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 恪1953 年11 月生於湖南華容;湖南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文學碩士;國土資源部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大學文學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的主要作品有《寡婦船》《藍色雨季》《城與市》《夢與詩》《紅帆船》《牆上魚耳朵》《空裙子》《紙風景》以及理論作品《詞語詩學》《耳鏡》《現代小說技巧講堂》《先鋒小說技巧講》《現代小說語言美學》《中國現代小說語言史》等;曾數獲各類文學獎;作品被譯成俄、英、韓等文字。

  文 /劉 恪

  一、 假如,戰爭明天開始

  容城有一個天大的祕密,沒有人曉得。

  日本人是1938 年11 月11 日攻陷岳陽的。鬼子向南四次攻打長沙,三次敗北。過去五年了,日本鬼子一直沒有西進,1943 年3 月8 日,鬼子突然分兵四路進攻容城。

  第一路:梅木部隊從湖北監利出發,西進,從調絃口渡江,民間亦稱調關。九日進攻焦山河,國軍一個團抵抗。

  第二路:第十七旅團小野大隊從岳陽方面渡江,西進廣興洲、許市、墨山鋪、松木橋,向桃花山進攻。

  第三路:第四十師團山崎大隊從監利新嶺子附近渡江,向南與小野大隊會合。九日,國民黨軍隊於黃公廟阻擊。十日,鬼子抵容城。

  第四路:第四十師團仁科部隊從尺八口方向渡江,抵黃公廟參戰。

  事實上,從三月六日起,戶田部隊就從監利出發西進,攻容城的西部,一時間容城的土地上鬼子如雲。鬼子進軍速度從容,軍靴總是咔嚓、咔嚓、咔嚓,指揮員沒有任何口令,緊急時臥倒,唰、唰、唰,都是操槍聲,譁—啦、譁—啦,一片槍栓響聲,田野從冷冬中還沒醒來,甚至連雞鴨牛狗都看不見。容城百姓一部分南逃,一部分潛入桃花山的草木樹叢中,或者貓進了山洞。這時候,軍隊像蝗蟲一樣得過幾天,容城百姓土話說,咯剁八刀砍腦殼的鬼子,南逃的稱“跑日本”,躲在山裏的看“過兵”。11 日,鬼子中將青木敬一師團長帶着司令部進了容城。

  九日下午三時,梅木部隊從湖北進入跑馬嶺,小野、山崎的隊伍也抵達三封寺,一時許會合珠頭山,兩條路交叉,鬼子像長龍一樣融成一體,咔嚓、咔嚓、咔……這種行軍節奏擠破了田野,但桃花山依然安靜,那是起伏百里的山脈,山頂着灰色的雲層,厚厚地壓着,把所有的聲音都擠到地縫去了,這些鬼子也低着頭,彷彿把頭擱在槍桿上睡覺似的,突然,獅子峯一帶“叭叭叭”的槍聲,尖銳地劃出來,裁着雲,空氣神經質地抖了一下。

  這交叉的兩隊鬼子唰—嚓,操槍全端在手中了。那鋼盔底下的臉全部向北側望。這是進入另一次戰爭的信號嗎?一會兒,鬼子的槍響了,叭、叭,噠、噠,火力偵察過後只有樹枝的折斷與雲層的撕裂,一片寂靜……

  什麼也沒發生。這種大兵壓境,三天,僅三天鬼子兵就佔領了容城,僅僅幾個小戰役,鬼子沒費多大的氣力就把他們的士兵鋪滿了一個小縣的土地,但桃花山例外,鬼子似乎怕山。然後鬼子兵向南,攻南縣,再向南攻沅江,再再向南便抵達常德的城根了。後來鬼子再也無法向南了。

  鬼子動用幾個聯隊,而且是一箇中將坐鎮圍攻一個小小的縣城,其中央軍陳誠的部隊早一天便已撤離了,留幾個團抵抗一陣,這也就是象徵性的抗日了。看來鬼子也知道祕密,或者說他們也有一個天大的祕密。

  二、 兒童詩

  與飛鳥爭陰影

  在容城,二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沒家沒業,沒有結婚便稱之爲老光棍,滿倉崽就是這麼一個“老光棍”。終日裏東家看看、西家瞅瞅,袖着手,聳聳肩,一頭亂髮蓬蓬,碰上清涼的日子了那鼻子裏淌着清水,容城俗稱“鼻龍”,喂,滿伢崽看你的鼻龍喲,拉起一丈長啊。滿倉崽燦然一笑,擡起胳膊低着頭從右胳膊肘彎一抹,頭順勢擺到左胳膊肘彎,鼻龍擦掉了,可兩隻手還是袖在終年不換的黑棉襖裏,衣服上便掛着一條綠綠的東西。有時珍英姐挑兩桶糞下地潑菜,滿倉崽便擺着鼻子一邊躲,珍英姐放下擔子趕上一步揪着滿倉崽的耳朵,你咯化生子,想跑,快給老孃挑到南邊菜園裏去,潑了,把桶洗乾淨。珍英姐在後督着,滿倉崽也乖乖地潑完菜地,不過他總會順手揪幾個大蘿蔔,或者兩三根黃瓜。滿倉崽的拿手本事是偷雞摸狗、翻牆越戶,很會學雞狗叫,咯,咯咯,從手的指縫裏便會盪出幾顆米,雞擺着頭就會來啄,他繼續咯兒、咯兒、咯兒地逗引。不知不覺,雞便走到了僻靜處,只見滿倉棉襖右襟晃了一下,他還是袖着手,口裏在咯咯噠、咯咯噠地念着,雞不見了。於是蔡娭毑家中飭了雞便到羅婆婆家中去吵架。多數時候是鄰居大蘭子姐專門調解,總是以滿倉崽賴賬了事。不過在獅子山的土洞裏,滿倉崽、賴二、阿旺幾個人已經把那隻雞做成了“叫化雞”,還有從新鋪順來的酒,吆五喝六地在打平夥呢,條件是一人湊一個菜。

  某天,滿倉崽喝了兩口“拗二兩”(涼酒),興致極好,拿着網絲架子從張家祠堂網到劉家大屋,那蛛網架着實好看,用篾刀劈開青山竹,取半寸厚長條,順着青綠色外皮用刀鋒片出比樹葉厚的篾片,彎成一個圓弧,捆紮好接口,支在一根長長的竹竿頂端,再尋房樑、檐下、屋牆拐彎處,總有蜘蛛牽成的蛛網,支着網架壓在蛛絲網中央,左右一個翻滾,蛛網就在網架上了,通常網上一二十個蛛網,這個網架就非常結實牢靠。這樣的蛛網架可以做家用的醬缸,出曬時放上網架,蚊蟲飛不進去,還有孩子們揹着網架漫山遍野地跑,撲蜻蜓、蝴蝶,夏天去捕蟬。滿倉在蔡家老屋後院網絲。據《雙葉樹》載,蔡家老屋是雙合兩廂包天井的大屋場,東側是一座小山,叫東耳山。山前是一溜土磚茅草的農家,五六戶人家,門前有池塘,菜地便圍繞在這些人戶的前後左右,從菜地前的一排小竹林裏穿過,向西,便進了碑基鎮東口,能看見一棵碩大的楓楊樹了。

  滿倉是從蔡家屋場的後院跑出來的,用肩興奮地扛着網架,從斜坡草地衝下來,猛地一下栽倒,網架彈出手,趴了個嘴啃泥,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說,“是哪個卵根子乾的好事。”回頭看到草叢中打了許多草結,他被草結絆倒了。這種事是他和賴二、阿旺、滿倉崽坑別人的戲法兒。嗬,嗬,搞到老子頭上來了。滿倉四周掃了一眼,自己的絲網架已到了蝦伢子手中,他正在陰陰惻惻地壞笑。

