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ZIJIAN

  遲子建,1964年生於黑龍江漠河;1983年開始寫作,已發表以小說爲主的文學作品六百餘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僞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着白夜旅行》《逝川》《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曾獲得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勵;作品有英、法、日、意、韓、荷蘭文等海外譯本。

  在寫作上,我是個不知疲憊的旅人

  ——遲子建訪談錄

  遲子建/柏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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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鍾愛中短篇的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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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琳

  作爲60 後作家,也許你也會和同代人比如格非、馬原、韓少功那樣,受到先鋒文學和尋根文學的影響,然而從你的作品裏卻很少看見這樣的痕跡。你發表於1986 年的《北極村童話》,是最早被大家關注的作品,寫遙遠的邊地生活,雖然地域性接近尋根文學,但作爲一篇追憶童年的小說,很難對這篇作品做尋根文學式的解讀。至於先鋒文學,就離得更遠了,你的作品並不喜歡“炫技”,那麼你的文學創作的起點在哪裏?

  遲子建:其實最早引起關注的作品,是我1985 年3 月發表在《北方文學》的短篇《沉睡的大固其固》,被《小說選刊》轉載,引起了大家的關注。大固其固,是鄂倫春語,意爲“有大馬哈魚的地方”,它是我少年時代生活的小鎮。《北極村童話》是1986 年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它的寫作雖然早於《沉睡的大固其固》,但因爲當時有兩家刊物退稿,使它發表比《沉睡的大固其固》要慢一拍。

  在初學寫作時期,無論“先鋒”還是“尋根”,都沒有明顯影響到我,因爲我是在跟文學“掏心窩子”說話,發乎真情,早期作品涉及的場域,大固其固和北極村,也都是我生長的領地,是客觀存在,我把它們做了我那個年齡段所能達到的“文學闡釋”。小說當然要講究技巧,只是不同的作家對技巧的理解不同而已。好的寫作技巧,是綿裏藏針、渾然天成的。

  柏琳

  我們談一談你創作生涯中很有意思的一段經歷。1990年前後,中國文壇有一股“新寫實”風潮,方方和池莉等女作家成爲某種代表性人物,這一時期你也發表瞭如《懷想時節》《爐火依然》等作品,這些作品裏有一種空靈和冥想的氣質走向。後來,在關於“黑土地”的故鄉寫作中,你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評論家把你這一時期的寫作看做是一次“出走”,後來的文集裏也很少收錄這一時期的作品,似乎你“壓抑”了這方面的才能,爲什麼會“拋棄”這個寫作方向?

  遲子建:《懷想時節》和《爐火依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也就是1990年我分別發表在《鐘山》和《收穫》兩本文學雜誌上的作品。這兩篇小說是1989年在北京魯迅文學院求學期間所寫的,受了當時學院氣氛和個人複雜心境的微妙影響,造成這兩部中篇有比較多的心理描寫。

  說真的,我寫它們的時候,缺乏水乳交融的感覺,所以我很快就從這泥淖中跋涉而出。從魯迅文學院畢業回到黑龍江後,我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單練單飛”,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寫小說,不管潮流和主義,不論左右和西東,只想走自己的路。當然,這兩篇小說回過頭來看,在我的創作歷程中彌足珍貴,所以我並未把它們摒棄在個人選集之外,仍有收錄。從我的天性來說,如果哪一方面才華突出,我不會在寫作中刻意壓抑它,會由它發展;如果它“斷流”了,只能說它的源頭不夠豐沛,而我在自然沖積的河流中,獲得了寫作的自由。

  柏琳

  三十多年裏,你發表了五十多部中篇,我覺得你的中篇駕馭得非常好,但中篇其實是個很微妙的形式,在西方的小說體系裏,中篇的存在是有點“隱形”的(當然,中國當代文學的版圖裏,中篇還是挺多)你似乎是個很喜歡創作中篇的寫作者,我想知道你偏愛這個形式的原因,以及你如何理解中篇這種介於長短篇之間的小說形式?

