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AOCHANG

  小昌原名劉俊昌,大學教師,管理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美麗南方長篇小說簽約作家,在《鐘山》《十月》《花城》《上海文學》《江南》等刊發表大量小說,入選國內多種重要選本;小說集《小河夭夭》入選中國作協21 世紀文學之星2015 卷,曾獲廣西文學中篇小說獎;現居廣西北海。

  文/小昌

  01

  李微克第一次下水錶演“與鯊共舞”時,李四妹就躲在人羣裏。她的目光穿過很多人,看着巨大玻璃缸裏的兒子,難過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李微克有一張會說話的臉,似乎正在和所有人說,他不再是從前的李微克了。

  他戴着面鏡,叼着呼吸管,一串串氣泡圍在他周圍。也許是玻璃的放大作用,那張臉讓她感覺極其陌生。

  李四妹掩面抽泣,彷彿正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洞裏不停陷落。要不是她身邊的男人,她可能會被擠擠挨挨的人踩在腳下。他把她從人窩裏拖了出來。他們坐在海龜池旁邊,誰也沒說話。不過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一隻海龜好奇地翹首看她,她也盯着那隻海龜,在這個人造海底世界裏,海龜早已習以爲常。也許是海龜的習以爲常讓李四妹才得以鎮定下來,她說:“他長大了。”她說的是李微克。她衝着那個男人說的,又像是衝着海龜說的,或者海龜頭頂上的虛空。她從李微克身上看見了那個法國記者的影子。李微克越來越像他,鼻子高聳,眼窩深陷,灰色的眼珠就像是躲在深井裏向外張望,連沖人們擺手的樣子也像。她害怕想到那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因此拼命搖頭。那個老男人順勢抱住她,嘴裏喊着沒事沒事,他在努力安慰她。他見慣了她犯病的樣子,搖頭就是犯病前最重要的徵兆之一。她從那艘遠洋加工船上下來就得上了失語症。這是一種突然不會說話的急症,在外人看來她更像是在裝聾作啞。不過這次她並沒真的犯病,只是在盡力驅散那些不停騷擾她的記憶,那是騎在鯊魚背上的李微克讓她想起來的。

  李微克不知道她會來。她似乎也不可能會來。所有人都說她和人私奔了,上船出了海。這樣的消息起初是沒人信的,十年前李四妹從海上歸來後就再也沒坐過船,甚至連和大海有關的一切都不能在她面前提起。有時她正和人說着話會突然一言不發,目光呆滯、神情恍惚的樣子又不像是被惹惱了,其他人這才恍然所悟,她的腦子也許出了問題,後來她瘋了的故事就在魚嘴鎮傳開了。魚嘴鎮彈丸之地,這樣的消息不用一傳十就很快盡人皆知。不說話也是個很嚇人的毛病。她不只是不說話,而且會像坐禪的老師傅一樣,一動不動,形如塑雕。她得了失語症,一年中總有幾個月會待在望角療養院裏。這樣的人怎麼會跟人跑了呢,而且是坐船出了海。

  越是不可能,魚嘴鎮上的人越相信這是真的。後來李微克也信了,她咒罵這個不要廉恥的女人。他能對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微笑,並對他們以好相待,唯獨李四妹不行。他從沒對着李四妹笑過。他一生的恥辱都是這個女人帶給他的。別人都喊他洋雜種。

  李四妹遠遠看着那個從天而降的大魚缸。幾條大鯊魚游來游去,它們閒庭信步的樣子像是被放大了的大頭觀賞魚。李微克有時會抓住它們的背鰭,逗弄一陣子,像騎馬一樣,在玻璃缸裏轉圈,消失又出現。那些鯊魚搖搖擺擺任人捉弄的模樣煞是可愛。坐在李四妹旁邊的男人厲聲吼了一句:“這他媽的哪裏是鯊魚。”聽說這些鯊魚都被人撅了牙齒,只剩一副空空的皮囊。沒有牙齒的鯊魚不再是真正的鯊魚了,就像眼前這個上了岸的老水手。李四妹這才發現身邊有這麼一個人,正咬牙切齒地詛咒這些鯊魚,更是詛咒把鯊魚折磨成觀賞魚的那些混蛋。她好好看了看這個人,目光炯炯,額頭上有塊梧桐樹葉形狀的青記,像是不知名的野獸一腳踩在上面留下的爪印。要命的是眉間還豎着一道深溝,好似被人劃了一刀,更可能是自己下的手。他像是那個會對自己不遺餘力下手的人。李四妹突然有點怕他,他似乎也覺察出了她的害怕,因此目光變得收斂,沒那麼咄咄逼人,這對他來說似乎異常艱難。別人說得沒錯,她是跟人跑了,坐船出了海。連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只穿着一件睡衣就從望角療養院逃了出來。更讓她難以置信的是,竟坐船出了海,而且是跟着眼前這個人。這一個多月的逃亡多像是一場夢,但就在第一眼看見與鯊共舞的李微克時,她突然覺得這一切毫無意義。她感覺自己又一次上了賊船。

  李四妹頹喪地歪在了這個老水手身上。表演已近尾聲,李微克開始謝幕了。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謝幕。他正衝着玻璃外的人羣打招呼。兩隻大腳蹼在另一個世界裏輕輕搖擺,看得出他對自己的第一次表演志得意滿。和她一起表演的女孩和他手拉手,向觀衆致意。李四妹知道那個女孩是誰。是李微克的死黨阿光說的,說他們在談戀愛。

  阿光和李微克同歲,在他們那條街上一起長大。他就是個野仔,這麼說他也是有根據的,沒人知道他媽媽是誰,連李四妹也沒見過,他就像是橫空出世的,只有他爸爸老是不停地對別人解釋說他媽媽一直在國外生活,可從沒見回來過。對於魚嘴鎮的人來說,有幾個外國親戚再司空見慣不過了,他們這些人是從海上漂來的移民,回國的時候不少人都走散了,上過聯合國的難民船,因此去哪個國家的都有。阿光這小子脖子上總掛着一隻高倍望遠鏡,平常以蒐集別人的祕密爲樂,他總惹是生非,有一次還燒了人家的汽車,那汽車就是李四妹最好的朋友黃水秋的。那條街上的人都躲着阿光,認爲他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不知道這小子會幹出什麼勾當。李微克能和他待在一起,混成死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怕他。不過李四妹並不討厭這孩子,甚至有幾分喜歡。有時她倒希望李微克不至於那樣唯唯諾諾。

  李四妹相信阿光說的話,李微克和那女孩子正在談戀愛。玻璃缸裏的她像一條美人魚,她竟然美得讓李四妹難以置信。她不由自主地嫉妒起來,這個像條魚似的女孩竟可以和自己的兒子肩並肩手拉手。他們的謝幕似乎在應驗她的落幕。她該乖乖地離開了,這裏再也不需要她。

  這時一隻男人的手用力攥了攥她,似乎知道她正在想什麼。他的力道大極了,這樣的手不是用來攥女人的手,而是用來拉那些風暴中的漁網。她被硬生生地攥住了,她只能投降,向這個男人投降,她一輩子都在投降。她看了他一眼,看着那眉間的深溝。那道深溝可以淹沒一切。

  他們趁亂走出了海底世界公園。外面的天陰晴不定,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回到海上。對於那個叫建平船長的老水手而言,這沒什麼好懷疑的,再也沒回到海上更天經地義的了。可李四妹卻有些猶豫不決了。那個玻璃缸裏的世界讓她感覺世界還有其他可能,並不一定要回到海上,那她又是爲什麼聽了老水手的話,冒天下之大不韙地私奔了呢。她由此想到那個和她永遠扭在一起的黃水秋。要不是她,李四妹也許不會深夜出逃。她沒想到她真的殺了張東成。李四妹極其確定是黃水秋下的手。更要命的是,黃水秋在殺人之前找過她。在黃水秋不停抱怨張東成的時候,李四妹突然說了一句“殺了他”。

  她只是隨口說的,沒想到沒過幾天張東成果然死了,死於飛來橫禍。這樣的飛來橫禍只有黃水秋能夠想得出來。如果她沒說這句話,張東成也許死不了。據黃水秋說,這個張東成就是她命中的剋星,她嫁給他也是一時興起,他們在一次酒局喝多了酒,就彼此敞開心扉,說了很多肺腑之言,這樣的知心話讓他們迅速有了要在一起過下半輩子的衝動。那時黃水秋也已經寡居多年,先夫死於一場賭局,看誰在水裏憋氣憋得久,一腦袋下去再也沒上來,他死得令人哭笑不得。也許是這個男人的死法讓黃水秋感覺人生如夢,沒什麼好較真的了,她才酒後和張東成滾到一張牀上,並在第二天早上決定嫁給他。她覺得嫁給他也未嘗不可,其實她早就知曉張東成是個什麼人,也就是說,她的失望不全是針對張東成的,更多的是她自己。

  就在張東成遇難的那天晚上,李四妹揪掉頭髮都難辭其咎,她很想殺了她自己,以此來擺脫那種要命的愧疚。殺掉她自己最好的辦法就是出逃,逃到海上去,逃到搖搖晃晃的甲板上,這對她來說比殺了她更讓她難捱。她對自己的懲罰後來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場風花雪月的私奔。海上夕陽的光照落在她的睡衣上以及她身後老水手赤裸的肩膀上,這樣的夕陽西下和海上的波光粼粼都在預示着她正處在美好的時光中。她也感覺到了那種美好,不過是美好得讓她自慚形穢。白天的美好並沒讓她心生安寧,卻帶來噩夢連連。