  滿倉崽伸手去抓絲網架,蝦伢子一側身,機靈地躲開,一邊跑一邊喊:滿倉崽,滿倉崽,千人嫌,萬人踩。滿倉崽捷過荒田,堵住了蝦伢子,一把擰住耳朵,蝦伢子也不是一個善主,不斷地拿腳踢他踩他,吊在他手臂上居然狠狠地咬了一口,口裏惡狠狠地說,你敢揪我,我日你十八代祖宗。滿倉臉紅得跟豬肝一樣,揚着手準備摑他兩下,可遠處有幾個小孩,鎮口還有大人,蝦伢子仰着臉也不懼他。

  這時,一條大灰狗一衝一衝地向蝦伢子跑去。

  三、 移送荒原栽種

  蝦伢子是珍英的獨生兒子,才八九歲。頑劣、兇狠,他愛抓人,指甲撓過後有一道道血印兒,真的撕、踢、咬人。一次,在板橋湖邊摘蓮蓬,劉老爺子手裏拿着蓮蓬沒給他,蝦伢子居然咬了老爺子一口,血還染到了蓮稈子上,劉老爺子說,這蝦伢子以後是個狠角兒。那年冬天,珍英姐給他在竈膛裏埋了一塊餈粑,扒出來有點烤煳了,蝦伢子伸手便薅掉珍英姐一把頭髮,碑基鎮的人都曉得這個狼崽子,惡,卻讓他三分。滿倉思謀了許久,在蔡娭毑那兒買了幾支棒糖,這種棒糖是圓形,扁平包了一層花花綠綠的紙,有一根竹籤式的小柄,滿倉手裏拿一支,在西花巷口看到蝦伢子,故意不理他,自己把一支棒糖放在口裏吧唧,從東到西地晃。果然,蝦伢子尾隨而來,滿倉從板橋湖邊上走,鄰近獅子山有一片蘆葦比人高,滿倉從蘆葦邊緣上了一個斜坡,山根有一塊劉老爺子的煙地,那煙地肥,多是湖泥做肥,稈粗葉寬,足有半人高,滿倉躲在裏面,還在吃棒糖。蝦伢子摸來了,見到滿倉說,滿叔,嚇嚇,你,你吃糖,糖——滿倉舉着棒糖說,想吃呀?他把棒糖紙剝除,遞給蝦伢子,蝦伢子吧唧吧唧,真好,甜吔。滿倉摸着他說,好呷波羅,好呷波羅。

  好呷呢,好呷。蝦伢猛然覺得天一黑,他被罩住了,馬上掙扎。這下,滿倉把他死死地拖住,蝦伢子使勁兒叫喊,滿倉你咯剁八刀的、哐血的、倒陰溝的、爛屁眼的,我告訴我娘,告訴我爹。

  滿倉低沉惡狠地說,蝦崽,別人怕你,我不怕,老子今日用這黑袋子裝了,把你扔到板橋湖,神仙都不曉得。你喊吧,這方圓幾裏都沒人。我都不信治不了你的惡,你還敢比老子都惡一些?

  你趕緊放了我,不然我讓爹一槍打死你。

  滿倉無父無母帶養,從小跟巴巴長大,他最恨人家罵他巴巴,於是他狠狠地扇了蝦伢兩耳刮子,扛起他,老子今日就把你浸在板橋湖裏,明年這時我讓珍英姐給你燒紙錢。

  蝦伢這時哭了,不罵了。滿倉叔我求你,求你了。

  你也求老子啦,以後還壞不?還惡不?滿倉停下來了。這時,蝦伢子說,你日過我姆媽,我就不說了。

  我就日過你姆媽,咋啦!滿倉放下蝦伢子。不對,滿倉一思忖,我日你姆媽的,你說啥?

  你去年秋上在排山的鳳形彎,那個野地日過我姆媽,我都看到了。

  這時滿倉嚇出一身冷汗,猶豫,繼續扛着蝦伢子,我還是把你扔到板橋湖裏,要不你爹找我麻煩。(最好的保密就是滅口)滿倉想,這時蝦伢真的害怕了,在滿倉肩頭髮抖,我娘不讓我給爹說這事兒。求你了,滿倉叔。

  那你說今天的事麼?

  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

  不過你倒是可以說今天的事,我是代珍英教育你。滿倉把蝦伢子放下來,打開黑口袋,一看蝦伢子一臉煞白,滿頭是汗,噓噓地喘氣。腿發軟,站不穩。滿倉只好抱着他返回碑基鎮,從街上過的時候,大家都很驚訝,這兩個壞傢伙,抱着居然相安無事,真是稀奇古怪。

  這兩個人的祕密無人知曉,直到它後來像種子一樣地成熟,分別長在他們兩個人的心裏。

  四、 繼續幻想

  花季倉

  珍英從煙墩嫁過來,水色蠻好的,可一開口說話便五不着六,而且還認死理,丈夫叫黑木箱,是個獵戶,一年四季在桃花山裏轉。那支破舊的老槍竟還管用。家裏野雞山雀、麂子兔肉從沒斷過。就是姓不中聽,姓侯,河南人經常來耍猴,鑼聲一響,鄉人便笑姓侯的,我抓你咯偷人養漢的,猴便通抓,凡遇姓侯的便稱老抓,久而久之,凡容城侯姓者,都稱“抓”。街上人叫他黑木箱,一是不愛說話,一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另外,他人長得黑乎乎的,要麼叫他抓黑,要不叫他抓木箱。偶爾也叫抓獵匠。倒是打得一手好槍。凡他打的野物都不傷皮毛。鎮上的人吃的野味大多是他打的,那些皮毛也能賣幾個錢。夏夜,抓黑打獵未歸,珍英喝了幾口燒酒,倒在屋後大樹下的竹牀涼板上酣然入睡,被賴二、阿旺、滿倉崽看見了,她四仰八叉地挺在竹牀上。於是賴二把她的貼身小褂子擼起來,去吃她的奶,阿旺便把她一條紅花短褲從腰間扒下來。滿倉說,這個死堂客一身好肉材。賴二說,還等啥,我們幾個把她幹了。阿旺說,她睡得跟死豬一樣有麼事意思呢。於是三個人跑了。抓黑回家看老婆光絲絲的,便吼她,又送哪個豬日的撿了便宜。這也就是一個尋常的玩笑,婆娘們失了算也就不太吭聲了,可是珍英第二天當街大罵。

  容城從1933 年起便盛產苧蔴。本地人叫線蔴,意思是苧蔴爲上等品,於是有了線蔴帳篷、線蔴衣和蚊帳,但蔴紡線不同於棉花紡線,是一個更技術的精細活兒,需要煮蔴出線,堰塘泡蔴,紡蔴線倒容易,可尋常人家的織機是織不好的,碑基的蔴線一般拿到三封寺鎮,或者容縣城裏去換麻布,那裏是半機械地出布,蔴布紋雖粗,但勻稱好看,還可染色。最好的年份容城種蔴三萬二千三百多畝,產蔴一萬一千三百多擔。珍英做活兒是不惜力氣的,她家的蔴地種得好,產蔴也高,因此珍英總去三封寺換麻布。

  這年,年成不好,四月國軍彭師長帶兵在東華容打鬼子,容城一帶,總能聽到槍聲,四月七日湘北大雪,還有冰雹砸死牛,桃花山雪深一丈多,溝填平了,樹變成雪白的蘑菇。五月廠窖慘案,鬼子四天四夜殺了四萬人,容縣的難民死了六千四百多人。

