」

 

「那就麻煩你了，日本隊的不二情報員。」

 

「怎麼覺得你好像變了。」

 

「我變了沒，你可以親自確認。」

 

送出訊息，他遠遠地看見不二盯著手機的臉上滿是笑意，不禁也微笑，世界杯，從日本來到世界，的確是從前的結束，此後，屬於他們的、全新的旅程即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