  張東成會在夢裏追問她,爲什麼指使黃水秋殺了他,他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她會在船廂裏一身大汗地醒來,而躺在她身邊的男人卻以爲她又犯病了。她在他眼裏就是個女瘋子,好在他天性樂觀,或者說他也恰好是另一個瘋子,瘋子就應該和瘋子在一起。一個從遠洋加工漁船退休的老水手不在家裏頤養天年,卻花掉平生大部分積蓄買一艘破舊的漁船,圍繞着海城一圈圈毫無目的地旋轉。這樣的人不是瘋子又是什麼呢。更不可救藥的是,在她午夜醒來,被一個這樣的老水手緊緊抱在懷裏,竟讓她體驗到了難以言喻的令人羞恥的幸福感。

  她走在這個自稱是建平船長的老男人身後,卻又一次想逃。她該待在家裏爲那兩個表演“與鯊共舞”的年輕人做飯,即使會遭他們的白眼,白眼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呢,總比得上這海上無所依託的漂泊生活吧。她開始懷疑午夜海上的一次次透不過氣的擁抱,船艙裏一聲聲粗重濃密的呼吸。前面的男人是個小個子,她似乎是第一次才意識到他這麼矮。不過他走得雄赳赳氣昂昂,不會想到身後這個女人正在預謀另一次逃亡。

  02

  在海上漂泊了一個多月的李四妹又逃回到了魚嘴鎮。她一下子變得能言善辯。她是想讓全魚嘴鎮的人都知道她病好了。她也許是在告訴那些人她從來都沒病,她只是在裝聾作啞。她從碧海藍天大酒店走到“天之涯海之角”的那塊石頭旁,就這麼走來走去。那塊丈八巨石是他們魚嘴鎮的象徵,也是他們這羣從海上飄來的部落的紀念碑。他們是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從海上遷徙而來的,這些人終日生活在海上,有人終其一生都沒上過岸。是因爲一聲槍響,海上開始炮聲隆隆,他們突然意識到該回家了。這些人從四面八方趕來並陸續上岸,被安置在魚嘴鎮繁衍生息,四十年過去了,他們也許已經忘了那段歷史,他們究竟是怎麼來的,腳下那片硬生生的紅土地似乎天經地義。不過只要那塊鐫刻着“天之涯海之角”的巨石在,那些海上漂泊的年月就會被記起。

  李四妹不再奇裝異服示人,她穿上了本該屬於這個年齡該穿上的衣服。她是個年過半百的女人,和她同歲的很多漁家女人早就懷抱孫子滿街招搖了。不過她的所有努力並沒換來她想要的。李微克從來沒回過家。這是他在故意躲着她。這條街上沒人說過這孩子的壞話,他從小到大都是對人笑呵呵的。

  他要是犯了錯,人都會說是那個愣頭青阿光挑唆的。他是別人眼裏的好孩子。就這樣一個好孩子,唯獨對她的媽媽李四妹麻木不仁。李四妹站在窗前,看車來車往,想着李微克是怎麼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她發現那些回憶是模糊一團,這個新發現讓她對李微克深感愧疚。也就是說,她從來不曾是個真正的母親。只是在李微克騎在鯊魚背上時,她才真切地意識到那個男孩子來自於她,曾經只屬於她,可現在他又再也不屬於她了。

  有人敲門,她驚慌失措,以爲是李微克。可她又想,李微克是有鑰匙的。敲門的人不可能是他,要不然就是建平船長,不是他還會是誰呢。她在開門之前,早就想好了怎麼對付這個難纏的船長。她喊他船長。她知道她喊他船長的樣子讓他着迷甚至傾倒。他爲了她喊他一句船長,會不顧一切地找上門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他要不來,那纔不是他呢。這樣一想,她好像不是在等李微克,而是在等那個其實並不瞭解的船長。她把早就想好的話又想了一遍,發現那些話並不合適,也許是剛纔站在窗前的觸景生情,讓她覺得不該那麼說。

  敲門聲一直在響,刻不容緩。她去開門了。來人既不是李微克,也不是建平船長,而是歐曉歡。她有點認不出他來了,可還是從他娘娘腔的姿態中確定這人就是他。在黃水秋眼裏他是個逆子,不過他並沒長就一副逆子的模樣,反倒乖巧帥氣。他是黃水秋和她前夫的兒子。李四妹想起那個死於憋氣的男人,可怎麼也記不起他的模樣來了。

  歐曉歡木在門前,喊了一聲阿姨,聲音溫柔可人,李四妹很想一把抓住他的手。不過她沒有,沒有的原因是她又想起了她對黃水秋說的那句“殺了他”。就在歐曉歡倏忽進來的一剎那,李四妹感覺時光流逝得真快,歐曉歡的養父張東成已經死了一個多月了。她就是在張東成出事的那天登上了建平船長的船打算與其共度餘生的。

  歐曉歡和她說話的樣子,看來沒把她當做一個瘋子。她突然對這孩子充滿了感激之情。歐曉歡話語間極其確定李四妹知曉黃水秋的下落。李四妹再三否認她不知道,歐曉歡這才最終作罷。他是找黃水秋的,又好像不是。他們母子間並不像李四妹和李微克那樣劍拔弩張,不過黃水秋對她這個兒子是恨鐵不成鋼。有一次,他竟然對黃水秋說,也許是上帝搞錯了,他本來是個女孩子的。

  如果歐曉歡只是來找黃水秋的,得悉李四妹一無所知,就該一走了之。他繼續傻傻坐着,一動不動,雙眼呆滯,倒是像極了李四妹犯病時的樣子。李四妹被他這副樣子逗樂了。她不該笑,可她還是笑出來了。李四妹笑起來很好看,左側有個小酒窩。建平船長常常去舔那個酒窩,像是果真有酒似的。歐曉歡被她淺淺一笑弄哭了。他哭着說:“他們說她死了。”他說的是黃水秋,死的那個人是黃水秋。李四妹這才意識到事情已經嚴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讓她又一次確定自己的確有些不正常,常常不知道周遭正在發生什麼。黃水秋也許真的已經不在,李四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從他身上,看見了李微克的影子。她上前抱住了

  歐曉歡的側身。她說:“她不可能死。”在李四妹眼裏,黃水秋是那個永不知疲倦的人,更是個不可能會死的人,至少不會死在她李四妹前面。她風風火火,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氣,永遠都硬着脖子,天底下似乎沒有她對付不了的難事。這也是李四妹討厭她的地方,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她黃水秋就無法運轉。

  李四妹因此想起黃水秋最後一次看望她時的模樣來了,那個女人一臉憔悴並欲言又止,那次李四妹是有些幸災樂禍,她想說她也有今天。也許那句“殺了他”就是在那樣的情境中脫口而出的。

  歐曉歡說:“張東成是不是她害死的。”

  原來他更想問這個問題,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不說話就是在默認。她只好說:“那只是一場意外。即便和她有關係,也和你無關,不是嗎?我不明白你爲什麼這麼想知道。”她這麼說的時候,竟開始由衷佩服黃水秋的想象力,讓張東成坐着滑翔機從天上一頭栽下來,死相難看,被那麼多人圍觀,這太像一幕笑劇了。黃水秋就是想讓張東成變成一個笑話。她曾對李四妹說過,說他一直在嘲笑她,讓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只有李四妹知道黃水秋這個女人的報復心有多重。歐曉歡說:“我只是想知道她爲什麼這麼幹。我也討厭張東成,想讓他死,可我從沒想過置他於死地。”李四妹卻突然說,“她太驕傲了。”她作爲黃水秋爲數不多的好朋友之一,總是活在其陰影之下。她們之間能一直保持這種像樣的友誼,恰是她李四妹天性懦弱,或者善於處處示弱。可到最後黃水秋似乎恍然所悟,真正強大的人是住在望角療養院的失語症患者李四妹。

  歐曉歡說:“這麼說果真是她殺了張東成。”李四妹說:“我不知道,也不可能,他死於一場意外,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是他殺。”越這樣說,她就更加確定下手的人正是黃水秋。她甚至能聯想到滑翔機墜落的一剎那黃水秋會作何表情。那樣的表情就是活脫脫的魔鬼。歐曉歡說:“我說不清楚。就在我唱那首關於媽媽的歌的時候,我想起了她,我從未那麼強烈地思念過她。我看着所有人,那些聽我唱歌的所有人,我卻想到了她,像是她就躲在人羣中正看着我。我拼命找,環視四周,她卻消失了。我猛然意識到她可能不在了,我成了孤兒,您能體會到這種感覺嗎?