  日本人還在容縣過兵。

  軍靴還是那麼咔嚓、咔嚓、咔嚓...... 隊伍裏沒任何聲音,緊急時依然臥倒,唰、唰、唰,一片擦槍聲,嘩啦、嘩啦、嘩啦,槍栓有節奏地響起……

  鬼子們低着頭,彷彿把頭擱在槍桿上睡覺似的,長龍一樣的隊伍裏咔嚓、咔嚓的聲音從沒間斷……

  這種聲音響出來的是特殊的寂靜。

  五、 紡車上的水滴

  通常黑木箱打獵是出五更,絕早地趕山路,到了桃花山頂,日頭才拱出個芽,那些動物纔剛剛睡醒。植物也最鮮嫩,是出獵的好時機。然後中午躺在林子裏睡大覺,等到太陽去了山背後,夜色朦朧也該那些禽獸歸巢了,鳥歸窩一般都得等到天色黑定了,它們繞樹三匝才肯歇息,這時候的黑色對老獵戶是絕少的好機會,黑木箱便稱之爲“抓黑”,容城人叫抓黑趕路,抓黑收拾田地活兒,傍晚飲食也就稱呷抓黑飯嘍。

  抓黑對黑木箱意味深長,抓黑出門的時候,“當家的抓黑要回來喲!”抓黑通常的回答是抓黑回不來。抓黑的時候他還在桃花山“趕山”呢。這是獵人之間的俗語,“趕山”就是“打獵”,還有一個更形象的說法是“追山”。久而久之,抓黑也就忘了抓黑是他自己。抓黑有兩狗一鷹,黃狗叫“黃釉”,性子溫和,但嗅覺好。灰狗叫“灰麻子”,是珍英起的名兒,那種灰帶點藍,毛茸茸的,極爲鬆軟,脖子、胸、肚臍至尾均是雪白的,平素像是用一條白毛巾兜着的,兩耳尖直,動不動便齜牙咧嘴,非常兇猛。兩顆突出的獠牙比刀尖還鋒利,可對珍英溫和,常用那條毛茸茸的尾巴打掃珍英的衣褲。灰麻子是大前年抓黑從雪窩子裏抱回來的野狗,那是抓黑從桃花山打獵歸來,大雪封路,他在雪地找尋野獸的腳印,追到許家崗,腳印斷了,有懸崖,雪蓋着,抓黑一腳踩空,掉下去,是谷底,草雪雜亂,有一隻野狗,恐怕生下也不足月,想必狗媽被虎豹或者野豬撕了,還有幾攤血跡,抓黑一天沒收穫,於是把野狗放在布袋子裏。回家已經僵死了,抓黑要扔了。“白背了一程,狗日的,今日倒黴。”抓黑說。珍英趕忙搶過來,“我看看。我看看”。把它放在竈火口,先用一個銅盆倒扣着,用筷子敲打,口裏不停地念,“天靈靈,地靈靈,閻王送你打回程。”吃完夜裏飯,小狗居然有動彈,珍英便灌米湯,夜間用舊棉絮做了個窩。這個醒寶婆守了一夜,後來找羊奶子給它喝,後來是肉末汆湯,雞蛋、魚雜混着喂,不出兩月喂得壯壯的,天天望着珍英一雙手,每次似乎都能知道珍英幹什麼,便會提前叼一個盆子,或者餵食的碗,珍英洗腳,它會去叼鞋,到板橋湖洗衣它會叼錘棒,口叼不動了,它會去拖,用嘴去頂,珍英經常抱它到被窩裏睡,惹得抓黑非常不高興。可他拗不過珍英,還有,誰也不明白珍英爲啥事給它取一個“灰麻子”的名兒,小狗身上沒“麻子”,毛色一致,上灰下白,由於灰裏透着藍,那肚上的極白也含有暗藍的閃灼,那毛色比一般狗長而亮,它跑得極快,一衝出去就好幾米遠,遠看便是一條閃動的灰白帶子飄在綠色草叢,如果幾個獵戶圍獵,或者“趕山”去得遠,抓黑便愛帶灰麻子,遇上一些小獵物,如黃鼠狼、獾子、小兔,都不用抓黑動槍,灰麻子也能叼回來。幾個獵戶在一起都贊灰麻子,見空賞點野食。灰麻子似乎明白,圍獵時它總會跑在最前面。一般翻個七八里地的小山,趕幾個嶺坡的短程,抓黑只帶黃釉,黃釉跟着主人不會亂跑,不像灰麻子眨眼不見,便自個去玩了,還得放鷹去找它。再說珍英也愛帶着灰麻子去排山、鳳形、月星院子或鎮上,看守一點物品。灰麻子看守一籮筐糧食,賴二、滿倉崽一顆也拿不到,阿旺用肉末飯糰子裏埋鐵鉤鉤,灰麻子聞聞,不咬鉤。有次,賴二用石子砸了它,灰麻子汪汪地追了五六裏地,賴二豁出命跑到新鋪,一身大汗。這個狗會搶近路攔截你,因此傷過不少路人,方圓二十里無人不曉,以至於夜間嚇小孩,“還哭還哭,灰麻子來了”。再淘的小孩也怕它,所以蝦伢子愛帶着灰麻子在街上向鄉下人耀武揚威的。

  這天早晨出屋的時候,抓黑說,醒寶婆,莫到外面叉(瞎跑),松木橋過兵,小心吃花生米(挨槍子)。

  珍英沒擡頭,正掃着地,揚揚手中的條帚說,“抓黑回來莫讓野物呷了你。”“我去長崗廟、傅家衝,抓黑不回來。”珍英拿着掃帚追出屋,“竹筒子裏帶水了麼?”抓黑拍了拍腰間掛的竹筒有水響,“有,囉嗦婆。”那獵鷹停在他肩上,還展開翅膀拍拍他鋼針一樣的頭髮。歸整好家裏的活兒,珍英開始紡麻線,看看竹牀上成堆的麻線,估摸可以換幾匹布了。動了去三封寺換麻布的想法,但聽抓黑說正過兵的事,換了一個筍殼,端了一簸箕麻紗,那個紡車頭可以紡棉線,也可紡麻線,只是紡麻的針長約有一尺二三寸,在四分處置木輪固定在紡車頭,將紡盤的索攀上小輪,紡盤大,手轉一圈,小輪飛快地帶動鋼針,鋼針上是舊年山裏的小茅竹,或春筍剝出來的筍殼,陰乾,裁製成七八寸長,捲成筒狀,用雙掌不停地搓,然後取一個套在紡針上,這樣就可以把細麻紗繞在筍殼上紡了。紡音是鳴——鳴——鳴,唦,每次鳴鳴響三四下後便唦、嘡的節奏,直到筍殼上的麻線繞成紡錘狀了,停下來便可從鋼針上取下筍殼,積滿幾十個就可用更小一個紡盤度線,再卸下紡盤,這盤麻線會繞上數千次,取下來足有兩斤多重,然後捆上幾十個便可以去換麻布了。如果是紡棉條,在紡車頭上筍殼裏的紡錘狀,便要用另一種紡盤度在七八寸大小長的、比拇指粗的筒上,把每個竹筒也纏得像紡錘一樣,然後在坪場上一字排開幾十個紡錘,豎放着,用竹樁固定紡錘筒,這樣便可以牽出織布機上的緯線,而每一個紡錘樣的小筒可以卡在梭子上作爲經線,這樣便可去織布牽線。

  兒子蝦伢子吃完早飯,便去劉家大祠堂,已經在那裏讀了兩年家學。僅僅隔着碑基街,可以順板橋邊走,也可從鎮東的楓楊樹下過,一丘一丘的水田,田坡塍子繞一下就到了,從祠堂到鎮口,中間隔蔡家屋場,孩子們上學一路都會有人看着,出不了事。由於白三爺的故事、劉老爺的威嚴,小鎮一二十個孩子都不敢胡作非爲,劉老爺有時還故意放縱他們的頑皮,用劉老爺子的話說,伢崽子不淘沒出息。私塾只是劉老爺子族裏管飯,逢上學,碑基鎮一天總是安靜的。

