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畫家應該通過作品表達他的觀點。我試圖通過印刷品來達到這一目的,但是好像不太成功。它沒有現實那般美麗而驚人,相比而言這只是一個模糊的鏡像,而現實,就好像米勒所相信的那樣,昭示著冥冥之中有神靈或永恆的存在。那老人安靜地坐在火爐旁的角落裡,甚至都不一定知道這一切...這不是什麼神學 —— 就算是最窮的樵夫或礦工也總有那麼一剎那感覺到永恆之門的存在。」

  ─ ─ Vincent van Gogh

一直以來極為熱愛梵谷的一切,前有《梵谷:星夜之謎》,後有《梵谷:在永恆之門》,當初在蒐集外電資料時,讀到威尼斯影展其中一位影評人寫著,任何一部作品都可以告訴你梵谷的人生歷程,但可能只有一位能讓你體會到他帶著至美靈魂佇立在麥田中央是什麼樣的感受,這就是 Julian Schnabel 鏡頭語言的魔力,無論核心與主旨都真正體現了藝術本質。

這段描述深深扎根於心底,直到終於親自觀賞了《梵谷:在永恆之門》,一部關於這些畫作、這位畫家、與兩者之間的永恆的故事,與其以真人傳記看待,不如說是導演眼中那試圖追求美與藝術之不凡的平凡畫家,在一生最重要的片刻裡、被曲解汙名化的慘澹中,義無反顧日日徜徉於稻浪起浮與土壤芬芳等自然懷抱,揮舞畫筆捕捉光影瞬息萬變、緊握調色盤層疊五感的稍縱即逝。

 

片名取自梵谷廣為人知的畫作之一,中文翻為「在永恆的門口」或「悲傷的老人 Sorrowing Old Man」,1882 年他以鉛筆素描描繪了一名體力透支的老人,直到 1890 年五月才於聖雷米精神病院完成此幅油畫,衣衫襤褸的靜坐在爐火旁椅子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部,身體因為疲倦、悲傷、絕望而蜷縮在一起,彷彿自己那即將枯竭的生命。

電影通篇緊扣「永恆」題旨,聚焦於梵谷孤獨潦倒的人生末期,這段時間他雖然置身精神病院,卻是大量創作、確立畫風的高峰期,輾轉待過阿爾勒、聖雷米與奧維爾三處,最終天妒英才,如夏花之絢爛的短暫生命隕落於三十七歲。

然而對於這部作品的評價相當兩極,有人認為劇情空洞、深度不足,喜歡的人則抱持高度肯定,就我而言,是將《梵谷:在永恆之門》排在今年獎片中相當前面的位置,但世人耳熟能詳的生平故事顯然不是重點之一。在藝術與自我之間,在片刻與永恆之中,導演想帶領我們一睹梵谷眼中的世界,感受藝術本身跳脫於現實之上的存在,透過人物對話、繪畫方式紀錄屬於法國之於世界的藝術時代流動,讓梵谷與自己的畫作合而為一,因此個人覺得本片甚至比廣受好評的《梵谷:星夜之謎》境界更高出一個層級,那不被理解的生之熱烈是真正需要透過五感才能體會。

 

「人們常輕率地談論美,由於他們對於文字沒有感覺,便隨意使用那個字彙,導致它失去了強度;這個字所代表的意義,由於和上百個微不足道的物體共用一個名字,因此被剝奪了尊嚴。」

這是《月亮與六便士》中的一段文字,毛姆曾說,藝術真正的意義不在模仿自然,而是體現自然,當我們置身兩者跟前時,都會感受到一股無以名狀的強烈能量連結著彼端與自我,從內心深處湧上的感動令人不自覺得開始顫抖流淚。曾經站在阿姆斯特丹的梵谷博物館凝視著《自畫像》、《麥田群鴉》、《黃房子》和《向日葵》,心底暗自假想著梵谷的視野和天空,卻在這些近在咫尺的真跡之前震撼到沒有一點思考的餘地。藝術追根究柢就是人們對於「美」的渴求,美的獨立存在猶如真理,而剎那即是永恆,梵谷對於藝術的執著就是人們追求美的狂熱。

導演無異於呈現一段眾所皆知的真人歷史,而是以梵谷之心觀察自然,以梵谷之眼觸摸世界,並傳遞給銀幕前的觀眾感知。電影畫面彷彿藝術家視角,手持式攝影機帶來劇烈晃動,猶如現實排山倒海而來的巨大衝擊,並屢屢使用失焦疊影、移軸效果、後印象濾鏡、色調與色溫的變化,由內而外放大其敏感纖細、溫柔脆弱的獨特視野,更將他經歷到情感起伏和情緒波動立體呈現於鏡頭前,讓人全然陷入梵谷不被理解又孤寂無助的內心世界,意圖塑造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觀影體驗。