  只有您李阿姨能夠體會我的心情,理解我的感受,是不是。”李四妹說了句是,說完就想到了從前,一個人在遙遠西貢流浪的日子,那座城市潮熱的氣息似乎正撲面而來。她曾在越南的芽莊度過燠熱的童年以及少女時期,她就是在剛滿十八歲的那年隻身南下去了西貢,那時的西貢已經叫胡志明市了。

  歐曉歡接着說:“後來我就唱不下去了,我發誓要去找她。其實她根本不是我朝夕相處的那個人。我不管她究竟有沒有殺過人,我只是想知道她,知道她心裏究竟有多苦。是張東成的死讓我知道她一點也不幸福。她消失了,是想找個地方自殺,我知道她得了重病,卻一直瞞着我。我是在唱歌那天才突然想起她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故事說到一些小動物死前會悄悄躲起來默默地死。我現在才知道她是爲了告訴我,她也會像那些小動物。一想到這裏,我就知道她可能不在了。”

  他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一腦袋扎進李四妹的懷裏。李四妹抱着他,他很小,和李微克一樣都只是個孩子。他肩膀瘦弱,肩胛骨突出來,像一把刀。李四妹撫摸他的肩胛骨,像是在撫摸一把刀。

  歐曉歡突然成了代表他們漁民的歌手,參加過電視臺的選秀節目,很快成了海城的名人。記得他曾說過,他討厭和海洋有關的一切。這纔是黃水秋說他是個逆子的真實緣由,他背叛了大海。可弔詭的是,他卻突然成了漁民的形象代言,他作爲漁民歌手出現在大衆視線中。這一點怕是連黃水秋也想不到。這個令她痛惜的兒子,卻讓他們的魚嘴鎮廣爲衆人所知。他用另一種方式更完美地繼承了他們漁民的衣鉢。

  李四妹突然想告訴歐曉歡,只有她知道黃水秋躲在哪裏,想死在哪裏。她又覺得沒有告訴他的必要。這孩子像李微克一樣已經長大了。這些眼淚和苦楚是屬於他自己的。他也很快會從這些眼淚中走出來,他會有他自己的人生。這樣想下去,她撫摸的那塊肩胛骨不像一把刀,更像是會長出翅膀的骨頭。

  歐曉歡的一番話,讓她感覺她還是屬於那片大海。她還是該到海上去。在她懷中正抽噎不止的歐曉歡不會想到一直溫柔拍打他的女人正出神望着窗外,聯想到夕陽下的那片大海,大海之上的那艘漁船,漁船之上的那個孤獨男人的背影。

  她的拍打已經像是在拍打那些海浪了。

  03

  李四妹又回到海上。不過和上一次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更像是回家。建平船長似乎一直在等她,那艘船一直在碼頭停靠。李四妹知道,她不上船,船不會開的。在上船時,她還向陸地上深情回望了一眼,像是永別了。她想看到李微克的身影。

  她多麼希望有那麼一個像歐曉歡一樣的年輕人正衝她擺手。不過這樣的想法並沒持續多久,等她踏到甲板上,海風拂面,更重要的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直在微笑着的建平船長,這時候李四妹才定下心神,決定到死也跟着這個男人,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打算再分開。

  李四妹說:“你怎麼知道我會回來。”

  建平船長說:“你要相信一個老水手的直覺。”

  李四妹又想起建平船長第一次找她時的場景來了。那時她還在望角療養院住着,療養院裏住的大多是一些船員水手,還有一些漁民,都是和海洋有關的人。大海除了會讓人平靜,更多時候會讓人發瘋。在海上漂泊久了的人看起來都有些異樣,會被這些陸地而生的人視爲異類。這家療養院似乎還有國家政策支持,病人並不需要花太多錢,就可以安詳地住在那裏。李四妹就是其中之一,對她來說,那裏纔是真正的生活。她討厭魚嘴鎮以及魚嘴鎮上貪得無厭的人,當然也包括黃水秋,或者說以黃水秋爲代表的人。這麼一說,她住在這家療養院就是爲了躲黃水秋這樣的人,甚至只是躲黃水秋一個人。其實李四妹並不缺錢,船業公司每月會給她發薪水,她成了那個公司人盡皆知尸位素餐的人,可沒人計較她,人對一個女瘋子還是能輕易表現出寬宏大量來的。不過,這也要歸功於黃水秋,要不是黃水秋,李四妹也許領不到這些薪水。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這些,就在她一個人在西貢流浪的時候,也沒有過那種缺錢的感受。這一點和黃水秋截然不同,即使她家纏萬貫一躍成了魚嘴鎮上的女首富時,仍有強烈的那種感受,錢必須多多益善。這也是李四妹不喜歡後來一夜暴富的黃水秋的原因。他總是感覺那個女人變了,不是那個和她在海上那艘深海加工船的客艙裏待過三年的好姐妹了。在海上時,她們吃睡都在一起,要不是那種相濡以沫的姐妹情,也許李四妹早就跳海了結自己。活着對她並沒多少誘惑,就連李微克也沒讓她放在心上。有時是恨李微克的,要不是多出個兒子,也許能過上另外一種生活。反過來,她又恨自己這麼想,李微克是無辜的。

  李四妹的療養院生活單一枯燥,只是每天下下棋看看書,追一追電視劇。不過她倒過得津津有味,就在尋常的某一天,一個老男人突如其來地闖了進來。這個叫建平船長的老人站在療養院門口,和看門老頭互相凝視。那個老頭還以爲某個不具名的瘋子跑了出去又溜了回來。也許是年齡相仿的原因,看門老頭莫名憎恨這個不速之客,說這個療養院從來沒有過一個叫李四妹的女人。他在睜眼說瞎話,有的人說起謊話來堅定的樣子真是讓人難過。一個老頭有時會莫名憤恨另一個老頭,尤其是眼前這個叫建平的老頭倔強得令人不安。建平船長身上始終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氣息。他眼睛一睜,就讓看門老頭下意識地一躲。他的眼角皺紋細密如麻,一皺眉,呈現出貓科動物發怒時的樣子。也許是看門老頭突然意識到這樣的持續對他沒有好處,他纔開始反覆唸叨李四妹的名字,說好像住着這麼一個人。

  李四妹最終見到了建平船長。他們是老相識了,不過李四妹沒想到他會來找她。就在他們面面相覷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認出對方來。這讓他們略顯尷尬,只好伸手來握。

  這個握手的場景時常被李四妹在後來的日子裏想起,她也搞不明白,爲什麼會把這個曾經在身旁晃悠了足有三年之久的男人忘得一乾二淨。建平船長也沒有認出李四妹,是因爲李四妹胖了,常年吃那些抗抑鬱的藥物讓她胖得像個大頭娃娃。不過那雙眼睛仍是攝人心魄,黃水秋說得好,說她長了一雙婊子的眼睛。當年那艘漂泊在大西洋深處的深海魚加工船上,不少船員被她這一雙眼睛迷倒過,其中就有這個建平船長。他來找她,也許就是奔着李四妹當年顧盼神飛的神采纔來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眼睛也最容易騙人,李四妹讓船上不少人吃了閉門羹,反倒是那個總冷眼相看的黃水秋倒給不少男人以真正的安慰。當時船上只有她們兩個女人,她們也是因爲船上開出的薪水驚人,才壯着膽子上了那艘開往非洲西海岸的加工船。一上船她們就被船艙上密密麻麻的裸體畫給嚇到了。

  艙壁上貼的到處都是,畫上的女人們張開雙腿迎接她們,這讓她們感到噁心,吐了三天的苦水。當然吐苦水也許是暈船的後果,不過那些裸體畫無疑加重了她們的暈船反應。她們感覺到羊入虎口,因此分外謹慎,除了三點一線,絕不在甲板上晃盪。她們的三點一線咫尺之遙,工作吃飯睡覺幾乎就在同一個地方。她們是作爲會計被招聘到船上來的,起初她們只是點頭之交,就是因爲羊入虎口的惺惺相惜,讓她們的姐妹情瞬間提升到秤不離砣砣不離秤的美好狀態中。後來李四妹常常想起那段美好的時光,男人們遠遠地看着她們,並不敢真正靠近,她們倆生活在一個單獨船艙裏,無人打擾。可她們知道艙壁外有一羣禿鷲一樣的眼睛。他們正在想象女人們躲起來正在幹什麼。李四妹不僅爲突然萌生的來自黃水秋的友誼感動,又爲那些男人對她的想象感到興奮。她從小到大都沒有過身處人羣中心的感覺,這個簡單到讓人窒息的船艙卻成了她人生中的舞臺。有時她們會虛掩着門,甚至半開着,她們想讓他們其中之一走進來,有人開始探頭探腦。第一個走進來的人就是建平船長。建平船長根本不是船長,他當時在船上幹着什麼工作,她們還不知道,可一眼就發現這個男人飽經風霜。

  也許是他眼角周圍密密麻麻的魚尾紋,還有那一蹙眉時,額頭上縱橫交錯的褶皺,他給人留下了深思熟慮的印象,也就是說,他是讓人放心的人。等他們三個人混熟了,建平船長說,這是被海風吹出來的。說這句話時,他滿臉驕傲,並不像是在開玩笑。這種認真的驕傲讓李四妹對他驟然心生厭煩,他已經像一個被剝開的貝殼似的,被扔到了另一個

  籮筐裏。沒想到的是,十年後李四妹又把這個貝殼撿回來了。建平船長只去那個療養院看過她一次,和他說了他自己的願望,說他買了一艘漁船,打算後半輩子就在海上度過,問她願意和他一起嗎?他們之間十年沒有聯繫了,還沒說五分鐘的話,建平船長就想讓她跟着他過下半輩子。李四妹先是爲這樣的話感到震驚,後來想想自己的後半輩子也沒多久了,更重要的是,前半輩子如此草草,後半輩子也好不到哪裏去,跟着他去海上也不失是一種可能。她笑了,建平船長也笑了。他們笑得既無奈又詭異。分別後的十年突然更像一場夢,而一起去海上生活倒像是夢醒了。

