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還真時常作一個夢。

 

夢中他與八趾麒麟站在一高崖上，崖下是一滾滾而流的江，江邊有出谷的小路，對面亦是一崖，卻比他們所立的低得多。那對面的岩崖不知為何起了火，岩石鬆動，帶著火往下砸，有些擊中正要沿江邊道路出谷的行人，有些落入了江水中，江水因石頭大量湧入而高漲，慢慢地淹住了行人的腳。江水雖還不到燙人，但隨著岩石越落越多，遲早會將眾人淹沒。

 

那群出谷者頓時慌亂，有人首先將年幼的孩子抱起，有人嘗試以術法脫困，卻發現徒勞無功。

 

這是在屠村。屠殺這群要遷徙的人。

 

與八趾麒麟還有素還真站在同一崖上的，是一群黑衣道師，那著火的岩石、崩塌的岩崖，正是他們所施法。素還真忽然明白一切都是預謀好的，道師對這群人早就施了法，並算準他們要離開江谷，於此坑殺他們。若是直接動手便落人口實，不如製造天災假象，如此一來誰都不必背負責任，因為天災即是天意。天要滅人，誰能阻擋。

 

他與八趾麒麟站得離那群黑衣道師極遠，黑衣道師並沒有發現不遠處有一老一童在觀望他們殺人的場景。素還真知道八趾麒麟的功力遠在黑衣道師之上，也知道八趾麒麟隱匿行跡是一絕。他入八趾麒麟門下，師尊教導他的第一件基本功便是藏匿自我息氣。師尊總說這個練得好了，對你做什麼事都有幫助。素還真長大後亦覺得受用無窮。

 

他問八趾麒麟。這些人做了什麼，為什麼要殺他們？

 

八趾麒麟回答他。這些人是一群結界師，他們幫助新朝的皇帝建立霸業，這皇帝取得大位後，卻認為他們的力量太強大，不可留於世上為他人所用，所以找來了東方的黑術師，要將這群為數不多的結界師滅族。這些黑術師只看錢，不問前因、不問人命，找他們算是找對了。

 

這群結界師既然會被道師的術法牽制，那麼便是弱者，有何可懼？何必還要殺他們？

 

結界師在術法上雖然未比道師強大，但他們卻是天底下唯一能設結界也唯一會用空間挪移術者。他們設的結界，可保護他們自己或是其他人不受傷害；他們要去遠方，不必如我們一樣跋山涉水，只要以結界壓縮空間挪移，便可瞬間到達彼方。他們以此方法幫助新朝皇帝的大軍攻伐舊朝軍，使對方防不勝防、潰不成軍。卻不知道天下梟雄型的人物往往都不懷好意，同一陣線上他與你稱兄道弟、推心置腹；當你喪失利用價值又知道太多內幕時，便欲除之而後快才是安穩。想想這些能力如果哪天為敵人所用，叫那皇帝怎麼坐得安穩？

 

也只能怪這群人當初被那皇帝所誘惑。素還真道。

 

八趾麒麟笑了一下，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心眼多。上蒼賜與這群人強大的力量是有原因的。越是能力強大者，越是秉性溫和，未到大怒時不會有毀天滅地的行為。就如同象，溫馴親人，但發怒時亦會將人當螻蟻一般踩踏。這些族人本來安逸於他們的靜謐生活，江湖朋友有事相幫時義不容辭，平日則安居樂業。只是他們太過團結，那族長因為與新皇帝曾於江湖交往，感情友好，因此全村的人都幫助了新皇帝，才會被新皇帝所利用。這些人眼中沒有利害只有友情，新皇帝卻是沒有友情只有利害。你看那皇帝多聰明，他先賜予寶物還有酒給這村中的人，家家都聚在一起為新皇飲酒慶賀，殊不知新皇早就找了黑衣術師在酒中施咒，將他們能力全數封鎖。新皇又騙這群人說，朝中已為他們尋得一塊更豐饒的土地為獎賞，讓族長帶族人們遷村，結果在路上以火落岩石、江水暴漲殘殺他們。

 

師尊，你不救他們嗎？

 

我不能救。我不改變天定的命數。

 

那你為何站在這裡？

 

因為這群人之中有人命不該絕。這群結界師裡有一個孩子是我故友之子，她死前將所有未耗盡的運都灌輸於孩子身上，因此她孩子的命數還未終結。我要將那孩子帶走。

 

