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警方搜查自稱比特幣創始人的“澳本聰”克萊格·賴特(Craig Wright)的住宅。

公司倒閉後,張大奔很快平靜地接受了事實。兩天後,他開始穿着橙色騎手服,小跑着衝出電梯,將一份份外賣送進寫字樓中,沒人能想到,面前的小哥不久前身處曾日進萬金的區塊鏈行業。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風前。

“5年前,晚飯上認識的朋友極力推薦我買比特幣,5年後我們又在晚飯時相遇,他說,先生,您的外賣到了。”對於楊林、方春、張大奔這些經歷過比特幣“從雲端到自由落體”的年輕人,段子,已不是段子。

1

劉興手機裏幾百個區塊鏈羣都死寂了,只有廣告還活着。

大半年前,這些500人大羣裏每天涌動着近萬條消息,幾百人深夜在羣裏歡呼、激辯,談論着被估值上億美元的項目。

作爲財經記者,劉興很早便關注區塊鏈。去年,他從主流媒體辭職,和前同事火速成立了一家區塊鏈自媒體。花一下午在咖啡館做了個PPT後,很快投資機構打來千萬元投資。

“這種融資速度在過去沒法想象。”劉興曾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劉興和合夥人認爲他們找準了風口。到了2018年年中,北京涌現出幾百家初創的區塊鏈自媒體,有人調侃X鏈、X財經的名字都不夠用了。有的自媒體上線26天,估值高達1.5億元,還有自媒體點擊不到200的軟文報價10萬元。

短短半年過去,風向驟然轉變。區塊鏈從象徵技術革命的熱詞,變成一個在很多情境下和傳銷、空氣幣、資金盤關聯的詞彙。

劉興的公司失去了初創時的意氣風發。很多員工“很迷茫”。行業的黑暗對員工造成的心理衝擊很大——“如果一個行業裏到處都是騙子,寫來寫去都是陰暗的故事,那這個行業還有什麼值得寫的呢?”

“我們曾寫過一篇報道,揭露某資金盤項目,文章發出來後,對方興奮地打來電話說,感謝你們曝光啊,不然我們哪有人關注。”劉興握着咖啡杯,低頭苦笑。

在風雨飄搖的區塊鏈自媒體行業,劉興的公司尚是幸運者。有的自媒體剛裝修好國貿CBD帶飄窗的豪華辦公室,行情驟然轉冷,不得不退掉辦公室;有的苦撐到2018年年底,無奈轉成泛科技自媒體;有的悄然改頭換面,推送起微商和養生廣告。

“當區塊鏈媒體賣起面膜,這個行業大概是真的涼了。”有人調侃。

31歲的程序員楊林體會到了“透心涼”。他不僅是經常“996”的碼農。他幾乎沒有一天休息,平時在公司敲代碼,週末在閒魚上發帖代同城跑腿,註冊了美團兼職外賣員,下載了號稱能邊走路邊掙錢的App,上知乎和論壇瘋狂搜索任何能當天結算的兼職……他想利用每一分鐘賺錢。

楊林的頭髮掉了大半,晚上加完班,倒上3趟地鐵,回到位於北京郊區沙河的出租屋時,他無數次在黑暗中幻想——睡過一覺後,人生能夠倒帶重來,回到2018年那個尚且平靜的2月。

那時,他還有愛情,還有7年辛苦攢下的30多萬元積蓄。他像無數北漂一樣,最大的渴望是擁有一個安身之地,無論房子多小,離北京二環多遠。

如今,他掏空了父母多年拾荒攢下的積蓄,還欠下了120多萬元外債。銀行和網貸公司每天幾十個催債電話,打爆了楊林父母和好友的手機。雪上加霜的是,楊父幾個月前患上腎癌。

過年回到農村老家時,曾在村裏揚眉吐氣的楊林,把自己緊鎖家中。回北京時,在工廠上班的弟弟轉給他500元路費。買了一張硬座票後,楊林靠剩下的錢在北京苦撐了幾周。

撿了一輩子廢品的母親王素芳擔心兒子想不開,趕到北京陪他,她立刻讓楊林把出租屋裏有用的東西理出來,方便她之後帶回老家——與永遠失去兒子相比,她已默默接受了另一種可能:因爲無力償還高築的債務,她引以爲傲的兒子隨時可能被公安帶走。

讓兒子陷入困境的,是這位農村婦女聽不懂的名詞:虛擬貨幣和區塊鏈。

爲了湊首付在北京郊區買房,楊林在2018年初開始陸續買入比特幣和其他“虛擬貨幣”,從只買現貨,到加20倍槓桿,再到全部身家all in。隨着幣價在震盪中暴跌,楊林不斷被爆倉,最終債臺高築。

被困住的不只楊林。

1988年出生的重慶姑娘許靜,曾是一個相當成功的獵手。2013年,做銷售顧問的她開始買入比特幣。經歷了2014年的暴跌,但她堅持沒離場。

比特幣暴漲、山寨幣ICO項目大行其道的2017年,她和兩個朋友砸入幾百萬元本金,四處搶購山寨幣ICO項目額度,到了年末,本是工薪階級的他們,突然擁有了接近10位數的財富,曾風靡一時的小蟻幣讓她獲得上千倍收益。