  半晌午,珍英紡了一小簸箕麻紗,望望那竹牀上的一堆紡紗線,順手捆了一大捆,去換點匹布,今年給死老鬼做衣褲,成天趕山,一身新衣磨上一年半載便破得沒法補了。蝦伢子得給他換上二丈棉布,讓張裁縫給他做身新衣。珍英這麼想着,就已經揹着麻線出門了,也不落鎖,用一把木靠椅斜放門栓後面,再把雙門一合,椅子便把門抵得緊緊的。上三封寺兩條路,一條從板橋湖邊上珠頭山,左拐約五六裏便是鎮上。另一條是從月星院子插過去,翻一個嶺,嶺上是竹林灌木,坡上是濃濃厚厚的茅草,中間有條小路下去,再爬上這個嶺就接近三封寺了,如今嶺上的苧麻長得挺好,陽光翻着小風,苧麻已經齊人腰了,麻葉向陽的一面亮亮的綠,輕風偶爾翻動幾片麻葉,便是白白灰灰的,葉稈一動窸窸窣窣,偶爾拍出幾下響聲,也不驚動高高楠竹上面的雲彩,那是入鎮的口子,珍英在月星院子還和石娥說了幾句話,石娥託她帶一盒蚌殼油,擦手防裂的那種。

  三封寺鎮很古老,從青磚黑瓦木排門看,少說幾百年,馬頭牆高出屋脊,白白的,前後翹翼,蹲獅伏虎,還有纏龍的。從二層高出的閣樓看,有扶欄、窗櫺,這都是有大店鋪的人家,小街中間是麻石條,約丈長,連着相對兩家的屋檐。這條街不規整地從嶺上進入正是東北角,繞了一個曲線後從西南方向出,正好中間向東南伸出一個丁字,二是這個小鎮的兩個出口都是傾向南邊,只是西南方向去容城,東南方向下洞庭,總體的地勢是北高南低。街上空空蕩蕩無一人,沒有一個店面是打開了的,珍英走到丁字口,聽到了咔嚓咔嚓的腳步聲,珍英這纔想起抓黑說的過兵。這個死老鬼,不是說松木橋過兵嗎?這不害死我了嗎?珍英怕狗惹麻煩,拍着它的頭說,“灰麻子,回去。”她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從家叼個東西,灰麻子綠茵茵的眼,左右晃了幾下,珍英踢了它一腳,把它支開。

  軍靴咔嚓咔嚓的聲音漸遠,從西南方出鎮口,嘩啦、嘩啦一陣槍栓的節奏,譁、譁……啦,推槍栓挺有勁的,這種聲音珍英很熟悉,抓黑擦槍,拆卸與裝膛總會有這種鐵錚錚的聲音。等了一陣,又是有節奏的咔嚓、咔嚓、咔嚓……似乎前方拐彎,街巷沒有音。

  六、 黑暗內部

  與目光相激

  珍英鑽出來正要往西南巷走,突然聽到嘰嘰哇哇的聲音,珍英縮回東南巷,閃在一個牆彎,兩個鬼子正好就在丁字街唰唰唰地灑尿,還哈哈地笑。珍英退到屋後,正好一個斜坡夾彎也長滿了苧麻,底下是一個池塘,怕有一兩畝,塘外是水田,這是死路,沒退處,她聽到兩個鬼子嘰咕嘰咕的,好像後面又上來了一個鬼子,她躲在苧麻裏,沒想到後來的鬼子進了夾牆走到麻地邊,拉開褲子灑尿,尿從麻葉上掉到珍英頭上,極騷,悶着鼻子,不小心打了噴嚏,找死。鬼子嚇了一跳,把尿憋回去了,端着槍撥開麻葉,哈哈,花姑娘的。

  珍英往後退,眼看要掉進池塘裏去,那鬼子趕快扶住她,撅着屁股把她拖上來,笑眯眯的,喲西、喲西。給珍英把頭上的草屑拍掉,大大的、大大的漂亮。珍英嚇得鑽巷子想跑,鬼子抱住了她,珍英勁大,掰開了他,鬼子端槍,這下珍英不敢動了。唔,唔,花姑娘的,你的,不怕。大大的,好。我的,野田,野,野田,你的,不怕,他把槍放下,又來抱珍英,花姑娘的,賽谷,賽谷的幹活。兩個支扭着,那個鬼子小,看樣子不到二十歲,他從口袋裏摸出幾個光洋來,叮叮咚咚,做了一個交易的手勢,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他的褲子掉下來了。

  珍英幹掉了鬼子,拐一個大彎進山,揀有樹林的地方跑,直到伸手不見五指時候才摸回家,在後院溝渠裏洗了個澡,一身衣服也洗得乾乾淨淨,拉着灰麻子也給它乾乾淨淨地洗了澡。

  沒事兒似的,紡麻線到深夜,抓黑回來了,這一天啥也沒打着,今天搞了個日夥咳(白忙乎)。

  從這以後,珍英白天黑夜犯迷糊,癡呆呆的,再也不讓抓黑在屋裏剝皮刮肉的,一看到那些剝得血肉模糊的獐子或兔子便犯惡心,哇哇地大吐,便死命地去撕抓黑。

  這憨婆娘發黑眼暈,動不動就發豬婆子瘋,往往這種時候抓黑把刀一扔,提着獵槍去桃花山趕山去,弄得三兩天也不回來。留下蝦伢子在她身邊淘氣。

  七、 學習害怕

  纔會創新

  故事總有例外,王婆婆的兒子王明明參加了抗日挺進東山支隊,據說還是一個當官的。在七女峯和鬼子打了一惡仗,橫井大隊在那兒打了七天仗,死了兩百多鬼子。七女峯是三封寺的北部屏障,就像獅子峯是碑基鎮的北面屏障一樣,七女峯是武漢過來的鬼子必經之地,仗打得很兇,但不影響鬼子過兵,居然日本駐華中派遣軍總司令都來到了容城,畑俊六大將來時還帶了家眷。一時間,許多倭寇將軍都經過此地,國軍有七十三軍、四十四軍駐防,保持有五個師的兵力在這一帶穿插運動,新四軍也在這兒成立了桃花山抗日挺進支隊。這桃花山東西綿延百餘里,南北縱深也有五六十里,相連的山峯有千百座,百年古木無數,漫山遍野的竹林,青竹溝、傅家衝、王家璫、七女峯、東山、洪山,還有各種奇木珙桐,好幾十棵千年以上的白果樹、巨鬆、翠柏,那些長小紅果的野山楂與灌木連成了綠色毯子,深山裏家家戶戶都是竹林包圍着的,典型的高嶺深溝,落差數百米,水瀑如線,洞穴潭水涼悠悠的,用抓黑的話說,有打不完的牲口。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香氣薰得山民頭暈。東山抗日挺進支隊便藏在山谷的青竹溝,有三十多條槍,遊擊抗日主要對付的是鬼子的輜重,或戰地醫護,偷襲一下敵酋指揮部,三五十人還分了六個小組,有一個專門的軍事指揮,王明明管黨務。那夜,王明明帶着第六組夜宿伯牙谷,布好崗後,戰士都睡了,王明明去巡哨,這時第一組的兩個戰士押着一個婦人來了。“東震隊長在佛崗截擊了鬼子馬隊,抓了一個女人讓我們送給王書記審問。據估計是個軍官太太。”王明明提着馬燈把女人帶進了傅家祠,一看女人穿的軍醫服裝,對她說,別怕,共產黨不殺俘虜。王明明雖在縣小學讀了幾年書但不懂日語,只能和那女人用手比劃。這個女人說,是跟着軍醫隊進山的,在七女峯搶救傷員,轉移時掉隊了。王明明一看手腳頭臉,她不是一個軍人,什麼人?官太太、護士?女人吱吱呀呀的,還讓他看了胳膊、腿上的傷,王明明估計沒什麼價值,帶着她挺麻煩的,便帶着她爬過摸雲嶺,告訴她一條山路從南邊下山可以走到松木橋,那兒有鬼子的碉堡。

