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堅持送素還真至渡口。那是他最後的心意。
這個故事從他延攬素還真入朝為始,卻以人去樓空為終,不能說不感傷。他只能做他所能略表心意的。

素還真要搭船往南的那個渡口,隱蔽在京師外的小城,平時只是一個載卸次等貨物的小船泊。大抵上沒有人被流放是風風光光從大港出去的,於是選擇從此悄悄離開也是正常。
此時並非商貨交易的季節,兩人行走在京郊的偏荒小路更是人煙稀少,沒人發現走在路中這兩名男子一位是仙班之首、一位是卸任國師。出了京城的路上素還真默默無語,神情卻有點輕鬆,他仍是護著手中的丹桂,像捧著珍惜的寶物似的。

在距離渡口一里處時,素還真停下腳步,他對蒼道:「弦首,這一年來,素某一直沒機會謝謝你。」

蒼愣了愣,素還真令人捉摸不清,有時你會覺得他似乎在失神邊緣,有時又正常得讓人難以相信。但在這刻他寧願相信素還真是清醒的,於是他真誠道:「我從來沒法多為你做什麼,且是我應該謝謝你帶來天下平穩一甲子。」

「那是我的天命。而且也達成了。」素還真笑著,「弦首送至此劣者已經十分感謝,請弦首以後不必為劣者擔心。這一切劣者已圓滿。」

「再讓我送你至駁船離港吧。」

「是,」素還真應承,「那也請弦首無論見到什麼都為劣者守密。」

兩人交談之間已來到渡口,那渡口上並沒有任何船隻。正在蒼疑惑之間,一艘烏篷船慢慢地駛向兩人,船上掌舵的並不是船夫,竟然是妖界少主慕少艾!依舊是一身暖黃,也依舊煙管不離身,悠閒地吞吐著,那舵是用妖氣所控制,船主人沒使力,所以樂得輕鬆自在。

來者挪空出一隻手,不疾不徐地將船上索繩一套,圈住了岸邊之柱,停泊完畢,才悠悠地站在船頭對素還真笑。

素還真朝慕少艾一揖,「好友。」

黃衣人兒沒回話,倒是呼呼兩聲,將煙圈吐到素還真臉上。煙管朝蒼一舉,算是致意了。

素還真咳兩聲,以塵尾搧開嗆人煙霧,嬉皮笑臉貌似責怪道:「將近一年不見,好友怎是這樣的待客之道。」

慕少艾說:「這還算客氣的呢,」他以煙管敲了素還真蓮冠一記,「這一下,就算是你還老人家的。人我可是完完整整地替你守了好久,今後怎樣,就看你自己的了。」

「這人情素某自然會償還好友的。」素還真答。

「免免免,只要你別再有事來煩我就很感恩囉。看看某人的臉還可以,至少是正正直直的模樣,看你滿肚子壞水的臉就免了。」他向來吐槽素還真不遺餘力,越是心情愉悅吐槽得越兇。此時也是這樣,一來一往毫不留情。素還真倒是非常習慣,也不反駁。

也是此時船身微微一晃,從船艙走出人影來。慕少艾伸手去拉,一陣風吹開了遮掩那人面容的髮絲,正是眾人以為早已亡故的談無慾。

蒼既是訝異也沒有訝異。早在慕少艾與素還真交談之時他便從話語中聽出他意,但當談無慾真正站在眼前時他還是難掩吃驚。談無慾較之先前更顯清瘦,那心口上由龍骨聖刀畫出的傷也許留有後遺,因此面容與身軀看似飄忽,神情也更加清淡。過了這一遭,他更有不食人間煙火的氛圍。

如談無慾所說,他是一個不在乎勝於在乎的人,因此這股淡然益發明顯。他向蒼頷首致意,而後目光就停滯在素還真身上,再也挪動不開。他仔細看素還真的每一個變化,這段時光,素還真似乎更染上一些風霜、一些老態、一些成熟還有悲傷。他說,你怎麼有點像師尊起來?