 

Julian Schnabel 擅常捕捉動態光影,梵谷終其一生渴求體現陽光壯美,兩者融合一體時,是超越於視覺之上的重現,也是貼近私密深處的描摹。

他拾起一把泥土灑在陷入陶醉的臉上,彷彿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陽光溫熱與泥土氣味;與他人交談時,採用相當近距離的畫面,有時近到只是一張嘴、一雙眼或是半張臉;幾分鐘前才發生過難以承受的爭執內容,再次於大腦和耳中反覆播放;這些在在證明了一件事,某些人可以經由後天訓練而成為不錯的畫家,但要擠身名留青史的偉大藝術家行列,就必須天生流淌著異於常人的血液。

「曾經我好想和大家分享我所看見的一切,現在我只思考自己與永恆的關係。」

梵谷畫的是眼底的自己,是眼底的景物,是眼底的光影,是眼底的星空,高更說他的作品可貴在帶有思考性、不停堆疊顏料的畫更像雕塑,這才是入骨精髓,如此細微的感受形塑出立體線條,如此深刻的共鳴創造出清晰輪廓,在現實與夢境接縫處他寫下了屬於梵谷的情感震動,許多瞬間,他發自內心振臂疾呼,敞開心扉渴望擁抱自然之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了自己為何而來,忘了自己有名有姓,面對造物主的偉大,我們如蜉蝣一般渺小又與萬物並肩運行,和其光,同其塵,永恆存在於此時此刻。

 

Oscar Isaac 的保羅高更帥得難以忽視,很想看看他前去大溪地後的模樣,而威廉達佛帶著他獨有的瘋狂,精湛詮釋梵谷受盡嘲諷的孤獨寂寞和歷盡滄桑卻依然熠熠生輝的動人雙眸,一氣呵成迅速具象界乎魔幻與寫實之間的視野。

劇中梵谷和高更的互動、對藝術的討論,是個人最喜歡的部份,兩人雖然性格天差地遠,但閒話家常的三言兩語就濃縮了藝術史的演變,從寫實主義走入印象派,再從印象派見證了後印象派的誕生,彷彿前陣子故宮的普希金博物館特展又走過一輪,靜態油畫層層疊疊,盡顯大自然瞬息萬變的動態光影。電影中更有一段採用黑白手法處理,隨著筆尖精準落下,去除顏色之後依然一筆一畫雕塑出光線流動的狀態,梵谷為什麼自認為天生的畫家?因為他什麼也不會,這幕讓我慶幸,慶幸藝術選擇了他。

前年的《梵谷:星夜之謎》是人生中看過數一數二美麗的電影,遙相呼應 Julian Schnabel 對梵谷的疼惜,配樂如詩,故事如畫,每幅作品都滲透著清醒刺骨的痛楚與洗盡鉛華的真誠,他始終如一以筆尖之燦爛、滿腔之熱情,經由藝術表達自我,並持續撼動百年以後的我們,這個世界卻在無數年之後,才體悟到梵谷窮盡生之熱烈銘刻出的金黃色澤有多麽燦爛美麗、渾然天成。

 

《樂來越愛你》中,Mia 最後一次試鏡眼裡噙著淚水,唱出阿姨曾經告訴她的一段話:She told me, a bit of madness is key, to give us new colors to see. Who knows where it will lead us, and that's why they need us,關鍵就是那一點點的瘋狂,精神病院裡身旁的退伍軍人問,所有畫家都是瘋子嗎?不,僅限偉大的畫家。

「有時候他人會說我瘋了,但,人得靠一點點的瘋狂,才能創造出極致的完美藝術品。」

《梵谷:在永恆之門》捕捉他人生中最後一段旅程,雖然導演給予身亡謎團一種答案,但那一聲劃破平靜的槍鳴是自殺或他殺早已不再重要,所有歷史都是建立於真實事件之上各自美化的謊言,給所有抱持懷疑與批判態度的觀眾,你這麼想了解他的死,但又有多了解他的人生?梵谷到臨終之前都不願將罪責加諸於任何一人身上,帶著溫柔、保持真誠離開這個不願善待他的人世,那一雙湛藍的雙眸依然只看得見永恆,Julian Schnabel 更提供一個結合藝術、畫面與心理狀態的嶄新視角大膽貼近自我認知中的藝術家內心世界,餘韻持續縈繞於觀者心頭,就我而言是極為了不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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