  席越:我鍾愛中短篇的寫作。三十多年來,我發表了近九十篇短篇、五十多部中篇。中篇的篇幅,似乎很適合演繹我掌握的素材。兩年前我在北師大的駐校作家演講中,談的就是中篇,我強調這種文體非常健康——從體量來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從氣質來說,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在藝術上更能做到張弛有度、收放自如,藝術的自由度和空間感都恰到好處,非常適宜演繹滄桑的歷史和複雜的現實,也適合藝術上的創新和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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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作家應該是

  自己最好的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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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琳

  剛出版的新中篇《候鳥的勇敢》有九萬多字,是你目前所有中篇裏體量最大的一篇。你在後記裏說,“它的故事和氣韻,該是這樣的長度吧”,這個故事的“氣韻”該如何理解?故事的結尾是開放的,爲什麼不繼續延展它?可能是一個很好的長篇呢。

  遲子建:關於這部小說的長度,我在《候鳥的勇敢》後記中其實說過了,在動筆之前,感覺用中篇足夠演繹它,但寫完發現它再往前發展,就是長篇了。而我覺得它目前的長度,對這篇小說來說,已把我要表達的展示出來了。它比較結實,所以不覺得因爲沒寫成長篇而有遺憾。我將稿子給了首發刊物《收穫》主編程永新後,也問他這個長度有問題嗎?程永新說像辛格的《盧布林的魔術師》和納博科夫的《黑暗中的笑聲》,基本也是這樣的長度,長度不是問題,他比較認可這部作品,所以《收穫》是全文刊發的這部中篇。

  柏琳

  我看你在《候鳥的勇敢》之後接受媒體採訪,談到自己的創作有越來越多的能量,還有很多想寫的內容。從產量和寫作耐力上看,你看上去像是保持了一種旺盛而勻速的前進姿態,但從你說的話看,似乎更好的作品還在路上,也許人當“不毀少作”(或曰“不悔少作”也可以?)你如何看待自己從前的作品?非要比較的話,是否存在某幾個讓自己滿意的寫作峯值?

  遲子建:在寫作上,我是個不知疲憊的旅人,但我的狀態又是你所形容的那樣,節拍不快不慢,勻速前進,這比較符合我的性格,而這也是中年之後寫作的最佳速率。初學寫作時,我可以利用一個星期天的晚上,一夜不睡,寫出個萬字短篇,那時體力充沛。而現在即便是寫一個短篇,至少也要花掉十天八天的時間。

  關於寫作能量,每一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礦藏,我自己的礦藏裏還埋藏着哪些有待挖掘的寶貝,無須探測,自己最清楚。當然,不斷挖掘,也是對自己已有成果的不滿足,寄希望於下一部作品能做得更好一些。一個年齡段有一個年齡段該有的作品,所以我對過去三十多年的作品,總體是滿意的。如果說長篇,我可能偏愛《僞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越過雲層的晴朗》《白雪烏鴉》《羣山之巔》,中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向着白夜旅行》《踏着月光的行板》《酒鬼的魚鷹》《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草原》《空色林澡屋》等,短篇《霧月牛欄》《逝川》《親親土豆》《一匹馬兩個人》《清水洗塵》《一罈豬油》《採漿果的人》《微風入林》《花瓣飯》《野炊圖》等。

  柏琳

  那麼你接下去想寫的內容是什麼?主題上是否會有什麼新的改變?

  遲子建:可能是個人習慣吧,我輕易不會在寫作前透露下一部作品要寫什麼。當年籌備了多年的長篇《僞滿洲國》,我在兩年寫作期間,也只有親人知道我在寫什麼。寫作長篇前,我尤其不願意讓媒體知道,因爲這會招來各路出版方,書沒開始寫而談出版,過早“嫁女”,不是什麼好事情。而靜悄悄地寫作,也是一種美好的享受。再說了,寫作跟足球一樣,即便你排好了陣勢,真到了場上,紙上風雲和球場風雲一樣,也會在實戰中,適時變陣。

  柏琳

  對你來說,理想的寫作狀態是怎樣的?在三十多年寫作中,你是否失去過寫作的感覺?