  李四妹胖了,但胖得並不難看,反而讓她顯得貴氣逼人。黃水秋和她站在一起,會讓人有一種錯覺,以爲那個魚嘴鎮的女首富是李四妹,而不是黃水秋。建平船長也許有過準備,那就是無論李四妹變成什麼糟糕的樣子,他都會說出早就準備好的話,帶她出海,在海上過完餘生。這對建平船長來說,是救苦救難,像她這樣的女瘋子,有人來收留,還不投桃報李。李四妹卻想到那閉塞的船艙和讓人想自殺的空曠,她仍舊拒絕了,笑過以後拼命搖了搖頭,看來絕無可能。她一本正經地說,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大海了。

  建平船長灰溜溜地走了。他在和那個看門老頭說再見的時候,不會想到七天後李四妹就在深夜穿着睡衣上了他的漁船。那天晚上,她給他打電話,他的船仍在碼頭上停靠。他還沒出海,他在等着她,似乎會一直等下去。若是讓他說,他還可能會說,她一定會來的。

  爲什麼呢,他會說,要相信一個老水手的直覺。他的直覺沒有錯,李四妹趁着夜色果真跑來了。她在建平船長給她的七天期限內的最後一天上了那艘船。

  一個月後,李四妹又一次跑來。不過這一次她已經做好了海上漂泊後半生的準備,不像上次那麼草率。她上了船,喊了一聲船長。她除了有一雙勾人的眼睛,還有一副甜膩的嗓音。這一點也不同於黃水秋,黃水秋的嗓音低沉凝重。李四妹有一次開玩笑說黃水秋的身體裏藏着一個男人。不過李四妹知道,黃水秋一旦嬌媚起來更爲撩人,有時眼神和嗓音多麼不值一提,黃水秋知道要男人命的東西根本不是這個,她深諳其道。相反,李四妹雖說聲音婉轉眼神攝人,可她只是一隻鳥,一隻笨鳥。

  她仔細端詳靠在船舷上的建平船長,想了想他爲什麼想把後半生寄託在無路可走的大海之上呢。她實在不明白這個男人爲什麼要這麼做,憑着他的退休金完全可以像那些魚嘴鎮的老漁民一樣,在公園裏溜溜鳥養養花,或者爬到更高的嶺子上看看遠處的大海,憑弔一番曾經在海上威風凜凜的年月。更讓她難以理解的是,自己也不要命地跟着上了船。她又喊了一聲,船長。這聲船長就是某種暗示。建平船長撲過來了,李四妹在甲板上四處繞着圈跑。一個追一個跑,最後李四妹無路可走,被建平船長堵在了角落裏。建平船長目露兇光,像一頭游過來的鯊魚。可李四妹並不真的害怕,她只是做出害怕的樣子,她知道怎樣討他歡心。李四妹是想笑,這樣的遊戲玩多了,人就忍不住想笑。她假裝瑟瑟發抖,可肩膀的聳動正在出賣她,她憋着一肚子的笑。建平船長似乎被她激怒了,衝上來就給了她一下。她一趔趄,腦袋撞在倉壁上,身體背對着建平船長。她回頭怯生生地看他。他走過來,像扒漁網似地扒李四妹的褲子。她光着屁股對着他,建平船長卻一屁股蹲了下去,頭側向一邊,眼望遼闊的大海。還是不行。李四妹忙轉身安慰他,輕聲喊他船長。建平船長說了一句,風暴就要來了。他像個可憐的孩子,張望着海上的烏雲。

  04

  這艘船並不大,而且老得夠嗆。從前面看,像是長滿鬍鬚。船體暗黑斑駁,那是年復一年的風浪留給這艘船的記憶。不過它並不衰敗,反給人一種高貴的氣質,在風浪中的搖擺也悠然自得。風勢漸大,很多船隻都返回到港口裏了,下了錨,被粗重的鎖鏈鎖上,再大的風浪也不用擔心了。只有這艘船卻迎着風,向大海深處繼續艱難地行進。漁船上只有兩個人,李四妹和建平船長。

  他們是去尋白海豚了。風暴之前的白海豚常會成羣結隊地從海里跳來跳去。建平船長又從憂鬱中恢復過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李四妹卻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風暴來臨前的這一刻,她一遍遍回想另一個風暴來臨前的夜晚。風勢漸大,浪頭像是要劈面而來。不過讓李四妹感到奇怪的是,建平船長並沒有出現在她的記憶裏。他們一起在船上風雨同舟過三年,卻讓李四妹很少感受到這個人的存在。按道理說,建平船長理應在那艘船上,況且他也不是輕易被人忽視的人。在李四妹的想象中,他是不在場的。

  他更像個幽靈,李四妹拼命想那個不存在的建平船長究竟幹過些什麼。

  她用手輕輕拍打着建平船長的脊背,像是在安慰一個失敗了的英雄,卻想起另外一個男人。也就是說,她並不是在拍打建平船長,而是拍打另外一個男人。

  她想起了那個風暴來臨前的夜晚。那天夜裏,一個叫丁公魚的男人跳了海,丁公魚是他的外號,平時熱情開朗,是那個最不被人懷疑會跳海輕生的人。她想起了這個男人用中指撥頭髮時的樣子。他喜歡在她們面前耍帥。那時李四妹不僅要兼職會計出納,還在做餐廳服務員。不少人討好她,喊她煎魚西施(她的魚煎得異常美味,當然那些男人說要吃煎魚的時候,也有性暗示的成分)。也許煎魚西施這個外號就是丁公魚給起的。他是船上爲數不多富有想象力的一個傢伙,不過李四妹並不喜歡他,不知道是爲什麼,也許他給人一種輕浮草率的錯覺,錯覺是她過了許多年後才感受到的。那個男人其實並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他的跳海就是爲了證明那個錯誤,這也讓她因此得上了失語症。她沒什麼好說的了。她後悔沒和他春宵一度。她後悔得想死,這也讓她十年不曾吃魚。

  要不是建平船長,她可能一輩子都不再吃魚了。等她再次吃魚的時候,魚竟好吃得讓她發瘋。那艘深海魚加工船比他們現在這艘老漁船要大個十幾倍,甚至更大,甲板上可以跑個百米衝刺。這樣的船像是出水的巨鯨,甲板高高在上,從船舷上一躍而下,就像是十米跳臺。丁公魚竟然跳下去了。當時海面上已經開始落雨,風捲雲涌,像他這樣不會水的人(加工船上不少人都不會游泳,這可能也是他外號的緣起)落入水中,結果可想而知,連一句救命都沒喊出來,便淹沒在風浪之中。

  聽其他人說,他們聽到了他的呼喊聲,只是異常短促,讓人不覺得那像是在喊救命。可這一切都是在李四妹的眼皮底下發生的。她只是一回神,丁公魚便消失不見了,她還以爲這又是他的一次讓人倒胃口的表演。當她探頭向下時,才發現丁公魚跳了下去。這時她應該大叫纔對,她卻出奇冷靜,像是掉在海里的丁公魚已經死了,而不是正在垂死掙扎。她沒大叫大喊,而是靜悄悄地溜了回去,一腦袋鑽進船艙裏,若無其事地和黃水秋說話,表示丁公魚的跳海和自己無關。她對黃水秋說她上廁所去了,黃水秋表示不相信,言語之間懷疑她和某個男船員鬼混。李四妹蜷縮在被子裏想象海水中的丁公魚,一羣魚正在瘋搶他,你一口我一口。她還是沒忍住,跑到廁所狂吐不止,這才如夢方醒。她感覺自己剛殺了一個人,而且是愛她的人。這種想象持續了十年之久。十年後,李四妹注視着波濤滾滾的海水,像是又一次看到了丁公魚的掙扎,這讓她也有了第一次跳下去的衝動。她不是沒想過死,可她從沒想過跳海這種死法。她認爲這種死法極其殘忍。她能感覺到那些魚羣會圍過來,將她吃個一乾二淨。

  丁公魚若無其事地靠在船舷上,沒有想要跳下去的絲毫徵兆。後來她一遍遍回想,終於發現她可能是丁公魚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也就是說,要不是李四妹的決絕和嘲諷,他不會跳下去的。或者說,他已經對船上的生活忍無可忍了,想從李四妹身上得到一些安慰,哪怕是一個擁抱。她卻把他當成一個笑話。李四妹想在丁公魚身上表現出驕傲,當然不止在他一個人面前。她想讓自己變成加工船的中心,所有人都仰慕她,又得不到她。

  在這一點上,她的內心有和黃水秋一較高下的隱祕。事實上她又爲那些男人踟躕不前感到憎恨,這些人似乎認定了她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寧可挨在她們船艙隔壁用手解決,也不上來表白。丁公魚算是最浪漫的一個,他靠在船舷上像個詩人。這也是李四妹後來纔想到的,丁公魚也許在她十年的想象中早就面目全非。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四妹在當時並沒那麼想。她想的就是不讓丁公魚那麼輕易得逞,她感覺這個男人就是爲了佔她便宜。其實她並不覺得自己有多麼高不可攀,或者這樣說,和丁公魚春宵一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她都沒把這個放在心上。像她這樣的單親媽媽並不自視甚高。她骨子裏是自卑的,這種自卑反讓她有了一種令她自己也厭惡的驕矜。她一點也不像黃水秋,黃水秋的自輕自賤恰恰是有的放矢,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丁公魚跳海之前,黃水秋已經和船上好幾個男人發生過關係,這已經人盡皆知,沒什麼大驚小怪的。船上就是一座孤島。

