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枝,68歲,雙目失明20年。1998年1月26日, 48歲的張枝喝了四兩左右用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次日身體感覺不適,出現全身無力、腹部疼痛等癥狀。28日早晨,被送進山西省朔州市平魯縣醫院搶救得以保住性命,但至今仍雙目失明。

文|特約撰稿人趙振江

圖|呂萌

編輯|孫俊彬

事隔半年之後,張枝才知道盧福蘭過世了。

「聽說是今年春天去世的。」68歲的張枝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和54歲的盧福蘭同是1998年朔州假酒案的受害者,20年來他們多次一起去申述賠償,直到盧福蘭去世也沒有結果。

這個案子因年月久遠,幾乎已經被人遺忘。1998年,山西省文水縣農民王青華用34噸甲醇加水後勾兌成散裝白酒57.5噸,出售給個體戶批發商王曉東、楊萬才、劉世春等人。這些甲醇含量嚴重超標的散裝白酒流入市場,官方數據顯示,事件至少造成27人喪生,222人中毒入院治療,其中多人失明,轟動全國。

當年臘月喝了假酒的張枝,三天之後雙目失明,同樣受害的還有盧福蘭的丈夫趙興順——他因飲用該酒甲醇中毒去世。

人事變遷,對於在世的受害者來說,特定時代背景下,醫療鑒定和司法程序的缺陷造成權責追溯的困境。

生活在黑暗中的受害者淹沒在公眾記憶中,當年轟動全國的假酒案也逐漸成為一個陌生的名詞。朔州假酒案後,山西白酒行業遭遇重大打擊,這個案件成為中國酒類市場監管的「分水嶺」。20年後,那些受害者的餘生仍在提醒人們對於食品安全及監管的反思。

王化忠,72歲,雙目失明20年。1998年1月27日,王化忠和兩個兒子一起喝了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28號早晨,王化忠感覺全身無力、視力模糊,兩個兒子接連也出現了相同的癥狀,在鄰居的幫助下父子三人被送進醫院搶救。

「我在夢裡還能看見」

72歲的王化忠最近老是做夢,夢見自己在山西省朔州市平魯區的礦上和工友們參加文藝活動,扭秧歌、唱晉劇。「心裡那個暢快。」

夢醒以後,他卻不得不獨自面對黑暗,這黑暗像綢子一樣蓋著他,起初他感到慌悶,最後慢慢地習慣與它同在。

有些同是假酒案受害者的老朋友還時不時去上級政府部門反映情況,失明二十年,王化忠已經不抱什麼希望。

1998年,王化忠在朔州市平魯區康家窯煤礦當礦長,主管安全生產。這是他下礦井的第28個年頭,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如果不出意外,他再工作幾年,退休,然後有更多的時間和老朋友們「搞搞文藝」。

唱戲是他的一大愛好,幾個煤礦的領導曾經因為爭取他這個「文藝人才」發生過爭吵。王化忠的三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眾人除了羨慕他的文藝天賦,樂呵呵的性格,還對他和睦的家庭稱讚不已,他的家裡總是高朋滿座。誰來了他都熱情招呼,即使乞討者上門,他也讓老婆給準備吃的。

這年春節前夕,王化忠的兒媳婦苗改蓮買了10斤散裝白酒給老人過年。臘月二十七晚上,王化忠和兩個兒子在家中喝了六七兩散裝白酒,父子三人喝得其樂融融,王化忠也頗自得於兒媳的孝順。

第二天早晨起床後,王化忠感覺頭暈,全身乏力,視力模糊。「我抬頭看天,原本藍色的天變成了灰濛濛一片。太陽也變得像黃豆那麼大一點兒。」二十年後,王化忠對最後的視覺印象記憶猶新。兩個兒子也相繼出現這一癥狀,在鄰居的幫助下,父子三人被送往平魯醫院緊急搶救。「醫院三層樓的病房都快住滿了。」王化忠醒來後才知道,他喝得是假酒。