  王明明環伯牙谷看了看地形,從東南方向繞回傅家祠堂,這果然是個好地方,四面皆懸谷,只有黑石崖陷落在左邊幾棵龐大的古樹下,送女人出去的路是順的,可回來的路是險的,崖口巨石如一個懸膽,是個險要窄道,僅一人通過,摸着地爬過老虎嘴後,半空中懸着一塊龜石,前面沒有路了,是從大樹垂下來的吊索,然後一個個往下吊,如果這地置一哨口,一支槍一把刀便能守住隘口,沒人能過,明明把馬燈吊在繩上,伸着雙臂如同盪鞦韆一樣,正要盪出去卻被人抓住衣服了。借光一看,還是那個女人。這個憨包婆,我已經違紀放了你這個俘虜,可憐你,咋又回來了。

  女人手勢告訴他,迷路了,轉一圈,找到了燈光,順着燈光跟來的。王明明心裏咯噔,這要是鬼子跟在後面摸進來可壞了。他趕忙帶着女人往外走。女人越走越慢,也許是累了一天,這溝溝坎坎的小路確實難走,不小心在草叢裏踩空了,會掉下山谷,王明明先是牽着女人,從摸雲嶺山腰後爬過去,女人還是摔了一跤,腳一跛一跛的,王明明只好揹着她,兩手環着屁股。開始沒什麼,走路時人的重力下墜,女人落下時王明明便停下來,撅着屁股把婦人向上聳一聳,手摸着屁股兜住了,那女人又將雙手環在他脖子上套住,也可以省點力。爬坡上嶺,如此摸着女人的屁股便不自在了,小停時,女人不住地嗨嗨、喲喲,表示對不起。然後又揹着她,讓女人屁股坐在他的手上,那種軟軟的熱熱的感覺透過他的指縫,餘熱四散在他的手掌裏,所有掌紋裏都佈滿了溫熱,王明明有些喘息了,背久了開始出汗,女人很懂事,不停地用着帶香味的手帕給他擦臉,幾乎爬一個山坡就得歇一歇,王明明想,此去松木橋接近二十里山路,會送到半晌午,如果被日本鬼子碰上非常危險,如果被巡山的遊擊小組看到也極不好。過了鶴嶺,路旁有一廢棄枯廟,王明明把她背進去,喘着氣說,你自己下山吧,我也背不動了。女人手語說,不識路,害怕。王明明比劃着,你的,這裏過夜,等天明,再走。他呼哧着,女人用袖子給他抹汗,讓他坐坐。明明拎着馬燈照着荒屋,長滿了雜草,只能坐間牆的斷垛子,他薅了幾把枯草鋪在垛子上讓女人坐好,馬燈晃晃,照着女人,明明這才細看,一個極爲美豔的婦人,他用手背在臉上靠了一下,女人便貼住了,嗨嗨地表示感謝。他倆用手默默地比劃。

  五更了,王明明趕緊往回返,女人開始嚶嚶地哭。他也不管了,返了一里多地,到鬆椏口,遇到了抓黑早起進山。明明說,老抓,你來得正好,把一個女人送到松木橋去,日本巡邏車常在墨山與三封運動,她就可以搭巡邏車回去了。於是,帶着老抓找到日本女人,交待好後往山裏返,那個女人伏在地上叩頭。剛到摸雲嶺遇上游動哨胡鼎成,明明靈機一動說,鼎成,我去板橋湖看一下我娘,你給東震隊長說一下。於是,他從東山坳往西走,去寶慈觀、金窩溝子,在峽谷裏又遇上游擊三組的謝光忠,照樣說了一遍,回家看看老孃,跟東震隊長說明天夜裏趕回來,這樣王明明便可以避開和那日本女人的是非了。他從新鋪然後去排山,幾乎從東到西走了一個之字路,接下來便是下板橋湖,早晨醒來後的荷花開得很好,花冠兒般嫩紅,黃黃蕊心有點顫動,半開的苞子,還保持着張開的苞房形態。你硬覺得裏面流出來的清清氣息香味,水滑滑地在晨光中晃動,高舉的荷葉還撩撥着淺淺黛藍的霧,直到高過水麪卷半的荷葉突然晃了一下,那個躍動的小青蛙居然把另一半卷着的綠葉撞開了,一葉晃悠,衆多葉子也就慢慢地迎合,剛剛暴出水面的荷葉是粉綠的,像縮小的蓮舟,由於霧的帶動,那些蚌殼形的出水荷箭,紛紛揚揚地送出去,一時間,湖面有了綠色的喧鬧。有蜻蜓款款地飛上綠牆,蝴蝶翩翩地落下花房,不是蓮舟出長蒿,哪有蓮子生愛心。

  紅蓮在湖邊剛發出小舟就見了王明明說,明明哥,回噠。王明明急問,蓮妹子,我娘還好麼。

  還好啦,藕兒姐照看着呢,你百事不攤,連屋都丟給了藕兒姐,下三丘田裏的秧都封行掛穗了,也沒見你下過田。紅蓮撐着舟子,心直口快的,王明明羞於應答,在湖堤邊聽到舟子撞着荷葉,砰砰啪、砰砰啪的。荷葉響過以後,天空一片寧寂,湖上的綠色不會說,清清的流水映荷,偶爾行跡匆匆的人們閃現一下,又隱匿在叢林山野裏,或者鑽進青牆黑瓦的房間。叭、叭叭,又是清脆的槍聲。子彈穿過民間的上空,仍然改變不了一隊雁行的速度。小路上有了國軍的隊伍,向縣城方向運動……

  王明明回家見到姆媽和藕兒,放心了。他告訴娘是抽空跑回來的,馬上要歸隊。他把藕兒拉到廂房說,千萬別讓人知道,啓帆去年殺了兩個鬼子兵,我剛路過板橋鄉,李書記告訴我,暫五師彭士量師長要打縣城,我要去鄉里幫忙組織後援。高橋、珠頭山、馬鞍山、石佛山,都完成了集結,這就要去石佛山和東震隊長會合,你多照顧一點我媽。

  王明明從板橋湖往西,十三團、十四團、十五團已經把縣城給圍住了,激戰了一天,明明在狀元街碰到東震時是第二天下午,他告訴明明,不必回摸雲嶺了。說仁科部隊從長崗廟迂迴,包圍了東山坳,清晨襲擊了傅家衝,青竹溝的遊擊五組、六組,十幾個隊員全部犧牲了。東震說,鬼子摸得那麼準確,我們懷疑有內奸出賣,縣城戰事完後我們去小耳山休整。王明明聽了臉如死灰,他馬上明白那個女人不是妓女,肯定是個將軍太太。這個叛徒只能是他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任何人不知道這個祕密。

  奇怪,鬼子得到容城以後,還繼續向這個地區增兵,各種卡車用帆布篷捂得嚴嚴實實的,還有炮車、救護車、裝甲車,爲什麼在容城集結呢?