  李四妹有幾次親眼目睹,見識過黃水秋那粗重的呼吸以及像波濤一樣一浪高過一浪的呻吟,她記得當時的自己緊張得要命,像是躺在那裏或者撅着屁股的女人正是她,而不是黃水秋。她甚至感覺到自己整個身體在隨着她呻吟的律動顫抖。李四妹從此想做個和黃水秋不一樣的人。這和她們在岸上的形象大爲迥異。黃水秋給人留下的印象是賢妻良母,老公因和別人打賭憋死在海水裏,她爲他的死感到憤怒,一怒之下就離開了魚嘴鎮,跑得遠遠的,跑到了這一望無盡的大海之上。這是一次自我流放。鎮上的人都想爲她這樣的一鼓作氣立一個貞節牌坊。而李四妹呢,在賓館做服務員的時候就落下了婊子的名聲,期間還和一個法國記者搞上了,並且生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就是李微克。李四妹也上了這艘深海加工船,隨船出了南海,在印度洋裏漂盪,後來又繞過好望角,去了非洲西海岸。魚嘴鎮上的人無不想象,她是怎樣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這也是他們津津樂道的,可能有的人還會說多虧有個黃水秋,意思是黃水秋會讓李四妹有所收斂,別丟盡了他們魚嘴鎮漁家女人的臉。事實卻出人意料,那個守身如玉的人竟是李四妹。

  後來李四妹就在對丁公魚的愧疚和懊悔中得了失語症。她不相信自己竟然見死不救,認爲那個從船舷上跑開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的附體。

  李四妹又在船上待了一年。這一年中她看着黃水秋新人換舊人,自己只是冷眼相看。

  她也有過一次和男人的近距離接觸。這個人就是建平船長。建平根本不是船長,大家喊他船長是對他的一次嘲諷。船長就這麼一聲聲喊起來了。他似乎樂意聽到別人叫他船長。

  成爲船長是他的畢生理想,可他卻永遠成不了船長,他已經作爲輪機二副退了休。如果做了船長,他會是個好船長,李四妹這麼安慰他。他現在買了一艘船,成了李四妹一個人的船長。李四妹常常想,她要是不上他的船,他又會怎樣。他會不會一個人仍堅持去海上生活。她知道他已經離不開大海了,死也要死在海上,岸上的生活讓他魂不守舍,他說那天他走在大街上突然不知道要去哪裏,連路都不會走了,他就站在馬路中央,旁邊的汽車不停地對他鳴笛,那一刻他覺得他必須回到海上。李四妹想象出這個老水手站在馬路中央的窘迫,從這個角度來看,是她李四妹救了他,她上了他的船。李四妹知道,他並沒那麼篤定李四妹會上船,只是多年的航海生涯讓他變得更有耐心。李四妹是那條需要耐心才能對付的大魚。

  那艘船正駛向怒海波濤中。他們似乎沒表現出一絲懼怕來。李四妹由丁公魚的跳海又想到了建平船長。那一次,建平船長把她逼到了一個底艙裏,李四妹也做好了一切準備,一聲不吭地等着船長逼上來。她並不準備反抗,甚至有投懷送抱的衝動。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假船長,讓她突然想脫光自己的衣服。底艙內的發動機正在轟鳴,這樣的轟鳴正好掩蓋他們所有的聲響。就在李四妹鑽進建平船長的懷裏時,建平船長卻頹喪地歪在艙壁上了。他的一聲哀嚎刺破了發動機的轟鳴。李四妹這才知道他患有陽痿症。不過建平船長解釋過,說他聽着她們說話的聲音就可以,他發誓說這是真的。發誓更讓他們尷尬,後來李四妹都不敢直視建平船長的眼睛,怕她的眼神讓他更難過。他的發誓也暴露了建平船長經常貼着艙壁聽黃水秋和李四妹的竊竊私語。李四妹想到船員們接二連三地偷聽她們說話,並沒感覺厭惡,反而讓她有一種勝利感。她似乎贏了什麼,不過又不清楚究竟贏過什麼。她感覺那些船上的男同事們都很可愛,不像黃水秋所說的人人自危,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別人的陷阱裏。也許黃水秋是對的,要不然她怎麼會在接下來的十年裏打造了一個商業帝國呢,那個巨大的高入雲霄的碧海藍天大酒店就是她一個人的傑作。那個大酒店真是大得可怕,讓李四妹感到沮喪。

  對於黃水秋早就能洞悉人心的爾虞我詐,李四妹自愧不如。和黃水秋要好的那些男同事都是船上響噹噹的人物,像建平船長和丁公魚這樣的人她才懶得搭理呢。對於丁公魚的死,黃水秋並沒表現出詫異來,就像丁公魚的死是應該的,或者說他的死並沒什麼意義。

  這是李四妹受不了的,她眼裏只有自己和錢。不過當提起建平船長的陽痿症時,她倒笑得前仰後合,說她早就看出來了。

  05

  他們經歷了一場海上風暴。風暴談不上,只是一場疾風驟雨,但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一場風暴。他們把這場疾風驟雨想象成風暴,這也說明他們早就經不起真正的風暴。假設真正的風暴到來,也許他們會靠岸躲起來。不過令人遺憾的是,他們並沒在風暴中看到一躍而出的白海豚。這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大海漸漸平息下來。

  風平浪靜後,他們第一個談起的人竟是黃水秋。黃水秋是他們永遠也繞不過去的死結。建平船長說到黃水秋更像是大海的女兒、漁民的子孫,而她李四妹一點也不像。李四妹突然發現其實自己的一生都在和黃水秋較勁。她以另闢蹊徑方式和黃水秋對着幹,起初她以爲是自己輸了,可當黃水秋最後一次找她時,她發現沒輸沒贏。而且她會想,人不該這麼較勁。她們從來不是對手,她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既然建平船長這麼說,十年前那艘船上的所有人也會這麼說,她們是在那艘船上纔有了對手的感覺。

  建平船長還說到黃水秋的過去,說她是個苦命人。李四妹反駁說,難道她不是苦命人嗎?建平船長說她苦命是總想要得太多。他因此對着蒼茫的大海笑起來,笑聲有一種淒厲的感覺,這也讓李四妹感覺蠻憂傷的,他們初在一起時就這樣,因此李四妹想到他們倆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很可能會死於風暴中的船翻人亡。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她倒寧願這麼死去。她一點也不像黃水秋,那個人太怕死了。在黃水秋說起自己患上家族遺傳病時,聲音顫抖。他們家人陸續患上那種要命的病,黃水秋未能倖免。她告訴李四妹她快死了,沒多少日子可活了。她不想死在醫院裏,讓那麼多人看着她死。李四妹起初看不起她那副惜命的可憐模樣。後來她才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黃水秋是想死得體面一點,不像她的那些家人,死得像一條魚。那是種奇怪的肝病,肚子會漸漸大起來,直到撐破爲止。黃水秋因此才躲起來,她把臉面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李四妹的思緒又被建平船長的一個新問題給打斷了,她倒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建平船長問:“黃水秋是不是在船上掙了很多錢。”李四妹被這個問題問愣了,過了許久才說:“她掙得和我一樣多呀。”建平船長的笑似乎在說李四妹可真夠天真的。他的意思是說黃水秋在船上掙夠了錢才上岸開始做生意的。她掙了第一桶金,在那艘船上,在李四妹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說黃水秋和李四妹做着同樣的工作卻掙到了更多的錢,比更多還要多得多,要不然她怎麼一上岸就入股了那家最大的漁業公司呢。李四妹還記得她入股前的踟躕。她知道黃水秋的踟躕是假的,是表演給別人看的,其實她早就拿定了主意。這個人從來都是獨斷專行的。李四妹這麼想着一下子就放鬆下來,這讓她說過的那句“殺了他”喪失了具體的意義。事實上,黃水秋早就下定了決心,她只是表演她的猶豫不決給李四妹看,並想讓李四妹一起分擔她的負罪感。

  建平船長說:“你小看她了。”他這句話也讓李四妹感到困惑。她並未流露出她是個勝利者的角色。她都變成一個精神病人了,還有什麼可驕傲的。建平船長說:“這就是你驕傲的地方,你總是在拒絕。”從前他不這麼說話,一場風暴正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說起話來有點像丁公魚了。在李四妹看來,他是個倔強的不安的老頭,他的倔強來自多年的海上航行生涯,不安來自於他的陽痿症,讓他覺得世界矛盾重重,一個這麼硬朗的外表之下竟有一個孱弱的部分。李四妹說:“我沒和任何人比過,我也從沒小看過她。”她在撒謊,可她還是會這麼說。建平船長說:“她是個妓女,一個婊子,一個賣肉的。”他說得惡狠狠的,像是黃水秋曾因此深深傷害過他。他接着說:“不是賣淫怎麼會掙到這麼多錢呢。”李四妹說她胡說八道,讓他不要再說下去了。可是她的內心想讓他說下去。