  遲子建:理想的寫作狀態,就是你在寫作時,即便在黑夜,也感覺背後有光;而你在完成作品時,與小說中的人物,有一種不忍告別的感覺。三十多年來,寫作特別不在狀態的時候極少,因爲我不會在不在狀態時去做自己最喜歡的事情,而這並不意味着我的寫作是沒有缺憾的。即便正在寫作狀態中,作品也依然不是完美的。

  柏琳

  在寫長篇小說《羣山之巔》時,你曾寫到動情處暈厥過去,非常傷神。你覺得自己是個過於用力的作家嗎?你的日常寫作習慣是怎樣的?

  遲子建:寫作《羣山之巔》時出現的狀況,在我的寫作歷程中,僅此一例。就是寫作近七十萬字的《僞滿洲國》,我也沒有身心俱疲之感。現在想來,這部作品的文本,以及我採用的“倒敘中的倒敘”的形式,是比較“燒腦”的。我年輕時喜歡夜裏寫作,窗簾一拉,能感覺到手握着筆,在紙上起舞的那種曼妙感覺。進入中年以後,晚上極少寫作。白天的寫作就像一場足球賽,分上下半場,上午一兩個小時、下午一兩個小時,晚上用來讀書。當然,小說寫得特別暢快時,也難免在晚上來個“加時賽”,但是極少。

  柏琳

  一個優秀的作家總是與自我搏鬥,和自己形成的風格搏鬥。你是否同意這種觀點?

  遲子建:我很欣賞你的這種說法,因爲我曾說過,一個作家,應該是自己最好的批評家。在寫作三十多年後,打破藝術思維中慣性的東西,非常重要。在這個過程中,哪怕會有批評的聲音,或者是喪失一小部分讀者,都是值得的。

  柏琳

  在寫作中,你是否經歷過和自己的搏鬥?請和我們分享一個你和自我搏鬥的例子,你如何突破自己的限度或者克服自己的障礙。

  遲子建:記憶最深的應該是1998年開始寫作的《僞滿洲國》,這部小說涉及到僞滿時期的皇宮貴族、販夫走卒等。這裏有彈棉花的、開當鋪的、做店小二的、當土匪的、做教師的、沿街乞討的、英勇抗日的、淪爲漢奸的等等,我提到的這些人,都是中國人。而那段歷史,離不開日本人。

  如何塑造日本人,對我是個挑戰。在小說中,我刻畫了幾個個性複雜的日本人,羽田,一個厭戰的軍官;中村正保,一個隨開拓團來到中國的善良的農民,以及在細菌部隊做人體試驗的軍醫北野南次郎。當侵略戰爭讓一些人淪爲機器、嗜血成性時,另一些人卻在血光中看見了自己孤獨的影子,以及沒有未來的生活。那種被戰爭裹挾的失去青春和歸途的感覺,是悲涼的。我在小說中,儘量剋制主觀情緒,客觀描述這場戰爭中非正義一方的無辜者,寫出他們複雜的人性,戰爭的殘酷性也就凸顯了。

  柏琳

  中國古典文論向來講究“文如其人”,注重作家和作品的性情統一,你的作品就透露出一種仁慈、溫情、乾淨而哀愁的個體精神氣質。然而某種層面上,“文人不一”的現象也不少見,比如奈保爾,作品一流,人卻是惡棍。你如何看待“人渣作家”和“一流作品”在同一個作家身上的矛盾共生關係?

  遲子建:其實不需要回望那些外國文學史中的大師,單說我們,在歷史文獻的記載中,屈原和司馬遷一類的作家,他們的悲劇遭遇和人格力量,使得他們的作品更具光輝,可以說與作品高度統一。可是文學史中也有一些作家,他們的作品不錯,可他們的人格不敢恭維,各個歷史時期都有。作家是精神產品的創造者,應該看重的還是創造的結果。但也必須說明,把你所說的這兩類作家的文本做個比較,總會發現具有偉大人格力量的作家,作品的氣質還是高出一籌,比如魯迅先生。

  柏琳

  你所看重的作家品質是什麼?

