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無慾走出超市大門,天空已下起微微地小雨。想起離家時還是豔陽高照,不過一小時天氣便朦朧了一場雨,真是運氣不好呢,談無慾嘆氣。沒傘可撐,便這樣走在靡靡雨中也可。

 

他的心情正如週末將來臨的颱風,灰暗的不得了,隨著年歲增張,總有些事情必須面對,比如曾經友好的朋友一個一個離開自己的身邊。而陪伴他最久的慕少艾,下週要飛往遙遠的滅境。

談無慾曾笑著對慕少艾說,別以為你可以順利的飛走,也許伴隨颱風的大雨一來,你的班機就取消了。但這話語究竟是純粹的調侃還是有些不捨,他自己的內心也不知道。

 

在這個城市,他很寂寞。而且越來越寂寞。

 

人總是很尷尬,太年輕的時候,不懂得交朋友;年紀成熟了,防備心深,更無法交朋友。因此在那段最願意投注感情的時間所得的友人,總是珍貴無比,好像即便一、兩年不聯絡,只要一通電話,他們依舊可以為了彼此兩肋插刀。但是時間帶給他們的不僅是成熟,更是源源不絕的選擇,走往不同岔路的他們,距離越走越遠,拉距成河,想到要填補時,早已填不回最初的姿態。

這沒有誰對誰錯,只是環境在改變、人在改變,再深厚的感情也得被現實折損幾分。

 

談無慾拿出購物袋中的啤酒,「啪」地拉開拉環,在雨中啜飲。

 

他們之中最早離開的是素還真。

談無慾還記得初見素還真的場景。那時才畢業兩年,正是野心勃勃的年紀,同校不同科系的慕少艾跑來找他,說認識一個地下樂團要找人幫忙設計唱片裝幀,只是大家都是自費出唱片的年輕人,能省則省,請不起什麼商業設計師,求談無慾幫個忙。談無慾秉持著文藝青年的熱誠加上與慕少艾的交情,二話不說地答應了,還附加一句免費做都沒問題。果然送上門的素還真便死皮賴臉地要求設計費用是零,讓談無慾印象深刻。

 

幾乎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那時候的素還真。

 

素還真擁有一雙聰明的眼睛,狡黠而閃亮,顧盼間神態自若、精神奕奕,似乎掌握了世間一切祕密般那樣的泰然。來找談無慾時分明什麼籌碼也無,卻自信滿滿地用著近乎在商言商的態度討價還價。也許是天生喜歡聰明人、也許冥冥之中與素還真有緣份,談無慾不僅分毫未取,還連帶地成為了畢生摯友。

 

又或者,是那種只差一步的未熟戀人。

 

兩人是一見如故的,好像靈魂深處有隱隱地線牽連著,自然而然地感受同樣的頻率,甚至連想法也接近。素還真在樂團擔任吉他手與作曲,談無慾是個喜歡視覺勝過聽覺的人,卻在素還真的曲中發現了內心深埋的角落。

一種從來沒有人碰觸到的柔軟,直覺與純粹的悸動,感動著談無慾。

談無慾漂泊的心從此安穩地棲息在素還真身上。

 

他們用著一種很近也很遠的距離分享彼此的生活,談無慾不踏入素還真的社交圈,素還真亦不曾認識太多談無慾的朋友,卻願意花比別人多兩倍的時間彼此交談,身體或許很遠,心靈卻很近。

談無慾很喜歡收到素還真的邀稿,那些資料總飄來淡淡地煙味,素還真愛抽薄荷涼煙,稿子瀰漫著素還真特有的氛圍。

素還真給他的想法也總是天馬行空,有時連音樂的DEMO也沒給他,只有白紙上寫著抽象的語句,或者幾張照片、撿來的葉片、海邊的石頭,就說要這樣的滋味,氣得談無慾差點吐血,卻又心甘情願的捕捉素還真的思維,幫素還真做著每張唱片。

 

也許他與素還真的距離就是這樣越來越近。這是一種相濡以沫,捉摸彼此想法的同時,好像也共同進步了。談無慾知道自己與素還真之間有些部分在滋長,卻誰都沒有點破,安靜地享受曖昧。

 

直到一年一年過去,他們的生活越來越複雜。

 

談無慾成為站穩地步的青年設計;慕少艾開始籌辦國內小型音樂活動;素還真的地下樂團越來越成熟,甚至發行了第一張商業專輯,而後面臨每個樂團都會產生的困境──團員不合。

談無慾彷彿還記得每次聆聽素還真樂團現場表演的感動,轉眼間樂團就要散了。

 