  她感到震驚,除了震驚於黃水秋原來如此之外,她還對建平船長說這番話時惡狠狠的語氣驚詫。他完全可以輕描淡寫地說。

  李四妹突然想到她們一上岸,黃水秋就會消失一段時間,她就像個謎,越想越是。她不像他們這些人,吃喝玩樂,不把船上掙的錢當錢,有了今天不再想明天。建平船長說:“不過她是個苦命人。”他這麼說,也許可以證明他愛過這個女人。他們因此沉默下來。李四妹已經忘記了建平船長和黃水秋交往的細節。他們在她的回憶裏不曾有過交集。李四妹顧左右而言他,她不想再說出更多可怕的事情。她總是在關鍵時刻選擇逃避。

  她莫名其妙說起更遠的過去,說她在越南西貢的那些日子。她從遙遠的北方一路南下,隻身來到了那個炎熱的城市。那一段路程現在想來仍驚心動魄,她說給建平船長聽。那是在八十年代初,那時她還在越南生活,算得上是個越南人,他們魚嘴鎮上的人很多都曾有過越南國籍。魚嘴鎮所在的海城,身處中國西南端,是個半島,被大海環環包圍,和越南隔海相望。建平船長也知道魚嘴鎮的來歷,知道李四妹黃水秋他們這些人究竟從哪裏來。不過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似乎早就見慣不慣了。他只是嘖嘖感嘆於李四妹也有過如此躁動的青春。她說起那次離家出走時竟滿臉嚮往,說她至今不後悔,說那是她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情。她離開自家那艘漁船,隻身南下,去了遙遠的西貢。她不喜歡西貢後來的名字胡志明市。那個城市讓她感覺到新生,建平船長讓她說說究竟什麼是新生。她說:“就是那種生機勃勃的感覺。”建平船長說:“就像春天一樣。”李四妹附和一句:“就像春天一樣。”後來她的一個親戚找到她,說她們全家都漂洋過海去了中國。她才知道世界已經翻天覆地。李四妹說:

  “我知道我們遲早是要回中國的。”建平船長明白她在說什麼,就點了點頭。她沒說她在那個城市經歷過什麼,只說那裏的美好。

  也許是西貢的法國味讓她着迷,這也是她後來迷上那個法國記者的原因。建平船長並沒細問那些細節。對他來說,細節早就不重要了,或者說從來都不重要。那艘船上的燈一直照耀着一小塊海面,也許是天快亮了,燈光暗淡下來。他們鑽進艙裏,準備睡覺。兩個人抱在一起,不知道是誰先睡了過去,另一個人沒過多久也睡着了。一覺醒來,日頭偏西。李四妹第一句話就是要去找黃水秋。黃水秋披頭散髮出現在她的夢裏。她說,我在等你。她讓李四妹一定要來,死也要來,她需要她。李四妹無法容忍她需要她。只要她需要,她會不顧一切。

  海上的夕陽真美,這麼動人的夕陽,卻讓李四妹感到攝人心魄的驚懼。

  李四妹知道她在哪裏。建平船長想也沒想就答應了,問她在哪裏。李四妹說:“還記得那個勺子島嗎?”李四妹極其確定黃水秋一行人就躲在不遠處的勺子島上。這個島渺小極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島上住着幾戶漁民,過着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日子。黃水秋和她提起過這個島,說她想死在那裏。李四妹夢見了那個島,黃水秋站在成羣結隊的鳥中間,披頭散髮。那些鳥密密麻麻,發出一聲聲怪叫。那怪叫後來在她的夢裏變成一首歌。她極其熟悉那首歌的旋律,可又想不起名字。從夢中醒來,她感覺這是不祥之兆,那首歌也許是黃水秋的葬禮。也就是說,就在他們談天說地的昨夜,黃水秋也許離開這個世界了。她想爲她收屍。他們的船迎着夕陽向那個小島開拔。

  06

  這時候,建平船長更像個船長了。當一艘船有了具體的目的地,似乎也變得鬥志昂揚。建平船長歪歪戴着一頂帽子,很像一個老海盜。李四妹在廚房裏做魚湯。不知何時,建平船長溜到她身後,緊緊貼着她。她親暱地喊一聲船長。建平船長像是被激勵了一下,雙手環抱住她的上身。他比她矮一點,這樣一來建平船長就像個考拉。

  他們在一起喝魚湯的時候,又開始回憶他們曾經一起共事過的那艘漁船。這一天一夜,他們一直沉浸在過去中。他們說到安哥拉海岸,說到丁公魚在自殺之前曾和一個非洲小妞睡過覺。說到丁公魚的時候,李四妹心裏一顫。不過她頗爲輕鬆地掩飾過去了。

  沒人知道她和丁公魚的死有關係,就連黃水秋也不知道。但聽建平船長說他上岸去過安哥拉的紅燈區,還是讓她大吃一驚。不過她面不改色,繼續若無其事地聽下去。建平船長接着說到他因爲情傷才跳的海。正當李四妹感覺事情已經徹底敗露的時候,他說丁公魚喜歡黃水秋,黃水秋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丁公魚感到絕望才跳的海。李四妹說丁公魚的跳海和黃水秋沒有一點關係,丁公魚是抑鬱症。建平船長反駁說,船上的人哪個沒有抑鬱症,接着說到了黃水秋拒絕丁公魚的場景。那幅場景和她拒絕丁公魚時頗爲相似,只是女主角由李四妹換成了黃水秋。這也讓李四妹一度懷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錯,那個拒絕丁公魚的人並不是自己,而是黃水秋。自從得了奇怪的失語症後,她對自己的記憶也沒有了信心。李四妹質問建平船長,說那個女人有沒有可能是她,而不是黃水秋。建平船長又笑了,說丁公魚不可能喜歡她。李四妹問爲什麼。建平船長微笑不語。她發現他們那些男船員的世界是另一個天地,除此之外還感覺到自己在建平船長的眼裏就是個女瘋子,從一開始就是。他一直覺得她是個女瘋子,或者說就因爲她是個女瘋子他才找上她。和一個女瘋子在一起,就像是給自己設了一道屏障,他會感到安全。想到這裏,李四妹開始渾身發抖。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繼續想就會想到她的死。沒人會顧得上一個女瘋子的死活,或者說一個女瘋子的死自有死的道理,不太惹人生疑。她看着正目視前方小島的建平船長的後腦,心想他是個陰險的人。一個陰險的人纔會在那艘生活過三年的船上沒給人留下太多的印象。看來那些人喊他船長不是嘲諷。他也許天生就是個船長,只是因緣際會永遠成不了船長。她又覺得這人有幾分可憐,他越擺出船長的樣子就顯得越可憐。他反而沒那麼可怕了,李四妹還是能反客爲主。他是有些陰險,也許並不壞,李四妹這麼安慰自己。

  勺子島就像是一個勺子,他們要在勺子把上靠岸。建平船長向大海里拋下去一個皮划艇,李四妹感覺像是拋下一個活生生的人。兩個人一前一後划着皮划艇向淺水區劃去。小島並不像李四妹夢裏的那樣鳥語花香,反而有一種荒涼和破敗的頹相。李四妹漸漸擔心起來,擔心自己猜錯了,黃水秋並沒來過這裏。這只是一個無人問津的荒島,毒蛇密佈,說不定有去無回。李四妹怯生生地說:“我們回去吧。”建平船長感到疑惑,不再劃了。他皺了皺眉頭,意思是李四妹在耍他。他瞪視她的樣子像是要把她扔到海里。她感覺他遲早會把她扔到海里。他引誘她上船就是爲了有朝一日把她餵魚。

  上岸後,李四妹突然感覺成了另外一個人,臀部肥大,像個椰子。她跟在建平船長的後面,左顧右看。建平船長回頭看她。四目相對,李四妹因此滋生了一種和他共患難的情緒。她抓着他的衣角。兩個人直奔炊煙升起的地方。

  他們沒有找到黃水秋,卻意外地找到了阿光。阿光竟然是那個送黃水秋來這個小島上的人,這令李四妹大爲不解。黃水秋的確來過,可她又走了,一個人走了,不知所蹤。阿光說她死了,死未見屍。

  這的確又是黃水秋的行事作風。李四妹突然感覺阿光不是她從前認識的那個阿光。阿光讓她想起另外一個人,十年前那艘深海魚加工船上真正的船長,一個看起來惡狠狠但內心柔情似水的男人。阿光說起話來咬牙切齒,像是正對別人發號施令。他還長起一層細密的鬍鬚,喉結也變得異常粗大,說話間上下滾動,這讓他不太像十六歲,又讓他顯得邋里邋遢。李四妹很想過去摸摸他,拍拍他的後腦勺。他除了讓她想起已故的船長之外,也想起了她的兒子李微克。李微克和阿光在魚嘴鎮的風情街上是密不可分的,若只見到其中一個,人就會問另外一個去哪裏了。她看着阿光形單影隻,並且流落到這個荒島上,她的眼神開始充滿慈愛。阿光並不領情,在他眼裏,李四妹只是個女瘋子,不是李微克的媽媽。當然也是個曾經和“大洋馬”睡過覺的女人,這更加讓她鄙夷。大洋馬是他們那些漁民對西洋人的稱呼。不過阿光只是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一絲冷漠,不似先前有那麼激烈的敵意。他越是這樣,李四妹就越爲之動容。她不知道這孩子究竟經歷了什麼,但她確定他經歷了很多,經歷了一個少年本不該經歷的。她還是摸了摸他的頭。他的頭髮凌亂,李四妹很想幫他梳一梳。阿光沒有躲閃,任由她捋順一頭亂髮。看他目光閃爍,也許正在想李微克,那個海那邊的朋友。阿光動情地問了一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了。”