  步兵的軍靴還是咔嚓、咔嚓、咔嚓,偶爾有指揮員的手勢,咔嚓、咔嚓。立定:邦磅,邦磅。緊急臥倒時,唰、唰、唰,一片操槍聲,嘩啦、嘩啦地推槍栓,架嘰嘰、架嘰嘰……

  鬼子繼續前進,隊伍陣勢又重新保持着,鬼子低着頭,彷彿把頭擱在槍桿上睡覺似的,又列出長龍一樣的隊伍,咔嚓、咔嚓、咔嚓,一種衡定的踐踏性腳步踩久了,就踩入了人心深處,要麼這聲音永遠在耳朵外面,麻木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聲音的堅硬加上刺刀的白光閃閃,還有子彈。

  八、 所有遺囑都沒有聲音

  碑基鎮四更筒響過,抓黑便從牀上摸摸索索起來,憋了一足夜的尿,提着牀下的夜壺撒起來,驚動了珍英。她從苧蔴蚊帳邊伸出個頭,幾更天啦?這麼早去趕山,你少造一些孽喲,把山裏牲口都打完了,你喝天河天水。

  醒寶婆,飛禽走獸都是要生養的,人絕了野獸都不會絕的,死婆娘困你的覺。抓黑說。

  珍英也摸索着起來。我纔不管你呢,我擔心報應,你殺了那麼多生,一身殺氣,下輩子託生閻王也不會讓你轉胎。說着,蹲在馬桶上,嘩啦嘩啦地撒尿,珍英撒尿像開了水閘,聲音特別大。這個死婆娘屙尿像倒了江河白,吵死人噠。

  抓黑帶好行頭準備出門。

  珍英就勢鑽回被窩,秋被也就護護胸口,“老騷鬼,一年四季迷這口食,小心野豬給你拱了。”老抓背的是那支王八槍,“讓秀丫頭莫要逗鷹。”

  “曉得的,抓黑回來,黑乎乎的老林子裏還能轉出個花兒來,早點回來也可幫我到池塘出麻。”珍英說的是苧蔴浸泡後將蔴與蔴稈分家,容城話叫劈蔴。在一條長凳頭固定幾顆抓釘,稈與麻分一個口,便在釘子頭一掛,左手蔴稈,右手拉蔴,哧溜兩手一帶,蔴便分出來了。

  這個方法可以省力,還保護手,然後用蔴刀摁住。分出來的蔴,從蔴刀口刮拉出蔴線來,麻刀便把蔴皮刮掉了,這是細活兒,也累人。珍英出麻時總是要罵抓黑,屋裏男人都死絕了,他在山裏走草呢(發情的動物叫走草)。別的堂客總會調笑她,珍英,抓黑昨夜裏走了幾回草。

  抓黑出門總是老辦法,用一把靠背椅在門後斜放,門合上時,靠背椅的橫環子正好抵住了門栓,便省了珍英起牀拴門。幾步跨到了坪場上再回珍英話:抓黑不回來,今日去東山坳,這時灰麻子已經竄得沒影子了。黃釉則圍着抓黑,用尾巴掃着他的腿。抓黑的聲音粗重低沉,帶着戶外的溼氣,滯重地傳回來,往往珍英只能聽到半句,就已呼呼大睡了,用她的話說,是倒了困山。

  珍英是個不想事的人,很粗心,那次把長槍帶回來藏在院子裏的柴草中,很嚴實,抓黑不管柴草,一年半載也沒發現。可那盒子彈帶,便順手丟在獵物間,偶爾抓黑從牆根發現了,他懂子彈,便讓灰麻子和黃釉找,還有別的東西,灰麻子靈性,在院子裏不動,結果讓黃釉從柴禾堆裏咬着槍帶,把槍拖出來了。

  老抓問珍英,哪來的鬼子槍?

  喔,我在七女峯的林子裏撿的。怕惹是非,沒有同你講哩,去年的事,我都忘了。

  好鋼槍,抓黑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槍,烏亮烏亮的,還有幾十發子彈,把老抓喜歡的不得了,他一點也不懷疑,因爲日本鬼子在七女峯打過一場惡仗。

  抓黑這一問,倒把珍英嚇得幾夜沒睡好。她想不出用什麼辦法讓老抓不使用這支槍。僅僅是勸勸而已,說鬼子的槍用了不吉利。抓黑馬上否認她說,你花說(胡說),國軍裏好多人都背的鬼子槍,用鬼子槍打鬼子哩。珍英更不好說什麼,只是常常望着抓秀髮呆,抓秀已經一歲多點點了。

  抓黑打獵其實可以在水邊,也可以在山裏。那種麋鹿就喜歡在湖邊沼澤裏,蘆葦蕩和蒿草叢都是它隱身的地方,還有一種水鹿,身上有梅花斑紋的,也愛在淺水泥沼裏活動。凡喜歡吃淺草嫩葉的動物都會往湖裏跑,而且喜歡去大洞庭湖。桃花山內就幾個小湖,而且都是依靠長江和洞庭湖的洄水,有點積潮,夏大冬小是季節性的湖。抓黑喜歡往山裏跑,一半是追着野物玩兒,一半是在山裏自取其樂,躺在草上或睡在樹下,有獵狗守着,舒服自在。石佛,獅子峯,七女峯,東山坳,都是走得極熟了的,一般天亮之前他都會自己心裏想好去的地方,伏在草地趴在樹上,只有到了中午便會去一些山泉水灣的地方,等着野獸去飲水。趴在草地少則兩三個時辰,和釣魚一樣,靜心地等,他就聽山裏各種鳥蟲叫,春布穀秋鷓鴣,最常見的是“谷哥哥”,各種斑鳩,漫山遍野谷哥哥——哥、谷谷、谷,聲音節奏彼此交替。行到新鋪後北邊便是山根,新鋪南到星月院子有各種小山,本地人均叫嶺,或者坡。上了山,經七女峯東去便是桃花山主峯雷打巖,在摸雲嶺東北,叫東山的那個地界裏。雷打巖便卡在中間,西去是排山、石佛山,起碼跑一週圓得七八天。東去塔市,洪山方向白果樹多,東山里松柏樹多,獅子峯以西樟樹、楓樹多,老抓不愛上樹,常年總在幾棵標誌性的大樹底下歇涼,更多地他喜歡去撲騰灌木。兔子、野雞、獾子、麂子,都喜歡茅草與灌木多的地方,即使捕不到野物,也能找些鳥蛋,秀丫頭喜歡吃。青竹溝、傅家衝在小東山,這兒嶺與谷最多,那些嶺坡黃紅色的土裏總有很多晶亮晶亮的白片兒,聽明明說過一回,叫雲母,可以做玻璃。嶺的斜坡上是一叢一叢的灌木,多有紅的綠的刺,本地叫迷郎刺,花開得豔,粉的、紅的。逗一片蜜蜂、蝴蝶,還會有野稚咕咕和那大尾巴的松鼠,灰斑的有點像麻兔,也會從樹上跳下來,在草裏鑽鑽爬爬,不小心會閃出黃鼠狼,驚飛一片。大凡這時抓黑都在草裏看鬥蟲,那些螞蚱或比螞蚱大很多的蟲,都連成一片,那黃褐的長鬚和草莖混在一起,不小心可以拎起它,但你認真抓時卻又捉不住它,更多是菟絲草和茅草叢裏的一叢“迷郎倒”,引起老抓去用槍管扒扒,尋些小收穫,不小心也會鑽出一條蛇,凡大蛇穿過的地方老抓不去了,他知道蛇是個貪心的傢伙,小野獸和鳥即使不被搞掉也嚇跑了。老抓知道,只有野豬能治得了它,所以蛇多的地方一定會有野豬。老抓在聽,治爾,治爾,這種聲發於灌木叢,極好聽,這治爾是一個拉長音:治……爾,治……爾,叫一陣停一陣,它和蟬的“知了”“知了”不同,“知了”在樹上聲大,大的是“知”,還形成波音,“了”音僅僅是一頓,“知”音又開始,“知了”聲多了,彷彿樹葉都在叫,一片綠林子就它那麼吵得火熱,老抓在治……爾聲裏掏了幾個小蛋,跟松鼠追了幾步,看到西北望飛出了一隻野雞,剛舉槍,嗡嗡的蜜蜂罩眼而來,野雞一瞬入了竹林。這時已是下午,太陽偏西,他看到黃土上有兔屎,尋了幾丈遠,有一個水晶紅點,是晃動的兔眼,長耳朵豎着,麻灰,大肥兔,有兩個山貓那麼大,老抓高興了,今天倒陽了還沒收穫,一定得打到,角度不好,端起槍會嚇跑它,可灰麻子玩得沒影了,黃釉還在剛纔的灌木叢躺着,咕咕,他學了一下鳥叫,兔子鑽到草裏了,他端着槍,這麼一隻肥兔,皮毛很好,只能打對對眼,他的行動驚動了黃釉,黃釉已從右側撲進了草叢,老抓知道兔子靈敏,這時肯定不在那一垛枯草裏,他順着嶺左側追去,兔子在前方閃了一下。他用哨聲招呼灰麻子。很快,灰麻子在另一個坡上出現了,三面臨敵,麻灰兔子只好向山谷跑了,這時開槍已來不及了,野兔的氣味吸引了黃釉,這個兔子是跑不掉了的,他讓灰麻子和黃釉下坡夾擊,他從容地去山谷。沒想到追兔子又追出一隻黃羊,灰麻子一下轉向黃羊,這野山羊專會往上躍懸崖,彈上一塊大石頭還回頭望,灰麻子速度極快地衝過去了,可黃羊已經跳下巖谷。老抓知道黃羊希望不大,它已逃出老抓的射程了。然後攀着葛藤吊下岩石,往桃花塢方向找黃釉。這兒大樹少了,莬絲草纏着買麻藤,茅草倒伏,這是兩山之間,過風挺大,曾有房屋,老抓站在山茱萸旁。黃釉在嶺上尋尋覓覓,他端好槍,露頭就打,不要毛皮了,他邊走邊環視,突然,麻兔一躍,黃釉便撲過去了,老抓跑過去,還是沒看見兔。他用石頭擊了前方不遠的一口井,沒有。他輕輕地繞着,給黃釉一個手勢。黃釉和他形成左右,右邊有一棵小山楂樹,他把槍支好,黃釉從左邊一叢菟絲草地鑽進去,汪了一聲,只見麻兔一躍,老抓準備開槍,沒想到麻兔一個弧躍,剛好掉進老井裏。老抓心喜,這可沒法跑,黃釉站在進井的臺口,老抓上去一看,是口枯井,麻兔就在裏面,驚恐萬分,不停地看着。他示意黃釉離開井口趴着,他退後兩步,等着。可以聽到麻兔在井裏不停地蹦躂。咯老子的,累死你,歇會兒,老子再收拾你。大約兩袋煙工夫,老抓估計兔子蹦累了。再看井口,果然兔子肚子急劇起伏,蹲着屁股坐着,眼睛向上望。