一個同如今日般綿綿細雨的夜,素還真來找他,提起朋友邀請去道境一起做電影配樂,是個很好的機會。

 

「怎麼辦?」素還真問。

那是談無慾第一次聽見素還真用「怎麼辦」三個字。

素還真總是那樣自信洋溢,很難想像也有如此猶豫不決的時刻。談無慾黯淡了容顏。

 

「為什麼問我?」他嘴硬著。

 

「……你知道為什麼。」素還真只是答。

 

這個城市啊,總是讓他選擇寂寞那一邊。

 

「我始終留在苦境。」

 

一直在這裡,不會改變。

 

最後他讓素還真去了,從此離開孕育他們的國家,飛向一個全新的環境。因為他知道,那樣對素還真好。

 

 

起初的一年,他們還常通信,之後便是一個月、一季、一年,信件越趨稀少,即便網路進步、電子郵件帶來前所未有的方便,都不曾讓他們的疏遠變得近些。談無慾甚至一度想在心裡殺死與素還真的這段友情,這樣他就不必為了兩人捉摸不定的距離而感傷,曖昧也終究會成為他們年輕歲月中的美好記憶而已。

 

但他做不到,無論毀滅過多少友情,就只有對素還真的那麼難以割捨。

 

兩年後,他終於也可以漸漸地忘卻素還真的音樂、彈奏的合弦、在舞台上的魅力,甚至是他們之間相處的片段;卻有種淡淡的餘韻存留下來,那是他們永遠無法抹滅的部分,一直一直存在著,提醒他與素還真之間曾經用最深刻的靈魂相處。

 

在他的心裡,素還真佔據著一個無法撼動位置。談無慾明白他是真的喜歡素還真,不曾稍移。

 

但這也是他們的選擇,還是經過他的授意之下,若有什麼錯,大概也是起因於他不曾挽留。所以,又該抱怨什麼呢?

 

談無慾走到家門口,喝乾最後一滴啤酒,靜靜地消化自己低落的心情。

 

下雨天總是那麼容易想起往事。說到底都怪慕少艾,分明知道他離不開苦境,還選擇飛去滅境發展事業,一點朋友道義都沒有,真是氣死人。

 

談無慾壓癟啤酒瓶,投入資源回收桶,而後電話響起。

 

「談老師。」公孫月似笑非笑的聲音傳來。

 

「……你會叫我老師肯定不是什麼好案子。」談無慾沒好氣地說。

 

「嗯,」公孫月不承認但也不否認,「我們老闆親自拉來的案子,一個旅居國外音樂人做的專輯,以懷念在故鄉的日子為基礎,將他對苦境每個城鄉的感覺編寫成曲。對方聽聞你在設計界小有名氣,想請你做設計。你也知道的,我們老闆的案子總是要『使命必達』。」語尾的四句還特別加重語氣。

 

「我該感到榮幸嗎……」談無慾不冷不熱。

 

「其實音樂很不錯呢,你聽DEMO就知道。」公孫月笑道:「我早上叫的快遞,應該快到你那兒了。」

 

「貴公司最大的毛病就是趕鴨子上架。」

 

「別這麼說,我們也算你忠實的客戶啊。看完資料後記得來電跟我討論,掰。」

 

談無慾掛了電話,電鈴正好響起。

還真是神算。談無慾嘀咕著,認命簽收文件、拆開包裹,首先躍入談無慾雙眼是最外層的標題──記憶苦境(暫定)。

 

馬的這案子肯定是來氣他的,全世界就只有他離不開苦境啦。談無慾升起一股無名火。都是慕少艾的錯,嫌他被刺激的還不夠,居然還讓他接到這種案子。

 

DEMO之下是寫滿龍飛鳳舞字跡的一疊白紙,充斥著各式各樣隨筆記下來的靈感、音樂線譜、詩作、簡單的素描,以及薄荷煙的氣味。

 

談無慾只看一眼便怔著,心臟狂跳。那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錯認,素還真的字跡與味道。

 

素還真要在苦境發新專輯?