  他問的是李微克,他想知道李微克正在幹什麼,是不是已如他所願,成了一名錶演“與鯊共舞”的演員。阿光問了一句關於李微克的話,李四妹更加激動了,竟張開雙臂抱住了阿光,說:“他很好。”這句話翻來覆去說個不停,像是那個被惦念的李微克已遭不測,這句“他很好”只是個輕易被識破的安慰。阿光也被傷感的情緒感染了,雙眼有點泛紅。

  在這樣的荒島之上,他究竟有多想念李微克,看看那張黑黢黢的臉就知道了。這樣的擁抱持續了很久,站在一旁的建平船長提醒他們,更是在提醒李四妹。他像看殺人犯一樣看着阿光。他知道阿光是個在逃犯。他殺人的故事早就家喻戶曉,曾揹着一把大砍刀在人羣中左衝右突,魚嘴鎮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人值得傳說了。那些人在說起阿光的這段經歷時不像是在說一個惡徒,反而像是傳頌一個英雄。不少人在說後生可畏,魚嘴鎮這些漁民的後代都該學學他的血氣方剛。阿光沒有想到,他一下子成了年輕的英雄。一個多月前,他灰溜溜地登上黃水秋家的漁船,坐在漁船之上眼望茫茫大海,前方未卜,絕望透頂。就連這樣的機會還是他討厭的父親從黃水秋那裏乞求來的。他甚至想他的父親是不是給黃水秋磕過頭,不管有沒有磕過頭,那個躬腰駝背的男人跪在黃水秋腳下的形象已經在他的腦海裏翻來覆去了。

  建平船長似乎是嫉妒這個少年英雄,有的人輕而易舉就能獲得別人的盛譽和關注。其實他喜歡這愣頭愣腦的傢伙。他甚至覺察出他愣頭愣腦背後的狡猾。阿光帶他們去了一個地方。那是勺子島最高的地方了。一路上,他們都沒說話,只顧向前走。世界在他們眼前越來越開闊,李四妹已經猜出來了,黃水秋或許就是從這最高的地方跳了下去。這很像她的死法,決絕,有雄心,要摔就摔個粉碎。建平船長說:“這裏真美。”垂下頭走路的李四妹無暇看這片島上的風光,她已經掉進了對黃水秋自殺的想象中了。

  黃水秋還有個妹妹,黃水秋不止一次提起過這個妹妹,提起她的跳崖,這對她來說無疑就是一種難以抗拒的召喚。李四妹越這麼想,心情隨之愈發沉重。等他們登上最高點時,迎面而來的就是一座孤墳。看上去不像個墳頭,只是由零碎的石塊堆砌成一個古怪的凸起。石頭間的縫隙表明裏面一無所有。

  黃水秋死不見屍,這也很像黃水秋的做法,她不想讓很多人知道她的死相,到最後她都不會給別人憐憫和同情自己的機會。阿光說:“她就是從這裏跳了下去。”說這句話時有些哽咽,像是在說一個至親的死。李四妹感到詫異,阿光不是對黃水秋恨之入骨麼,還曾燒過她家的汽車。火燒汽車的舉動也震驚了魚嘴鎮,這孩子似乎一直在醞釀驚人之舉,冷不丁嚇所有人一跳。不過燒汽車的事卻讓他臭名昭著,不少人都說像他這樣的孽障,全家都跟着受牽連,遲早是個大禍害。他們說得沒錯,阿光這小子到最後終於成了一個大禍害,如今有家不能回,逃到這孤島上不知何時是盡頭。李四妹癡癡望着她,說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她跳了下去?”阿光惡狠狠地說:

  “我就是知道,她一定是從這裏跳下去的。”

  他身上有一股邪勁,這股勁頭倒有點黃水秋的做派。李四妹不清楚阿光和黃水秋之間發生過什麼,讓他們之間的關係像極了母子。這石頭墳也是阿光徒手砌起來的,他在說起黃水秋的時候更像在說一個母親。就算黃水秋真的跳了海,李四妹卻並不傷心,連她也納悶自己竟如此鎮靜,還在和阿光開玩笑。也許黃水秋在她心裏已經死過很多回了。李四妹向下探了探頭,腿腳發麻,這讓她由衷欽佩黃水秋這個人。李四妹說:“她有沒有可能上了船。”阿光拼命搖頭說:“鳥不拉屎的地方怎麼會有船。”建平船長湊過來說:“你看那不是有一艘船嗎?”他指向阿光的身後。阿光背過身去,看到一艘漁船,就像一葉扁舟。阿光用懷疑的口吻問了一句:“那不是你們的船麼。”建平船長還沒這麼遠距離看過自己的那艘船。它像一艘別人的船。李四妹也去看那艘船,這讓她感覺像在一個夢裏。阿光突然雙膝跪地,喊了一聲:“李阿姨來看您了。”說罷彎腰叩頭。李四妹被阿光弄得手足無措。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者說些什麼。阿光匍匐下來,肩膀聳動,他是真的在哭。阿光身上有一種感召能力,在他身邊會不自覺地跟着他的想法進行下去。李四妹選擇跪下,說了一句:“阿秋,我來看你了。”建平船長被他們同時跪下的場面弄得哭笑不得,掏出一支菸,用來掩飾想笑出來的衝動。

  07

  哀悼過後,他們像是確定了黃水秋的死。下山的路上,三個人輕鬆了很多。這番悼念讓他們感覺已經可以對得起那個跳海的人了。阿光問到黃水秋阿姨的過去,他對她的過去充滿好奇。李四妹開始總結黃水秋的一生。建平船長偶爾會插一句。阿光這才知道建平船長竟然也是那艘漁業加工船上的人。李四妹一邊說一邊想,想該怎樣給這孩子訴說黃水秋的生平,當然她說出來的和她想說的並不一樣,就連李四妹自己也想不清楚。她的人生有幾個疑點,比如她妹妹的死和她究竟什麼關係,她爲什麼沒有和她媽媽一起去英國,而是選擇一個人孤零零地回來找她並不喜歡的父親生活下去,還有她是否在那艘船上賣過淫,她有沒有殺害張東成,她選擇自殺是不是因爲罹患絕症等等。這是她一系列的心理活動,可她正在說的卻是一個女中豪傑黃水秋。阿光信以爲真,李四妹這才覺得他只是個孩子。她開始心痛,是因爲她又一次想起李微克。她開始對比這兩個人。他們似乎是天然的對立面。不過建平船長早就厭煩了談論黃水秋,他將話題的方向引到阿光身上。他說到那次羣毆,東北佬和魚嘴鎮漁民的對決,說到底誰贏了。阿光就是在這次羣毆中一戰成名,他揹着那把大砍刀,殺紅了眼。阿光說當然是魚嘴鎮贏了,東北佬落荒而逃,潰不成軍。東北佬從遙遠的北方來到海城,攻城略地,讓這個充滿着海上風情的小城有了玉米高粱的粗糲味道,連那些街上賣越南春捲的也成了東北佬。魚嘴鎮也來了很多東北佬,這讓阿光這些漁民子弟感到憤懣,總想找個機會對他們下手。

  建平船長卻說是東北佬贏了,像是故意激怒這孩子。阿光猩紅着眼說他們放屁。建平船長並沒生氣,說了一句:“我也是個東北佬,看我像嗎?”他在挑釁他。他說得沒錯,他來自東北,不過早就沒了鄉音,多年的海上生涯已經模糊了他的出身。李四妹趁機看了建平船長一眼,意思讓他別這樣。阿光還死盯着小個頭亮腦門的老傢伙。建平船長又趁機皺起眉來。那塊額頭上的青記像一片楓葉,又像是一隻野獸的腳印。他們沉默下來。阿光的神色突然變得柔和,說:“我並不恨東北人,我只恨我們自己不爭氣。”建平船長嘆一口氣,說道:“我們東北人也不爭氣。”說完拍了拍阿光的背,他們就這麼愉快地和解了。阿光虎背熊腰,建平船長又拍了一下,像是不相信他的背竟這樣厚實。他們站在一起,阿光倒更像個來自東北的壯漢。李四妹還在回味建平船長的那句話,我們東北人也不爭氣,這句話讓她突然醒悟,明白了老是想不起來十年前的建平船長的原因了。十年後他竟然口音大變,當年在海上時,他就是操着這樣的東北鄉音。她也因此想起一樁舊事。這樁舊事讓她異常感激這個身邊的東北人,李四妹還感覺到他也許真如他所說,一直愛着她,或者說愛過她。他們已經來到一片沙灘上。幾隻海鳥呱呱俯衝下來,落了一地。阿光喊了一聲艾米,忙問李四妹這些天有沒有看見過艾米。他想起什麼來了,凝視着前方,像是有個叫艾米的人正向這邊走來。李四妹見過那個叫艾米的女孩,鼻子上有個亮晶晶的鼻環。那個鼻環是她唯一能想到艾米的特徵。她說:“沒錯,她來找過我。”阿光興高采烈,又問,“是不是艾米告訴你們到這裏來找我們。”李四妹說:“她沒說過。”看樣子艾米也來過這個荒島。艾米怎麼也來過這個荒島呢,李四妹開始沉思。