  咋活捉它?他探了半個身子,還差七八尺呢,根本抓不到它,兔子兩隻腳在洞壁上亂扒拉,抓壞了一些青草,它也要跳出來,開始沒從井裏跳出來,累了,更沒可能了。有根繩子可以把它吊上來。可是沒有。

  老抓縮回身體時正好摸着槍,這三八大蓋兒很長,他想,有了,讓兔子抱着槍托,可以提上來。於是他把槍托伸下去,用手握着槍管口這一邊,果然,兔子往槍托上跳,跳了幾下都滑下去了。

  老抓便晃着槍的揹帶,讓兔子抱着槍帶,只要用力往上提,兔子就出來了,兔子抱着槍帶,後腳是懸空的,且力度不夠,它不停地蹲槍脖子,老抓看得眼急,這個蠢兔子,再抱上一點槍帶,腳不就可以蹲着了。

  兔子不停地上躍,可是久了,也累了。前雙腳又不穩了。黃釉衝井口汪了一下,兔子嚇壞了,前雙腳往下滑時抱着了槍身,墜下的時候已抱着扳機,老抓叫聲不好,叭,槍聲響了,正好打中老抓頭部,很準。

  血從頭上流下來,槍滑到深井裏了。

  老抓死了。黃釉嗷嗷地叫,灰麻子聽到了,也從嶺上往這邊跑過來,兩隻狗守在老抓身體邊汪汪地嚎。

  許久,灰麻子箭一樣地跑向碑基鎮方向。

  黃釉守在井臺上。

  九、過程

  只有形式

  再到灰麻子帶着珍英和蝦伢子到殘頹的井臺地,珍英傻眼了,“你這個剁八刀的化生子吔,報應囉。”那種嚎哭哀動山林。傍晚時,太陽隱到筆架山的西邊,那些大樹冠凝固得如鐵頁片鑲着血一樣的邊緣,那些黃黃的金線同鋼針一樣扎透樹叉之間。谷坳,和隱隱的垸堤有一團團的霧涌起來,糾纏得如棉絮,陳舊了,很難撕開,上升的霧和下落的雲有分有合,那些重疊的部分壓住了七女峯濃得化不開,在雲霧的背景下,幾個女人露出那殘缺不全的手腳,只有頭臉保持某種永恆的姿態,無論有歡愉的鮮花,還是有傷痛的彈痕,它們都只能無語,漸漸讓黑暗包圍……

  珍英扛着老抓往七女峯方向跑,黃釉與灰麻子一前一後奔跑,珍英吼着,灰麻子,回去,守着蝦伢子,帶他回來。她頭也沒回,同時喊着,“崽伢子吔,跟着回來。”

  蝦伢子在井臺邊轉悠,沒有哭喊,很冷靜的樣子,他在井上看到了井中的兔子和槍。他在周圍找了一根枯樹杆連扛帶拖送到井下,那兔子怯怯地不動,蝦伢子跳下去,拿着青磚把兔子拍死,然後不停地搗,一隻兔子不久就搗成兔醬了,然後拎着槍順樹杆爬上來。灰麻子接着他,汪了一聲,蝦伢子提着槍托給灰麻子拍了一下,灰麻子嗷的一聲竄出幾米以外,噢、噢……噢噢地嚎嚎。蝦伢子順着嶺坡下,向南走,跟他娘分了另走一條路,從高嶺下毛家巷,過鬆木橋,走寶慈觀之南,上金窩嶺的華嶽官道,這裏是連接容城——三封——松木橋——墨山——許市——涼亭與煙墩的必由之路,蝦伢子莫看才十歲多,跟老抓趕過幾次山,路徑很熟,只是這支十多斤重的長槍先揹着,夠累的了,於是抱着槍,最後便是拖着,他的信念裏這槍不能丟,這不僅僅因爲老抓是獵戶,他是獵戶的後代,槍與他們家有孽緣,無論如何帶回家。過毛家巷時,他望了一眼松木橋鬼子碉堡,他心裏恨恨的,都是這些鬼子惹的禍。我長大了一定要滅你一族人。走夜路對伢子不陌生,只是這槍太重,突然靈機一動,把槍帶套在灰麻子脖子上,狗拖着走到新鋪之前,路是從壕溝過,溝谷正好是一個掩體工事,一定是舊時候的戰場,蝦伢子架着槍環視,正好可以攻七女峯,往下看,順着坡道便可以直接到三封寺。如果鬼子從這裏上來可以一槍一個。已經是夜色朦朧了,偶爾有一聲鳥啼獸喊,山林應該是徹底靜了。鬼子幾個碉堡裏的燈還亮着,路上沒有鄉人趕路,連兵爺也看不到,蝦伢子開始下嶺,走了一里許,拐彎有咔嚓、咔嚓、咔嚓的聲音,夜色不安寧地神經質抖動幾下,蝦伢子趕緊躲一下,可是灰麻子已經衝出去,汪——聲音很響,鬼子巡邏小隊一下圍過來看是一條狗,沒理會,仍舊咔嚓、咔嚓,一共三個,蝦伢子咬着牙摸摸槍,卸下刺刀,左手緊握着。他很想試一下,槍他不陌生,父親叫他打過野獸,但是鬼子嘰嘰咕咕從他身邊側過去,他在灌木叢邊,那是一叢薔薇刺,正好讓蝦伢子隱身,可是灰麻子又跑回來了,灰白一閃,哈哧哈哧的。這時鬼子發現了他,手電筒一照,看是一個小娃崽便沒在意,可是槍,槍使他們圍攏來,蝦伢子抱着槍裝着害怕,身體發抖,前面兩個鬼子俯身來抓槍,僅一剎那,蝦伢子擼火了,叭,一槍擊發,順手把刺刀插入另一個鬼子胸口。前面兩個鬼子倒下了,後面的鬼子端着刺刀也就捅向了蝦伢子。隨後灰白光一閃,灰麻子撲倒了後面的鬼子,咬住了鬼子脖子,鬼子在哇哇叫喚時,便抽槍,但蝦伢子已抱住了槍管,鬼子空手時便往腰間摸索,拉響了手雷,“轟”的一炸響,一切都完結了,這條山道重歸於寂靜。

  方圓二十里之內沒人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麼?