2018年1月,結合往年幣價波動,算準春節中國人要套現過年,暴跌即將到來,許靜將手中的幣高位套現90%,低調離場,打算“到處旅遊,不爲工作而工作”。

“財富自由”的傳奇故事,沒有到此結束。2018年5月,牛市的信號再次隱約閃現,許靜和朋友沒抵住誘惑,再次入場,all in。

8月14日半夜1點20分,在西藏旅遊的許靜,眼睜睜看着手機上價值約8000萬元的280萬個EOS“瞬間被爆倉”。當天行情確有下跌,但她堅信自己是被“精準獵殺”的。

“又要重新開始奮鬥了。 ”她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在狂歡中入場時,他們以爲遊戲纔剛剛開始,誰知道,集體最後的喧囂竟是Game Over進行曲。

2

張大奔也送起了外賣。

他曾是成都一家區塊鏈自媒體的編輯。抱着對區塊鏈行業極高的熱情,他轉行做文字工作,進了寫字樓。幹了4個月後,公司忽然倒閉了,一羣人默默吃了頓散夥飯,沒要遣散費。

公司關門後第三天,張大奔送起了外賣。

區塊鏈泡沫在中國的急速膨脹、破滅,讓他有種恍如隔世感。最瘋狂時,比特幣的價格曾飆升到了19142美元的歷史最高點。許多比特幣死忠粉堅信,這絕不是極限。

視覺中國供圖

他也是聽着各種“錢爸爸”的故事入場的。比如,新東方前英語培訓老師李笑來,以一系列的“神操作”出名,曾把4600元買入的2300股新東方股票換成蘋果股票,後來又把暴漲後的蘋果股票陸續換成超過10萬枚比特幣。

還有一個綽號叫神魚的研究生輟學專職區塊鏈創業,開過礦池,很快賺到一個億,結婚時送給老婆一個新挖出的比特幣區塊,存入1LoveU開頭的賬戶地址中,並附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被奉爲區塊鏈圈子裏最浪漫的事。

一個知乎帖子廣爲流傳。2011年12月,一個女孩在知乎提問:“大三學生手頭有6000元,有什麼好的理財投資建議?”

連續3年拿過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的作家長鋏,當天回覆:“買比特幣,保存好錢包文件,然後忘掉你有過6000元這回事,5年後再看看。”

長鋏的回覆下應者寥寥。提問的女孩最終什麼也沒投,拿獎學金和朋友去了趟杭州旅遊。

隨着比特幣價格在2017年12月躥到超10萬元人民幣,長鋏的回覆又被無數人扒出。3萬多人給長鋏點贊,幾千人爲女孩錯過千萬財富唏噓,也感嘆自己“上知乎太晚”。

很多沒趕上區塊鏈早班車的人,慌張地搶着上車,不管是什麼車次,什麼車廂,因爲“如果你錯過了互聯網,絕對不能再錯過區塊鏈”,“種一顆樹最好的時間,是10年前,其次是現在。”

2018年年初,某科技公司創始人玉紅,和幾個同屬“古典互聯網圈”的朋友在酒吧談論區塊鏈,凌晨3點了,幾人也不願散場。後來,玉紅索性拉了一個“3點鐘無眠區塊鏈羣”。

這個羣非常火爆, 一個月之內,3點鐘羣又分化出了上萬個3點鐘分叉羣。有人說,在2018年3月乍暖還寒的北京,空氣裏新瀰漫的焦慮是——“我還沒有加入3點鐘社羣”。

幾個月內,上百家區塊鏈公司在北京扎堆成立,他們火急火燎地融資、挖人、宣傳。

在區塊鏈技術公司扎堆的北京上地嘉華大廈,大廳裏甚至開了一家“超級節點餐廳”,整面牆畫着原子般相連的節點網絡,象徵區塊鏈去中心化的分佈式記賬技術。

3

在區塊鏈“登峯造極”前,有人去“挖礦”了。

2018年上半年,四川只要有水電的地方,無論多麼犄角旮旯,幾乎都被投資客踏破鐵鞋。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曾在大涼山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甘洛採訪,城裏只有一條主幹道,過去十幾年以挖金屬礦爲生,近幾年悄然轉變成新的挖礦之城。出租車、黑車司機都能高談闊論比特幣、挖礦。

2016年9月26日,依山傍水的四川阿壩州某水電站,藍色彩鋼板搭建的機房裏,550臺礦機晝夜轟鳴。礦場24小時不停運轉,幾個工作人員輪流照顧礦機。視覺中國供圖

皮膚黝黑的彝族老闆賈諾,在離甘洛縣城幾十公里的山上擁有幾座小水電站,只能餵飽幾百臺礦機。山路邊時有飛石且洪水多發,但這絲毫不妨礙四五撥兒從北京飛來的訪客沿着地圖找來。