  遲子建:樸素,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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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樸素的情感能使文學中的

  生活煥發出某種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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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琳

  你曾談過俄羅斯自然文學對你的影響,比如拉斯普京的作品。可能是東北離俄國比較近的緣故,我也能從你的作品中嗅出一股來自西伯利亞的清新氣味。俄國文學是否影響了你的寫作觀念?或者,俄國文學版圖中其他作家對你的精神啓示是什麼?

  遲子建:我最早很喜歡屠格涅夫的作品,其後接觸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阿斯塔菲耶夫、艾特瑪托夫、納博科夫、蒲寧、帕斯捷爾納克、拉斯普京、索爾仁尼琴等等大師的作品,曾寫過一篇散文《那些不死的魂靈啊》,談的就是俄羅斯文學。俄羅斯西伯利亞與我的生長地,隔江相望,所以俄羅斯作家筆下的森林和草原以及活動其中的人,對我有天然的吸引力。這些作家同他們腳下的土地一樣,揹負苦難,但理想之光從未泯滅,有一種不屈的氣質,像是青銅鍛造的。

  柏琳

  你曾說自己讀完米蘭·昆德拉和D.H.勞倫斯等人的作品,不是很喜歡,於是決定繼續追蹤自己喜歡的作品。那麼後來你都去追蹤什麼作品了?這個閱讀的版圖是否發生過變化?米蘭·昆德拉等作家的作品不能打動你的原因又是什麼?

  遲子建:昆德拉和勞倫斯,是我三十年前在魯迅文學院所接觸的熱點外國文學作家,他們創作的姿態,尤其是打破藝術禁忌的勇氣,值得肯定。我之所以直到今天也不是特別推崇他們的作品,主要是因爲在我前述的俄羅斯文學作家面前,我更認同那些作家。

  閱讀視野總會隨着年齡增長而有變化,僅從歐洲版圖來看,除了依舊喜歡的莎士比亞、塞萬提斯、福樓拜、雨果、巴爾扎克、歌德、狄更斯、漢姆生、卡夫卡、加繆、卡爾維諾等巨匠,還有捷克的赫拉巴爾、波蘭的舒爾茨、英國的多麗絲·萊辛,以及前南斯拉夫的伊沃·安德里奇。

  柏琳

  關於80年代的先鋒文學熱潮,當時是伴隨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西方作家進入中國同步進行的。中國的先鋒文學寫作潮流,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對這種閱讀潮流的模仿和致敬,但你表達過一種“反技”的先鋒文學之外的寫作姿態,那麼文學的技巧(形式),在你的寫作觀念裏,它和主題(精神)的重要性等級是怎樣的?

  遲子建:我並不是說小說不需要技巧啊。作家就像淘金工,沒有“技”,沒有藝術的“慧眼和慧心”,怎麼去沙取金建構小說?但這個“技”,應該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是刻意爲之。每部作品,都有多種表達方式,作家要做的,是選擇其中最恰當的適合你這個素材的方式構建小說,這也是技術。沒有技術,等於演員失去了舞臺,誰能在空中表演呢?可是僅僅有舞臺,沒有靈魂人物,這個舞臺也是死寂的。

  柏琳

  一部優秀的小說,你看重的品質是什麼?你所鍾愛的小說需要有怎樣的質地?

  遲子建:首先它應該跟好作家的氣質一樣,要樸素,而真實(生活和藝術的雙重真實)是樸素的最不可或缺的條件;其次,作品要有氣韻。生活是變幻莫測的,樸素的情感能使文學中的生活煥發出某種詩意,能使作家保持着一顆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而這些在我看來都是一個作家最應具備的素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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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作家會自由自在

  地行走

  柏琳

  談談女性觀。你筆下很多女人都是外柔內剛的類型,具有一種韌性的美,而且你寫了很多“老女人的故事”,你自己曾說“每個老女人都有很多故事”,爲什麼喜歡寫“老女人的故事”?