素還真低頭去望那群結界師，有些已死，有些還在掙扎，有些隨著江水的暴漲載浮載沉。那些結界師，只有年紀尚小的孩子因為沒喝酒未被封印能力，但年幼孩童還沒從大人身上學得結界師的法力，因此也無力自保。五六個孩童中有一個與素還真年齡相仿，他似乎識水，想抓住大人卻無能為力，只得拚命拉住年紀較他更小的孩子，想帶人掙扎著往沒有落石的那個方向遊去。人一旦溺水力氣極大，年紀小的孩子猛拖著那想救他的孩子往下沉。那孩子也因此吃了水，卻無論如何不願放棄。

 

素還真不知道為什麼視線膠著在那年齡相仿的孩子身上。他自己背負天下和平的使命而生，卻拒絕履行這使命，說到底人死人活與他何干？但這個孩子的力量如此渺小，自己也快瀕臨死亡，卻掙扎著要救人。命運如他者輕鬆度日，命運如那孩子卻艱困無比。他忽然覺得自己是罪惡的。那孩子沒有犯任何錯，卻要一起承受滅族的命運，他又為何能夠捨棄自己的使命？

 

他拉住了八趾麒麟的衣袖。

 

你也看到我要救的孩子了嗎？

 

是他？

 

就是那孩子。八趾麒麟對他說，你站在這裡別動，我要去帶人上來。

 

快點，那孩子也溺水了。素還真看著那年齡相仿的孩子終是被年紀小的孩子拖住，逐漸地也沉下水去。

 

八趾麒麟去救人時，素還真深感自己的師尊確實是個能力極強的隱士。黑衣人對此處施了咒，八趾麒麟穿咒去救人，黑衣道師卻毫無所覺。這便是能力高下不同。素還真感應了下黑衣道師的程度，以江湖行走的人來說算是高超了，但他有足夠的自信很快便能超越。

 

那孩子救上來時已然昏迷，但性命無憂。素還真看著孩子，他面容蒼白，但卻自有一股倔將與個性之美，那不到最後一刻覺不放棄的執著，烙印在素還真心裡。他想，若這孩子能平安的存活下去，他願扛起他應背負的天命。

 

他看著八趾麒麟將真氣凝聚於掌心灌入孩子的心脈。而後背起孩子，牽住素還真的手道，我們回家吧。

 

嗯，回家。

 

 

一個月後，素還真聽到江湖傳聞，以結界師為業的談家村因天災而不幸全村滅頂，屍體皆已尋獲，只有一五歲孩童的軀體始終沒找著。朝廷發布命令，不惜一切代價要找到倖存者。

過了一、兩年，風聲漸息，朝廷亦無心力再管此事，而江湖私下傳言，那五歲孩童雖倖免於難，但經脈已損、是不能使真氣與術法的廢人，被收於八趾麒麟門下，勉強練一些強壯身體的武藝而已。

 

五歲孩童名叫談無慾。而八趾麒麟從不帶談無慾出現於眾人面前。

 

 

※  ※

 

 

蒼來訪時素還真並不在宅邸，談無慾引著蒼入廳堂主位，並親手泡茶待客。這雖然是他第二次見到蒼，但卻是第一次如此面對面。

 

「弦首要見素還真，怎麼不托人捎來口信傳見即可。」

 

蒼笑了笑，「我不習慣那一套，想到要來便來了。說起來劍子當國師時也不管禮節的，多半是我們都隨意慣了，跟宮中人有些不同。」

 

這是暗地裡嫌宮中講究禮儀囉哩八唆。談無慾挑挑眉，沒有接話。

 

蒼道：「你就是八趾麒麟的二弟子談無慾對嗎？」

 

「是，」談無慾簡答：「弦首知道晚輩？」

 

「道教私下流傳八趾麒麟收結界師後裔為徒的傳聞很久了。其實每次道教大會很多人都希望八趾麒麟能出現，然後看看他那有名的三個徒兒。」蒼解釋。

 

「有名的應該只有晚輩的師兄與師弟。晚輩雖是結界師之後，但因年幼失怙，沒習得多少家法，又因體弱，無法使用真氣。」談無慾回答。「但素還真傳聞很多，前輩們會好奇是正常的。」完全將自身撇得一乾二淨。

 