請左右滑動圖片

左圖:劉斌義是劉國福的小兒子,1998年1月25日,劉國福喝了約三、四兩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26日早晨雙眼失明、神智不清。劉斌義和母親等四人將劉國福抬到平魯醫院進行搶救,兩小時後轉院到朔州礦區醫院,最終治療無效去世。

中圖:郭萍,72歲。丈夫趙華曾經是一名軍人,退伍後被分配到平魯工商局工作。1998年1月25日,因飲用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中毒治療無效去世。

右圖: 石桂英,74歲,1998年1月26日,二兒子劉建華因飲用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後搶救無效身亡。劉建華1995年從山西財經學院畢業,97年參加工作,是朔州市平魯區環境保護局的一名職員。「兒子去世之前不省人事,一句話也沒說。」石桂英說。

也在同一天,羅秀梅的丈夫侯志忠喝了散裝白酒,第二天晚上,他又喝了一次,一共6兩,當天晚上,侯志忠開始「渾身發冷,手腳麻木,眼睛模糊」。年三十一早起來,侯志忠開始嘔吐,「吐出來粘稠的液體像動物的血塊。」羅秀梅趕快再把丈夫送到醫院,「當天下午人就沒了。」

盧福蘭的丈夫也在那個時候死於非命。時年14歲的趙亮留下了當年的日記:「我騎著自行車滿大街地找人救救我的爸爸。」那是當年老師布置的「年夜日記」作業,老師看了覺得日記寫得怎麼這麼真切,同學告訴他說寫的就是真事。

事後調查顯示,王化忠和侯志忠喝的白酒來自山西省文水縣一個叫王青華的農民,他用34噸甲醇加水後勾兌成散裝白酒57.5噸。時任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醫院職業病科副主任穆進軍從採樣化驗結果中得知:這些散裝白酒甲醇含量超過國家標準的400倍至500倍。

震驚全國的山西朔州假酒案揭開黑暗的帷幕。

羅秀梅和丈夫侯志忠及其死亡證明書。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62歲的羅秀梅一直保留丈夫那張已經發黃的死亡證明書,這幾乎是她能自證丈夫死於那次假酒案的唯一證據。事實上,就在侯志忠去世的2天前,第一個受害者中毒身亡,短短數日內,喝這批散裝假白酒的人中,27人相繼死亡。他們中的很多人死後都草草了事。

1998年3月9日,山西省朔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假酒案的始作俑者楊萬才犯生產、銷售有毒食品罪,判處死刑,被判死刑的還有其他5名被告人。然而,受害者們及其家屬們卻沒有得到任何民事賠償。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是沒走對法律程序。」在黑暗中摸索了二十年的張枝至今耿耿於懷。當年因為失明,他丟掉了朔州市平魯區食品公司副經理的職位,漸漸地失去經濟來源。

張枝每天都保持規律的作息,時不時會拿出隨身攜帶的電子錶來聽時間。

1998年3月9日,山西省朔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假酒案的始作俑者楊萬才犯生產、銷售有毒食品罪,判處死刑,被判死刑的還有其他5名被告人。然而,受害者們及其家屬們卻沒有得到任何民事賠償。

張梅在炕上準備晚飯,67歲的張梅是張枝的妻子,張枝失明的二十年里都是張梅照顧著他的起居生活。

該案法律顧問、律師張文豪(化名)同意張枝的判斷,他仔細研讀了當年的判決書、上訪行政複議通知單、受害人的舉證材料、醫學鑒定書等資料。張文豪認為,當事人楊萬才等人沒有營業執照卻生產販賣白酒顯示出了監管部門的監管不力。當年的第一起死亡事故出現後,如果當下查封酒廠不可能出現次生死亡,也就不會出現後來幾百名傷患。