  遲子建:我童年在北極村長大,跟着姥姥姥爺住。那時北極村分爲老街基和新街基,年輕人結了婚,就去了新街基,老街基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一個暮氣與朝氣混合的世界。所以我自幼面對的就是一個老年人的世界,老人們在陽光中如菊花綻放的皺紋,他們張口說話時,那缺損的牙造成嘴裏的空洞和滑稽感,至今令我印象深刻。我聽他們的笑聲,也聽他們的嘆息。確實,每個老女人都有故事,在大多數情況下,一夜滄桑的事畢竟極少,大多的滄桑,還是經由歲月的歷練漸漸熬成的。而我也到了滄桑的年齡,又身爲女性,所以很自然地塑造了一些老女人的形象。塑造她們的時候,其實是在抵達自己的黃昏。

  柏琳

  你是個女權主義者嗎?我能感覺你的作品中的“女性氣息”,不是陰柔或者婉約,而是有一種更接近“地母”的氣質。我想知道你如何理解女性意識(氣質)對寫作的介入?或者說,如何看待有鮮明“性別特色”的作品?比如海明威、張愛玲等作家的作品。

  遲子建:年輕時候,我應邀寫過《我的女性觀》,很短,開篇寫道:“女性是以母性的特徵出現在社會舞臺上的,她應該包含着母性特有的寬容、善良、隱忍、無私的性格特徵。女性在生殖中獲得了對生命的認識,在撫養子女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參與了對社會角色的認同。女性從來就不是完全獨立的,她天性中有比男性強得多的依附感”,接下來我說,上帝只造了兩種人,男人和女人,這決定了他們必須相依相偎,才能使這個世界的天平不過分傾斜。他們應該像太陽和月亮,緊密銜接,各自照耀,誰也別指望着打倒誰。

  現在看來,其中的一些話依然是我想說的。也就是說,你判斷得基本沒有錯,我不是一個女權主義者。從性別屬性來說,女性更重視直覺,易感傷,這使得她們更親近大自然,切近“天籟”,所以女性從事藝術創作有着天然的條件。而且女性似乎也更“通靈”,巫師多數是女性。我在寫作《額爾古納河右岸》時,很自然以一個年老婦人的口吻敘述故事,女性對歷史、自然以及日常生活細膩的感知,就可以點點滴滴地進入小說,使作品變得豐盈起來。

  但我也有很多作品,不是從女性敘述角度入手的,比如《滿洲國》,這本書當年出版後,還有讀者以爲是男作家寫的。作品烙印着性別特色沒什麼不好,只要作品在藝術上是成功的,我都認可。最要命的是爲了迎合潮流,刻意強調作品的性別屬性,藝術上站不住腳,那就無趣了。

  柏琳

  我有一個偏見:寫作領域,書寫女性的覺醒這種主題是很好的,有女性意識的寫作未嘗不可以成爲一種寫作潮流,但是如果相關作品過於氾濫,這可能會對文學本身造成一種傷害——即某種“價值觀正確”的東西正在取代對文學本身質地標準的考量。你如何看待當下在世界文壇(也包括中國)越來越“時髦”的關於女權、女性覺醒等主題的寫作”?

  遲子建:應該說,當世界越來越物質化,人們在精神上無所皈依以及社會對待女性的不公平出現時,一些女性在性上的放縱,被迫或自甘墮落,可能會把女性推到消費的屬性上,這時,女性覺醒的主題會讓女性回到女性本身,重拾人格尊嚴,探討她們本該擁有的才華空間,還是有積極意義的。在這世上,女性因爲處境不同,所以面臨的困境也不同。比如2005年我在美國愛荷華,來自不同國家的女作家在討論起文學時,都不約而同談到女性處境問題。有的國家的女性只能遮面出門,有的抱怨他們國家議會裏的人都是長鬍子的人。你喜歡足球,應該關注到,這屆俄羅斯世界盃,出現了伊朗女球迷的身影。而今年三月,她們當中有人僅僅因爲進場看球,遭到當局逮捕。當男女間巨大的不公平存在於世時,女性的價值無疑被掩埋,女性在發掘自己的價值、爭取本該有的自由時,吶喊過度,那也是一種委屈和憋悶後的釋放,值得理解。

  柏琳

  你和王安憶被看做是當代中國最好的兩個女作家。關於“最好的女作家”稱呼,是否覺得這個性別定語是一種限制?