蒼內心隱隱懷笑，談無慾看似謙遜但口舌上卻非常銳利。他當然有聽說八趾麒麟收的結界師後裔能力普通，除了能設結界之外什麼家傳都不會，也聽聞談無慾只是個普通道師，連高手都稱不上。但他不太相信這樣的傳聞。素還真是聰明人、也喜歡聰明人，若他的師弟普普通通，素還真不會時時惦記著自家師弟。何況若真是普通人，素還真與八趾麒麟根本不必擔憂談無慾的安危，甚少讓談無慾曝光於外。

 

蒼環顧四周，視線停在窗外的盆栽道：「我上次來訪時，還沒有這株茄冬。」

 

「這是素還真新添購的。」談無慾這謊說得自然，臉色不變。

 

「枝芽雙生。」蒼微笑，「你們師兄弟想必感情極佳，就連這盆栽都如此自況。」

 

談無慾彷彿被挑起心事一般，臉色微紅，還來不及回答時素還真已從外頭走來，笑道：「弦首怎麼突然光臨寒舍？」

 

「有點公事。」蒼見到素還真立即起身。兩人想必私下頗為熟稔，素還真見到長官來訪竟然連行禮也無，就如與同平輩共處。

 

談無慾見狀道：「這茶涼了，我再去煮新的。」避開了兩人談話的場面。

 

他刻意改以煮茶的方式，於生火、止沸、點茶方面都極為考究，讓前廳的兩人不必因為顧慮有外人在場而中斷談話。但他耳力極好，斷斷續續間依然聽到如南方、怨靈、將軍等字眼。談無慾心下琢磨。

 

談無慾將煮好的茶端入廳中時，蒼與素還真兩人已談話完畢。蒼道謝著受了談無慾的茶，並囑託南方那邊就交予你協助了，北方這邊由我來注意，素還真承諾著。於是蒼安心地出了府邸，上馬離開。臨行前他對談無慾道，謝謝你的好茶，下次若有空還望能叨擾手藝。談無慾答這是當然。兩人送蒼背影而去。

 

談無慾看素還真的神色，雖然不重，但沉穩，這是思慮中的表情。他問，出事了嗎？

 

是啊。素還真回答，距離我們上次遇見黑甲將軍的樓村約五十里處，又傳出黑甲將軍作孽的風聲，然而我很確信上次已超渡了他，可見此事必有蹊蹺，師弟，你願陪同我去看看？

 

都一路拖著我從這裡跟到那裡了，還能少了我不成？談無慾淡答。

 

不是的，素還真的表情凝肅，我雖喜歡纏在你身旁，那是因為我們兩人一起的感覺很好；但不知為何此事總讓我有些不安，如果會讓你犯險的話，我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的。

 

談無慾一愣，素還真甚少將話講得直白，尤其是面對他，照顧歸照顧，口頭上卻不會放鬆。不知是什麼勾起素還真的憂慮？他道，發生何事讓你這麼想？

 

只是一種直覺而已。

 

談無慾道，素還真，以往一起患難的日子都這麼過來了，現今無論碰到什麼都沒有比當年在北方協助無忌建國時來的艱困不是嗎？那時我們修為不如同現在，而危急生死都順利度過了，現在更不會有什麼可以難倒我們。

 

我知道。

 

在我們師兄弟三人之中我是最沒目標的，你有你的天命，無忌有他的家國，而我什麼都沒有。但我有一個願望是能見你們順利得到自己想要。無忌復國了我可以安心，而若是為了完成你的天命需要做什麼，那我們就一起做。

 

素還真看著談無慾苦笑，內心想，其實你也有你的天命，你要扛著結界師的身分活下去的，也許要傳承結界師的香火不至於斷絕。只是師尊不希望你為了過往仇恨抱持著怨念而活，因此塵封了你的記憶。如果哪天解開了封印，你憶起你童年那場屠殺，那麼你終究會離開我的，去完結你們結界師一族的恩怨。那時候你又會因為身分特殊可能引起江湖上的爭奪，人人都會希望藉由你得到一些利益，而你為了維持自身清流也勢必得再有一番際遇，最後的最後我們三人都會踏上不同的路。

素還真又想，但在那天來臨之前，如現在這樣的時刻多一些也好，我願你陪在我身邊。

他輕輕地握談無慾的手說，好，那麼就一起去，一同走我們的江湖。

 

這樣才像無論什麼爛帳都拉著我下水的素還真。

 

哈。師弟這般說，劣者都要羞愧了。難道我以前真的待你如此之壞？

 

你說呢？素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