素還真笑了,他說那也沒什麼不好啊,師尊一直是個好人。在那同時他也在品味著談無慾的變化,貪婪地看著,用視線吞噬著。他將手中的丹桂枝遞予談無慾道,這丹桂從皇宮取來的,從那天起,丹桂一直代表著我的心意,於是我想無論如何都要給你看看。

那丹桂,曾經是長公主的情意,也代表了他們之前的告白,說著誰要守護著誰的告白。
他們都曾以彼此的心意去袒護對方,也曾差一點便錯開,在那生死之間,他們反而看到彼此眼中最直接的在乎。素還真毫無隱藏的痛苦,談無慾沒有掩飾的不悔,他們都做出決定,也都明白彼此,最後緊緊守住了他們相守的希望。

談無慾接過,沒有解開那護住丹桂的術法,旋身插在船頭,一束紅光。那紅映襯著他依舊是一身靛藍衣裳,別有一番風情。

沒人知道他是活著的,沒人知道素還真從頭至尾神智都很清醒。於是談無慾以偽死解開了結界師受到利益爭奪的宿命;而素還真完成了他和平天下的宿命,更得到一紙永遠不得進京的御命,從此他們可以在遙遠的地方一道生活,遠離塵世。過往兩人背負的都放下了,他們是自由人,真正展翅飛翔的鳥兒,可以任意東西。

很精密的算計,蒼不禁想。這兩人,應該說是三人,包含那妖界少主,一起演了一場徹底的戲騙了眾人。他卻被騙得心甘情願,因為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

素還真一瞬不移地凝視談無慾,終於換來慕少艾的乾咳,喂喂老人家我老了,不要在我面前上演這種吞不下去的戲碼啊。

談無慾睨了慕少艾一眼,素還真倒是笑開了。慕少艾跳離開船頭,將空間還給了本來就應該相屬的兩人,輪著素還真躍至船上。他莫名地對著談無慾作揖,笑道師弟好久不見了。

素還真你有病。談無慾冷哼,聲音裡卻有些笑意。

說素還真是瘋狂的,他自己也是有些瘋狂的。

烏篷船慢慢地駛離了,載著兩人的身影一起消失於這曾讓兩人捲入傷心淚流邊緣的江湖與京城,也載著那屬於妖界與蒼的祝福離去。

又是白色鳳凰的出現,又是一襲白色滾綠邊的衣裳,男子緩步走至慕少艾身邊,慕少艾則勾住了他的手。他看著慕少艾的手卻沒有推開。慕少艾笑道,欸,我也只要你跟阿九幸福就好。

男子沒言語,任著慕少艾將身軀賴在他的身邊,朝回妖界的路走去。說與不說已經不重要,他的肢體語言回應著他的承諾。

皇宮的丹桂還在開著,綻放出屬於彼此牽絆惦記的紅色光芒。只要丹桂不死,便生生世世記憶著這些人曾經的諾言。


※  ※


在素還真與談無慾離去的三個月後,宮中莫名地興起了一場瘟疫,首先倒下的便是當朝聖上,因疾病來得又快又詭異,太醫們束手無策,光是研製對應的丹藥便忙得不可開交。這場病又蔓延至後宮,竟連皇妃皇子們都病倒。不到一月,病得篤的紛紛離世,包括了貴為天子之尊的皇帝。

這使得宮中瞬間大亂。在此之前聖上堪稱政躬安康,根本毫無立下繼承人之遺囑,有能力承襲帝位的三位皇子也自身難保,深陷病中起不得身。

兩旬過後,宮中泰半已亡。眾人皆不知道瘟疫蔓延如此興盛的原因,只有蒼一人知道,因為聖上當初堅持要他在宮中設下嚴密道法,使任何冤魂鬼怪都不能再出現於宮中;但最後竟也因此讓這股瘟氣飄散不去,大多數人都隨之倒下。他若是想救,其實大可以解開部分道法,讓瘟氣外洩,至少可以救得一部分人,但蒼知道自己不想。

他不去探究自己的內心為何不願救人。他只知道這一刻他也要狠下心來。

朝中後繼無人,權臣商議後決定從外迎來先皇在外的私生子,年僅五歲的孩童為帝。此後朝權落入儒門龍首疏樓龍宿之手,龍宿為左丞相,蒼為右丞相,劍子重新入朝成為國師。

這個國家於此邁入一個新氣象,在眾臣的輔佐之下,不僅是解除了先前鬼界的外患,對內的治理也步步提昇。年幼的皇帝也於近臣的教導下,奮勉讀書、勤於政事、崇尚三教合一,為天下帶來一個興盛的時代,真真正正的和平六十年。

素還真的天命,於此真正完美無瑕地達成。


至於素還真與談無慾呢?京城傳說,國師素還真被流放後,一路往南方尋找師弟的幽魂去了;也有傳言其實談無慾未死,被仙人所救,如今與素還真兩人居住在南方的琉璃仙境;亦有人說,當初是談無慾裝死、素還真裝瘋,最後兩人一起去了無忌天子的天外方界,一門師兄弟團園。

至於事實真相如何,對於素還真與談無慾來說,早已無所謂。而對於迎來盛世的百姓們來說,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一點閒言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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