  蝦伢子死勁一捅刺刀的時候,罵了一句容城最土的話。這是在摳動扳機的一剎那,他咬着牙齒說的,那種狠勁兒便是劉老爺子說的,他是一個狠角兒。

  世界真是很悲劇:時空剛剛生產一個祕密,可隨後連同所有知道祕密的人與物都死了,於是這個祕密成了不存在的存在,祕密就是這種悖論性的生長,以至於延年累世。

  十、夢的時間

  在皺紋的季節裏

  一個不應該發生的故事發生了。時空只要稍稍錯動一下,過幾個月它就真正不會發生了。

  同年的那個夏天剛完,初秋剛剛挨着這個夏末的邊,鬼子的長隊伍又在華嶽公路列成了長隊。

  咔嚓嚓、咔嚓嚓、咔咔——鬼子的軍靴以某種平衡的節奏從容城走出來。他們肩扛着長槍,但每支長槍上都拴着一個小白旗,到了珠頭山這支長龍隊伍分叉,一支從西北經板橋湖去跑馬嶺,向湖北邊緣的桃花山行進,一支走三封寺、松木橋,再到白果去塔市驛,過長江便是監利。鬼子從那個地方來又去那兒會合。咔嚓、咔嚓、咔咔——嚓嚓,偶爾在桃花山深處有一槍聲,鬼子馬上端槍,唰、唰唰,一陣操槍的聲音,可是操槍之後沒有拉動槍栓。

  他們的槍栓全部被卸掉,鬼子這才意識到戰爭結束了,都把槍抱在懷裏,在東與北分叉的地方都把臉側過,視線投向偌大的板橋湖,一湖的荷花依然沒有凋謝。

  有兩三支荷葉枯黃了萎在白水之上,那些圓盤一樣的綠荷,葉片略有傾斜,一邊高一邊低,低的地方有一個缺緣,缺口交匯處是一個晶瑩的白斑,有眼珠那麼大,在所有的綠裙都閃動的時候,那白亮的眼睛便在荷葉稈上偷偷地瞻望。其實全部的笑意都在那粉紅的荷花苞上,只是這時的荷花太燦爛,都敞開了笑意,露出黃色的蕊柱,散盡最後的香氣,便是爲了換來向蓮蓬苞房的致敬,有一隻空舟在藕荷深處,躍出一隻不會叫的青蛙……

  咚……僅一聲水響,荷葉蕩動處便可以看到成熟的蘆葦,葦葉依然青壯,但穗頭已經抽出了絨花,黃白的飛絮像霧一樣嫋嫋地網住荷塘,在荷葉與蘆葦分界的遠處只有綠水是它的本色,真正是風輕水白,有一小簇一小簇的浮萍送到板橋湖的另一端,這浮萍是四分,倒三角組合,根部蔓生藤狀,在葉的分叉處長出孢子果的腎形圓矩狀。不同於那種兩葉對生的槐葉萍。靜水生萍隨着漣漪漂盪到別處,被高高低低的水菖蒲接住了。那些春天滑滑膩膩、 粉嫩的蒲棒已經散花了,深深淺淺地被風信子遞到湖邊的菱角蕩,重重疊疊的紫色菱葉翹出一角,可以看到嫩嫩的菱角……

  成熟了。荷花湖像少女一樣熟透了,能夠結出鼓鼓隆隆的綠蓬子,昂着頭望天,摘下來一脫綠衣,嫩殷殷的蓮子便脫離胎房,蓮芯是白嫩的,放在兩腮之間品一品,便有生津的水液從口齒間滑出來,香氣只有在流出來的時候才往心裏面走。

  在兩邊湖堤上,所有鬼子都唰唰唰地停住了,這時他們的腦袋沒有放在槍托上睡覺,張着大嘴都在哇哇哇。豎着大拇指,原來有這麼美的地方。

  我們來異國他鄉幹什麼?

  其實我們只要看風景就夠了。何苦白白地丟了許多性命,我們看風景,不!風景依舊在笑人。

  十一、鋪平光線

  一位站在墓碑上的親人

  這時候,湖堤邊從板橋上走來一個豐雍肥腴的女人,懷抱一個孩子,再細看,她是光着身子的,細白粗壯的大腿很耀眼。再細看,她是珍英。珍英瘋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失去了老倌子和伢崽。碑基鎮的人全部都管她母女的飯,還特別喜歡逗她可愛的女兒。抓秀已經長了兩顆虎牙,一笑潔白的,總是拍着小巴掌笑出兩個酒窩,可就是一開口愛說,嗨、嗨嗨。

  珍英逗着她,妹子崽吔,娘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於是在鬼子看湖的那一刻,兩個女人跳湖了。

  跳進了可以洗清她們一切罪孽的湖水裏。

  山林中這麼平常的一家就這般像荷花那樣凋了,像荷葉那樣枯了,可是塘水永遠都不會改變。

  附 與年代詩篇的有關種種

  【坊間稗史】

  許多年間,人們不再提起黑木箱與珍英這一家了。

  清匪反霸,打擊反革命分子。板橋鄉肅反委員會接到岳陽,很有可能是常德專署的公函,清查桃花山抗日挺進支隊的血案,東山支隊爲什麼有十多人犧牲,他們應該移到容城的烈士陵園去,但這個叛徒到底是誰呢?

  於是找支隊書記,現任省委委員王明明取證。王明明非常激動,指天發誓要挖出這個反革命叛徒。他檢舉了抓木箱。那個日本女人他交給老抓了,讓他送到涼亭中日同盟會去,結果他在路上把那個官太太給幹了,次日早晨老抓把女人送到松木橋鬼子的碉堡裏。後來鬼子出於對老抓強姦的憤怒,便由女人帶路血洗了青竹溝和傅家衝祠堂,給革命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當然,王明明還是革命歷史的功臣。

  侯姓在容城很是落寂,在金錢、權力上都沒運氣,抓木箱這一家便是象徵。爲什麼?我們只要讀讀他們的名字沉思一下就明白了。抓黑,什麼也沒有。抓蝦,更是什麼也沒有。抓秀,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珍英,叫真英,還不錯,可是她姓黃,叫黃真英。在容城,黃了,就是沒了。他們犯了姓名學上的忌諱。

  人不信命,莫奈其可也。

  【倭島鬼子的祕密檔案】

  我們不可欺侮弱者,中國有句俗話:兔子急了還咬人。他們的英雄有一個十歲小孩,一槍一刀幹掉我兩個大日本皇軍,連他們的狗也是好樣的,居然可以咬死我們的軍人。以後永遠爲從者戒。

  【動物志】

  珍英養了被野狗遺棄的後代,這狗變成了義犬,幾次救主而英勇犧牲。珍英暗暗地罵:我叫那個狗爲灰麻子,是怕嚇了碑基鎮的鄉里。此狗灰脊、白胸、兩尖耳、鋸齒獠牙、鼻尖溼汪汪的、白鬚間有麻點點,這是標準的狼,每次我看到它的綠眼,總害怕它吃了我蝦伢子。沒想到這個世界真有比狼兇的狗東西。

  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個人的,我不下地獄誰去!

  【腦筋急轉彎】

  比狼更兇狠的東西是什麼?哎呀,狼崽子呀。

  刊於《青年作家》201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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