  艾米的媽媽是黃水秋的朋友,也是李四妹的朋友,不過並不怎麼要好。也許黃水秋和她母親更親密一些。在那個混亂的八十年代,艾米一家並沒去海城,而是選擇去了香港地區,後來又輾轉至美國,在異國他鄉作爲僑民的身份生活下來。這麼多年過去了,艾米成了一個徹底的美國人。她來到魚嘴鎮是想看看假設他們一家人要是去了海城,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她其實也是屬於魚嘴鎮的。艾米去療養院找李四妹的時候,建平船長還沒出現。她更不會知道那個黃毛丫頭和這一切竟然有關係。阿光說:“艾米是我的好朋友,她是個美國人。”阿光還沉浸在對美好友誼的追憶中,他滿臉放光,顴骨紅紅的,像是剛從高原上下來。李四妹爲李微克感到慶幸,他交到一個好朋友。不過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她開始想黃水秋爲什麼會讓艾米也跟着她上船。黃水秋是個百密無一疏的人,不可能隨隨便便帶個人上船,況且很有可能走露消息。她既然這麼做,就不怕艾米亂說,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艾米這個人嘴嚴,不可能亂說。李四妹不相信是因爲後者,黃水秋這個人沒那麼輕易相信別人,就連李四妹這樣的老朋友,她都是小心翼翼。李四妹依稀還記得艾米來找她時,詢問過的那些問題,這些問題都是和那艘深海加工船有關。

  她想了解的只是她們那一段海上生活。不過李四妹仍然感到費解,這個黃毛丫頭緣何對她們那段無聊的日子有興趣呢。她說過她是個寫小說的,當時李四妹並沒有多想,她見過不少這樣的人,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個騙子,這讓她因此想起那個法國記者,她曾一度恨不得置對方於死地的男人,不過在置對方於死地之前,更想置自己於死地,愛情這種東西怪不得別人,只能怪她自己看走了眼。這個男人就是阿光嘴上說的“大洋馬”。據魚嘴鎮上的人說,此人高大威猛,鷹鉤鼻,一把大鬍子,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其實他的腿沒有毛病,就是有點內八字。阿光和李微克談論過這個男人,在談起時李微克說了一句“這輩子還能見到他嗎”。雖說李微克很少提起,他對這個被人稱爲大洋馬的爸爸還是充滿好奇。這孩子心機很深,喜怒不行於色,不像阿光,所有情緒都會寫在臉上。

  李四妹並沒想起大洋馬的大鬍子和鷹鉤鼻,反而想起了那一雙溫柔多情的眼睛,地中海一樣的碧眼。她看着那雙眼睛,就像面對一片海。她被這海一樣的柔情給打動了,她沒想過大海除了溫柔,還有暴虐和冷酷。那時她只是一個樣貌姣好的酒店服務員,而那個男人卻是個行走世界的記者,他來這裏不是爲了愛她,而是爲了魚嘴鎮上的僑民。他更關心那些從海上漂來的部落,而不是李四妹自己。他寫過不少文章,都是關於海上移民的,他關心着全人類。李四妹只是她歇腳時無聊之餘順手摸到的一隻貓,這隻貓不應該爲只是一隻貓而感到悲哀。

  李四妹因艾米的來訪更多地想起了那個法國記者,這也是她不可能會對艾米有好感的原因。阿光繼續詢問那次來訪的細節。沙灘上的風勢漸大,李四妹似乎感覺到有人正在撫摸她。建平船長走過來了,摸了摸她的腰,似乎是爲了安慰。她已經不需要安慰了。

  海上吹來的風讓她更像船帆了,鼓脹起來,充滿了力量。

  她想起了那個問題,艾米曾反覆糾纏過。艾米始終對其所提供的答案抱有懷疑。她也是個好記者,用盡了不少辦法,想讓她說出更多來。李四妹說了實話,這個問題根本沒必要撒謊。可越是說實話,艾米越是不相信。有時就是這樣,爲了迷惑對方,不如直接實話實說。實話實說反倒更像是在撒謊。人傾向於聽到謊言,謊言比真實更合情合理。

  艾米的問題是:她們第一次登上非洲西海岸那個安哥拉的港口時,李四妹竟然消失了,就在黃水秋的眼皮底下消失,在消失的那段時間,李四妹究竟去了哪裏,和誰在一起。艾米問這個問題時,是站在黃水秋的立場上的。這當然也是黃水秋告訴她的,甚至是黃水秋要她來問的。艾米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黃水秋又想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呢?李四妹百思不得其解。

  他們說得沒錯,李四妹是消失了三天。

  她只是找了個旅舍住了下來。一個人住下來。那些天她感到焦慮。丁公魚剛死不久,她還沒來得及好好想想丁公魚的跳海。她還不能接受,更不能接受自己的退避三舍。她更想懲罰自己。午夜在非洲西海岸的旅舍醒來,她想到過死,死在這萬里之外的非洲土地上。她是因爲想到李微克,纔沒那樣做。也許沒有李微克,她也不會尋死。李微克只是她沒死成的一個藉口。她知道他們的船會停留多久,三天後她就回到了碼頭上。黃水秋激動不已,說還以爲她被人給活活煮了呢。想到黃水秋見到她時眉飛色舞的樣子,她突然心痛起來,黃水秋再也不可能那樣眉飛色舞了。她蹲下來,蹲在勺子島的海灘之上,哭得稀里嘩啦。她這麼突然一哭,讓阿光警惕起來,也許別人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個女瘋子。不過他可能又覺得女瘋子沒什麼不好,甚至比那些人善良多了。他背過身去,不想看到李四妹的嚎啕大哭。

  08

  他們沿着勺子島轉了一圈,見了幾個漁民。漁民對他們視若無物。他們正在捕鱟。鱟正處在繁殖期,冒死去海岸上交配。建平船長眼睛發亮。他之所以能在海上漂泊這麼久,他是真正地熱愛大海。只有大海里纔會有這麼奇怪又讓人着迷的生物。建平船長說到鱟,就像在說他的朋友們。鱟有藍色的血液,有藍色血液的生物是高貴的,他說道。他們看着海岸之上偶爾會出現一隻又一隻,心情也大好起來。

  建平船長說到鱟的愛情,說它們總是成雙成對,是海里的鴛鴦。李四妹因此突然想通了,黃水秋緣何駕船來這裏,並在最高的懸崖之上一躍而下。她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就在臨終前把棘手的張東成解決掉,爲她的兒子歐曉歡鋪平道路。張東成死後,她就開始對自己下手了,她那麼惜命,可一旦下定了決心卻瘋狂得嚇人。李四妹想到這裏,竟在沙灘上顫抖,建平船長以爲她受不了沙灘上的疾風,就抱住她的肩膀往回走。

  他們後來又回到了阿光的住處,這是黃水秋爲他租下的一處漁民的房子。阿光說這個島上只有二十幾個人。沒有電,一到晚上黑漆漆的,阿光起初感到害怕,一個月過去了,他漸漸適應了這個島的風土人情。他每天是這樣度過的,早晨圍着這個小島跑上一圈,接着去幫漁民做工,他熟悉海上的漁民生活,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傍晚還會圍着勺子島跑一圈。這樣的奔跑讓他的身體更爲敏捷。

  這樣的敏捷也讓他安靜下來。

  吃過飯後,李四妹離了他們獨自上了山。她想一個人去看看黃水秋,或者說她更想知道這個女人是怎樣一步步走向懸崖又義無反顧地向下跳的。她坐在石頭墳上,向大海遙望。大海之上星星點點的白,不知道是白豚躍出海面的閃亮,還是太陽的反光。她只是看着,什麼也沒想。這一點也出乎她的意料,她以爲這麼一坐必定會觸景生情,想起更多的事來,或者更理解黃水秋。她卻僵在那裏,像個更大的石頭。天漸漸黑了,像是一下子黑下來。她起身,拍拍自己的屁股,感覺自己還鮮活着。她說不出話來了,不過絲毫不着急,從前說不出話,胸口還憋着一口悶氣。這次不說話是不想說話。

  下了山,她走回那所房子,發現一老一少坐在門口。她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他們說到一匹老馬,阿光的爸爸曾經養過一匹馬。那匹馬終日在海城的沙灘上游蕩,爲的是能和遊客照張相,這是阿光爸爸的生計。他靠遊客和那匹馬照相過活。阿光後來嚎啕大哭,在哭之前說到了那匹馬的死。那匹馬已經很老了,阿光的爸爸就把它賣了,買主殺了它做火鍋。他們殺它的方式異常殘忍,開着一輛車,讓那匹馬跟着那輛車不停地跑,繞着魚嘴鎮轉了五圈。繮繩扯着馬脖子,它是跑死的。建平船長的大手撫摸着阿光的後腦勺。他的大手像一隻鐵錨。他們在黑夜裏沉默下來。

  第二天,阿光就跟他們上了船。他想當一名真正的水手。他是爲水手而生的,就像建平船長生來就是船長一樣。

  —end

  刊於《青年作家》201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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