 

「旅居國外的音樂人」、「懷念故鄉」、「聽聞你小有名氣」,這些公孫月適才通話的關鍵字重新跳回談無慾腦中。

這傢伙搞什麼……談無慾呆呆地,一張一張慢慢翻閱素還真的手稿,看著素還真慣常的天馬行空、追逐著素還真的痕跡。

 

放出DEMO,樂音響起。談無慾閉上眼,聆聽素還真自行混音的樂曲,熟悉的吉他彈奏環繞,談無慾幾乎要流下淚來。

那是素還真的溫度,他曾經刻畫在心的音符。好像無論事隔多年,怎麼聽素還真的音樂都是同樣的悸動。

 

好久不見了素還真。談無慾任淚水滑落。

 

白紙之下還有包覆完整的紙盒,用紙繩打了禮物結。談無慾輕輕拆開,盒中是一封封沒有郵戳的明信片,大約有一百多封,以著時間順序排列,全都是素還真的手跡,收件人也始終只有一個──談無慾。

那是談無慾以為他們斷絕聯絡的日子,素還真所記錄的心情。有在異鄉的不適應、沮喪、自我懷疑,也有快樂、興奮、感動,更有在國外事業順利的驕傲,每張卡片都是素還真當下的情緒,忠實地告訴談無慾自己的內心。

 

最後壓著一張信紙,是素還真難得工整的字跡。

不敢寄給你,怕我忍不住放棄、怕你太瞭解。但,左思右想,最後還是要回到你手邊。

 

談無慾的眼眶再次氾淚:傻的人,從來不是他一個。好像過往的那些辛苦,都不算白費了。

 

電鈴再次響起。

 

「喂?」

 

「是我。」

 

淚水氾濫。

 

於是他們漫長的懷疑與等待,終有盡頭。

 

 

* * * * *

 

 

五年後,苦境。

 

 

初起床的兩人,雙眼朦朧地對著鏡子刷牙,努力把臉整頓得清醒些。

 

「刷快點,我要洗澡。」談無慾說。

 

「我們可以一起洗。」素還真答。

 

「去撞牆吧你。」

 

「脾氣還是這麼差啊。」感嘆。「起床氣真重。」

 

「你有意見?」

 

「不敢不敢。」

 

與平常不同,這天兩人都慎重地穿西裝打領帶,盡量表現得正式。苦境的冬天來臨,談無慾幫素還真選條色系搭配得宜的圍巾,也幫自己選,一起圍上暖和的溫度。順道,抹了素還真喜歡的淡香水在身上。

 

他們走進戶政事務所,共同簽字。走出來時,在外等候的媒體紛紛上前拍照,素還真除了要求不得商業轉載外,還算大方的任媒體拍攝,談無慾也難得嘴角牽著笑容。

 

「恭喜恭喜。」

「素還真,你的感覺如何?」

「成為圈內第一對擁有合法關係的同志伴侶,有什麼話想說?」

 

素還真揮手表示謝意,笑著沒答話,只是與談無慾肩並肩走著。慕少艾從不遠處走來,手拿一瓶進口紅酒伴著他們走向黑色休旅車。

 

「明星結婚真累人啊。」慕少艾調侃著。

 

「哪天你結婚的時候我也可以招媒體來採訪你的同志婚禮。」素還真回擊。

 

「呼呼,敬謝不敏。」慕少艾悠哉轉向談無慾道:「想當第一個祝福的人,所以趕來奉上賀禮了。」

 

談無慾難得露出笑容。「謝謝。」

 

「那不打擾你們,晚上PARTY見。」

 

「掰。」

 

 

只剩下他們兩人上車,素還真穩穩地握著方向盤,而談無慾沒說話,一隻手支著下顎看窗外。

 

「想什麼?」素還真輕聲地問。

 

「不可思議。」

 

「怎麼說?」

 

「我們這樣就結婚了。」

談無慾想,今早起床時,他還是同平常一樣洗臉刷牙,做著每天都重複的事情,差別僅在於多了著裝打扮與素還真去登記的動作;然而就這麼一點微小的差異,竟讓他覺得前所未有的幸福,滿足得幾乎不想說話,只想靜靜地與素還真感受這一刻。

更何況,多年前的自己也未曾想過「婚姻」這回事。年輕的他,一直認為婚姻離他這樣的人相當遙遠。

 

素還真笑了,將車在路邊暫停區停好,轉頭對談無慾說:「雖然沒有什麼公開公證的過程,但我們也結婚了。」

 

「是啊。」

 

「要不要走路回家?」

 

「現在?」

 

「對,手牽手走回家。」把這一刻的愉快保留得更長。

 

「你不怕媒體在後頭跟拍?」談無慾挑眉。

 

素還真大笑。「都結婚了,難道還不能牽手嗎?走吧!」

 

那日他們當真傻氣地在大馬路上牽著手,無論行人有多側目、或者暗自多瞄幾眼,他們都毫無顧忌地恣意開心地做著自己。

 

就當是沖昏頭犯傻了吧,談無慾只覺得這樣也很好。

 

未來的日子會如何不知道,與素還真多長久他也沒把握,但他只要記得此時此刻素還真手中的溫度即可。

 

這溫度,或許足以支撐他們永永遠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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