羅秀梅介紹,「朔州市臘月十六死了第一個人,死者家屬找到楊萬才,楊萬才與之私了了,幾天後出現大面積死亡,平魯區的情況尤其嚴重。」

山西省朔州市中級人民法院(1998)朔刑初字第4號刑事判決書顯示,被告人楊萬才在得知本城的金富強因飲用其批發的「白酒」死亡後,未採取任何措施,仍然批發、零售。被告人楊萬才明知其酒不符合食品衛生標準但為牟利,不經產品質量檢驗而大量銷售,致使傷亡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 如果這樣的案子放在現在,一般會做刑事附帶民事賠償,但當時政府以權代法,剝奪了受害人的民事訴訟權利,對醫院及受害人家屬進行了封鎖。「張文豪說。

作為死者家屬,羅秀梅曾親歷事後現場,她回憶,事發後,朔州市平魯區人民醫院太平間爆滿,太平間被鎖住,由警察看守,醫院也不讓人隨便進入。

這些已成為難以查證的往事。羅秀梅覺得丈夫死得太冤,作為死者家屬,她認為他們應該得到相應賠償。二十年來,她和同案的受害者一道去找朔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朔州市政府申訴,一直沒有得到積極的回應。

死者家屬提供的便條。

「我只在1999年六七月收到了一萬塊錢的『借款』,沒有收到其他賠償。當年僅古井貢酒為受害者捐助的錢就有二十萬。」羅秀梅拿出了當年收到的沒有落款日期的便條:「凡來京上訪的,經醫院、公安兩家確認(證明),屬假酒致死、或致雙目失明者,每人可借給補償費,經省決定公示後扣除。今天回的每人借給1萬,明天回的借給5000元。」

便條下方寫著平朔北京聯絡處,署名為劉森,時任朔州市平魯區委辦公室主任。「這是我們第一次去北京上訪,區政府讓上訪者回去,並答應死者家屬給一萬,傷者家屬給五千,這費用是做喪葬費和治療費的,名義上是政府借給受害者的。」羅秀梅說。

請左右滑動圖片

左圖:李君棟,41歲,曾經是一名汽車修理工,1998年春節前一天,21歲的李君棟喝了四兩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當天身體感覺不適,視力模糊,最後雙目失明。經長期治療,視力曾恢復到0.01。2002年在一次車禍中,李君棟雙眼徹底失明。

中圖:李文生,57歲,1998年1月26日,飲用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六兩左右,當日,身體感覺不適,視力模糊,被送到醫院治療,最終保住性命,但雙眼始終沒有復明。

右圖:齊城,1998年春節前夕,飲用五兩左右甲醇勾兌的散裝白酒,出現雙目失明等癥狀,1月26日被送進朔州醫院進行搶救,經過半年的持續治療視力恢復至0.01左右。2004年在盲人按摩店打工至今。

黑暗的餘生

盧福蘭在今年的正月去世,剛好是她丈夫去世二十年的日子裡。生前,她生活拮据,每個月靠1000元退休工資維持,房子還是妹妹出錢給她租的,最後郁勞成疾。前段時間,羅秀梅知道她做了手術,微信留言問候卻一直沒人回復,後來就去找她兒子,兒子,嚎成個疙瘩,說「我媽正月初四就沒啦」。

「能想像到盧福蘭臨走前的不甘心——生前她就說過『只要活一天,就要討個說法。』」羅秀梅嘆了口氣,死亡的恐懼在他們心裡越來越沉重。

「假酒案」後,全國對山西白酒一片恐慌,喊打聲不斷。當年,所有無證的酒廠被關閉,有證的酒廠也要停產接受檢查,相關政府管理部門人員受到了行政處理。時任朔州市委書記金銀煥不久後升任山西省委常委、紀委書記,「假酒案」10年後,遇車禍死亡,當時其任職山西政協主席。

對於受害者群體來說,「黑暗」伴隨他們餘生。

請左右滑動圖片

左圖:2018年6月28日下午三時,給顧客按摩結束不久的李君棟回到屋裡的床上安靜的坐著。2012年李君棟在朔州市的一個居民小區里開了家盲人按摩店,房子是租的,屋子裡的傢具大部分是房主留下來的。