  遲子建:王安憶是我非常尊敬的作家,也是好友,她在寫作上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屬於自己也屬於文學史的高峯,而且至今保持着蓬勃的創造力,是個奇蹟。我不知道她對女性作家的標籤是否介意,沒和她探討過。我覺得性別對作家來說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你提供的文本。我曾說過,藝術標籤是可笑的小鞋,好作家會擺脫這樣的束縛,自由自在地行走。那麼女作家的標籤也一樣,別人怎麼命名和定義你不重要(雖然我也強調女性的自然屬性比較適合從事藝術),重要的是你自己不戴任何人贈與你的沉重的帽子(哪怕它鑲嵌了珠玉寶石),不穿這樣的小鞋,在藝術上你就會獲得長生。作家做最好的自己就夠了,雖然可能到了七八十歲,你的筆力依然沒有達到自己理想的高度,但真的不用去琢磨你在哪個好的序列裏。記住別人的好,是一種樸素的交往之道,對於寫作也是一樣,中國當代優秀女作家很多,她們都是各自領域的最佳,記住那些女作家的好,就如同仰望滿天繁星,哪顆星星不發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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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筆觸更多地

  觸及鄉土

  柏琳

  故鄉東北的黑土地是你作品靈感的源泉,當然你也有脫離這塊“鄉土”的作品,比如轉向都市生活題材的《晚安玫瑰》,但被很多讀者認爲這種寫作“少了遲子建的味道”,變得不從容,有了束縛和緊張感,“個人特色沒有了”,你如何評價自己那些“脫離黑土地”的作品?

  遲子建:首先我得說,黑土地當然也包括了城市。其實我2000年出版的個人重要的長篇小說《僞滿洲國》,其中一半的篇幅就是城市書寫。新京、奉天、哈爾濱,是《僞滿洲國》中主要的三個故事發生地。《晚安玫瑰》寫的是猶太人在哈爾濱的遭遇,自然也算黑土地作品。只不過我的讀者習慣了我的筆觸及他們認定的“鄉土”,所以對它產生了不適應感。我還有一部長篇《白雪烏鴉》,寫的是清王朝末年哈爾濱的大鼠疫,我搭建了一座一百年前的哈爾濱舊城,寫得很投入。

  柏琳

  你認爲對黑土地的書寫也包括城市書寫。然而,黑土地上既然包括鄉土和城市兩個維度,必然在書寫時會有不同的呈現。就你的理解而言,在書寫東北這塊黑土地時,在鄉土和城市的兩個維度,側重點各自是什麼?

  遲子建:人和景物,要高度相融,如果人物遊離於景物之外,或是景物凌駕於人物之上,無論城市還是鄉村的書寫,都不可避免地渙散。

  柏琳

  無論是鄉土漠河還是城市哈爾濱,你常年生活在東北,《候鳥的勇敢》故事背景依然是北國。新世紀近二十年來,就你觀察而言,東北的社會樣態發生了什麼變化或斷裂嗎?