中圖:每天晚上李君棟都要和在石家莊住院的妻子通個電話問一下病情恢復如何。「放寬心,好好養病,借錢貸款也要把你的病治好。」這是和妻子通話最常說的一句話。

右圖:盲人按摩店開到第四年時生意最好,可以一個月賺到三、四千塊錢。自從妻子生病,如今,每天平均來店裡按摩的人不超過五個,多半是老顧客。

丈夫去世後,羅秀梅挑起了全家的擔子,去礦區幫人洗舊皮鞋和皮衣。多年來,她和兒子默契地選擇不再提起那件事情,誰夢到侯志忠都不向對方提及。「那就像在我的心口用刀拉開一個大口子,這個傷口永遠好不了。」

假酒導致王化忠的兩個兒子身體受到不小傷害,喝酒後嘔吐不止,眼睛也模糊不清,但最嚴重的是他本人,他的眼睛最終沒有復明。

工作沒法繼續,他鐘愛的「文藝事業」也沒法搞了。「起初幾年,以前的老朋友們路過還來看看我,搞文藝活動也還會把我拉去給他們參謀參謀。後來就沒人來了,看見我這個樣子他們也難過。」喜歡熱鬧的王化忠現在最受不了的是孤獨。尤其是十年前老伴兒去世後,他幾乎沒法出門。

天氣暖和的時候,王化忠拿著盲人杖沿著小區的平房走幾個來回。說是平房,其實是一個小區的車庫,他租下來住在裡面。此前由於兒子做生意賠了錢,他把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給兒子抵押債務。

王化忠每天堅持自己做飯,把醬油、醋、鹽等佐料在廚房的柜子上有序的擺放著。

早上,他用熱水沖豆奶喝,但燒開水,把水灌倒暖水瓶里卻不容易,經過幾次被燙,王化忠找到了解決之道——放一個漏斗在暖水瓶口。

早飯結束後就是一上午枯坐,等到中午開始做飯。王化忠摸索著切菜,各種調料的位置他都有嚴格的排序,靠位置來判斷油鹽醬醋茶。該倒多少油也是問題,幾次嘗試後,他找到了應對之道——讓兒子把油倒在礦泉水瓶子里,瓶蓋上扎幾個孔,他把油往外擠。「有的盲人把油倒到嘴裡,再往鍋里倒,我嫌那樣不幹凈。」

收拾屋子是他打發時間的方式,他把不足十五平方的家收拾得乾乾淨淨,路過的鄰居好奇「王老漢,為哈你窗台上的花葉子上從來沒有灰塵?」他說,「因為我每天要擦一遍葉子」。除了侍弄屋子裡的花,他在門口種了一點兒蔥,蔥蔥鬱郁,每到做飯時,他就去拔幾棵。

沒人陪他說話,他就和電視機說。沒事就自己編一些順口溜:「一個灶台一口鍋,走出走進就一個我。」

王化忠坐在小區門口和人們聊天。

因為雙目失明行走不便,張枝幾乎不怎麼出門,但每天下午都要去家門口的路邊坐上一會兒,和附近的居民聊會天兒。經常和張枝閑聊的王旺榮正帶著張枝過馬路。

72歲的王化忠,從超市買菜回來準備回家做飯,從小區大門到家這幾百米的路程,時不時會有周圍的街坊過來幫忙帶他走上一段。

6月的一天,天氣晴朗,王化忠從小區門口溜達回家,像往常一樣,上台階時一個街坊過來扶他,兩個人聊了會家常,沒多久,另一個中年男子又過來接力,扶到拐角處,男子到家就離開了,餘下的幾十米,住在旁邊的老奶奶過來接手,把他送到了家門口。

黑暗中,五、六百米路就這樣緩緩地走完了。

(高丹、陳柯芯對此文亦有貢獻)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