  遲子建:中國所經歷的變化,當然也就是東北所經歷的變化。在計劃經濟時代,東北是新中國發展的鋪路石,起着重要作用。這裏的糧食、森林、煤炭、石油、製造業,國家建設和發展中,哪一樣缺得了他們?但不可否認的是,改革開放後,中國與世界真正接軌,激發了內生動力,使經濟騰飛。可是東北在全國性的起跑中,卻落在後面。這裏原因很多,東北是老工業基地,面臨的轉型更爲艱難,再加上關外是苦寒之地,交通相比不那麼發達,以及人們還沒有自覺地把自己推上市場和潮流的強烈意識,造成了如今的東北相較於南方發達省份,在漩渦中打轉,人才外流嚴重。

  柏琳

  近些年中國當代文壇出現了幾個東北走出來的中青代作家,他們筆下的東北讓人印象深刻。像趙鬆的《撫順故事集》、雙雪濤的《飛行家》等,他們筆下的東北,呈現一種被拋棄的工業廢舊老城的衰頹模樣,和你寫的黑土地真是迥然不同!那麼,你怎麼看待這些呈現東北一片“衰退灰敗”印象的作品?

  遲子建:趙鬆和雙雪濤的小說,我都關注到。他們比我年輕一代,在都市長大,他們書寫他們洞察到的,極其自然,也具有藝術生命力。我出生在自然風景壯闊的大興安嶺,筆觸更多地觸及鄉土——那裏的善和罪惡,那裏的愛與痛。未來的東北,還會出現像趙鬆和雙雪濤這樣的優秀作家,因爲這樣的場域,也許於經濟發展不利,但於文學卻是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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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文學意義來說,

  沒有誰不是小人物

  柏琳

  在小說中,你的語言總帶着鮮活、生動而質樸的民間氣息,我特別好奇你獲取小說素材的方法,比如《額爾古納河右岸》《羣山之巔》等作品的寫作,你紮根民間的方法是什麼?

  遲子建:我熱愛生活,熱愛生活的人,對生活中的好與不好,都會擁抱,都能接受,這使得你的藝術神經,始終處於敏感狀態。小說,說穿了是靠一個一個的細節來構建的,而沒有生活的原聲底色,細節不生動,沒有立體感,作品也就失去了生機。至於我的祕訣,這個實在難談,每個作家都有自己觀察生活的獨家祕笈。

  柏琳

  “底層文學”近年來十分熱鬧,但也存在諸多爭議,你的小說其實更多都在“底層”打滾,你認爲,怎樣的“底層寫作”纔不會給人帶來僞善、販賣苦難、隔膜等負面印象?

  遲子建:如果說底層,是否有高層?從衆生平等的角度來說,小說無論涉及到哪個層面,都是人間,都是生活,都是苦與樂。比如我寫作《滿洲國》,裏面少不了溥儀,少不了抗日英雄,那麼我寫他們,採用的是寫小人物的筆法,寫他們的日常性,所以從文學意義來說,沒有誰不是小人物。

  柏琳

  你曾說喜歡《金瓶梅》“對市井生活風情民俗和語言的那種老到、平白”,也說“明清小說是追求一種民間野史類的寫法,但不同於現在的民間文學”,可以具體談談你感受到的明清小說“民間野史”的寫法是什麼嗎?

  遲子建:《金瓶梅》對市井生活的描寫,確實精準而高超。《西遊記》和《聊齋志異》,尤其注重傳奇,它的藝術形象,無疑來源於民間。這類小說容易將人“異化”,或爲神,或爲妖,或半神半妖,是另一種景象的“人間”,所以儘管在表現形式上中規中矩,在藝術上卻是天馬行空,因而成爲經典。

  柏琳

  《額爾古納河右岸》《羣山之巔》《北極村童話》等小說,我認爲其中也隱含着一種“風俗史”的民間野史的寫作風骨,請談談你自己的“民間野史”的寫作趣味。

  遲子建:風俗在小說中,很像中國畫中的留白,看似虛空,沒有具體指向,實則是小說意境表達的砝碼之一。拿沈從文和蕭紅的小說做個比較,你會從風俗中發現,如果沒有這樣的“砝碼”,小說就失去了魂魄和韻味。如果把《邊城》中的風俗描寫或者《呼蘭河傳》的風俗描寫剔除掉,這兩部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將失去光彩。

  此爲節選版本

  完整訪談請參閱《青年作家》

  2019年第03期紙質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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