不過,北京的老闆們最終都走了——賈諾能提供的電力太少,容不下他們計劃中成千上萬臺礦機。

2017年底,賈諾第一次把招租啓事發到挖礦交流羣。和賈諾網聊一小時後,四川小夥舒明立馬帶着錢趕往甘洛,當場簽下合同,電價0.3元1度。舒明高中畢業,開過網吧,做過電腦培訓,鼓搗過域名,深信挖礦是必須上車的機會。

合同簽完沒多久,另一撥兒人馬趕到,願意出0.4元1度的高價。

望着絡繹不絕的造訪者,做實體、開挖掘機起家的賈諾狠下心,借了90萬元,買入100臺礦機,挖比特幣。他猶豫不決的前幾年,身邊早有水電站老闆悶聲發財,成了億萬富翁。

一入場,看着穩定的幣流、攀升的幣價,賈諾立馬成了虛擬貨幣最堅定的信仰者。除了死守挖來的幣,賈諾還把賺來的電費、借來的錢全部砸到幣裏。

“假如有人給我100萬元,讓我再也不要玩幣,我絕對不接受。”賈諾曾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哪怕窮得只能吃泡麪、榨菜,我也不賣幣。”

“世界上致富最快的3種速度,要麼找個有錢的對象,要麼跟個有背景的人,要不你就找準一個趨勢,讓這股風把你吹到財富自由的地方!”站在腳踏三輪車來來往往的縣城街道上,賈諾說,他選擇第三條路,追着風跑。

4

20歲出頭的張大奔一直奔走在致富的路上。

他高考考上二本,學軟件工程,上大學沒多久便執意退學,跑到父親在的工地上做起小工。

“當時很迷茫,覺得學校教的東西沒什麼競爭力,家裏條件又不好,只想快點掙錢。”張大奔對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說。

張大奔做過小工,送過外賣,在寵物店上過班,做過客服,始終沒找到方向。他聽了一段時間的邏輯思維,“後來有自己的思想體系了就不聽了”,又關注了李笑來的公衆號,被他的《通往財富自由之路》圈粉。他還花幾百元加入過知識星球,聽一個靠在不同交易所間“搬磚”掙到上千萬元的人傳授經驗。最終,在手機上讀了無數報道,瞭解比特幣技術原理、前景後,張大奔最終將致富夢鎖定在炒幣上。

張大奔定了個小目標,兩年內要靠炒幣掙到100萬元人民幣。

可他錯過了“只賺了十幾倍根本不敢說自己掙到錢”的2017年。他投過李笑來站臺的Press One,很快遭遇“九四”,央行等七部門叫停ICO,被退幣;買過各種山寨幣,掙過一點小錢,最終又被暴跌的市場反噬,最慘的一個幣,從1.5元暴跌到了幾分錢,縮水99%。

張大奔離傳說中的區塊鏈財富圈最近的一次,是在2018年5月靠着在個人公號撰寫的評述文章,應聘進了一家區塊鏈自媒體。老闆身後有礦場,做媒體只是順便玩玩,張大奔也跟着見識了幣圈諸多一擲千金的活動現場。

沒想到,才4個月,隨着國家繼續加強對非法虛擬貨幣的打擊、大戶紛紛聞風套現,比特幣等幣價一瀉千里。

2018年1月,比特幣等虛擬貨幣日總交易額最高時超過4500億元,到了10月,日成交額跌至800億元,僅爲年初巔峯期的六分之一。

公司倒閉後,張大奔很快平靜地接受了事實。兩天後,他開始穿着橙色騎手服,小跑着衝出電梯,將一份份外賣送進寫字樓中,沒人能想到,面前的小哥不久前身處曾日進萬金的區塊鏈行業。

一切似乎回到了起風前。

5

同樣考上二本IT專業、家境貧寒的楊林,曾作出與張大奔不同的人生選擇——靠助學貸款讀完大學、畢業後進互聯網公司當程序員。可在接觸區塊鏈後,楊林遭遇的結局是類似的:註冊了外賣騎手。

在母親眼裏,楊林從小懂事、爭氣:父母沒給他買過一件玩具,連自行車都沒捨得買,他中學時每天步行數公里上學。大一時,家裏拿出5000元給楊林買了檯筆記本電腦,他工作後還用了好久。

工作後,楊林最大的願望是在北京買房,這幾年,他身邊北漂的同學、同事在家裏的幫助下,一個接一個地買了房,“一年的增值比工資還高”。

快到而立之年的楊林,感到“着急又落寞”,家裏能給的支持十分有限:暑假時,他給父母拖過垃圾車,深深明白他們的錢是靠紙盒、塑料瓶“一分一分攢來的”。

希望重新燃起,是陪同學去昌平看房後。楊林驚喜地發現,“最便宜的房子首付加裝修竟然只要75萬元”。他算了算缺口,加上自己和父母的全部積蓄,只差20來萬元。

楊林決意自己補足缺口。他先找一位親戚學習賣保險,後來自覺口才不行,放棄。再後來,炒幣一夜暴富的報道鋪天蓋地,楊林決定靠買幣“上車”。

2018年年前,楊林下載了一個虛擬貨幣交易App,小試牛刀,投入幾千元第一次買入比特幣。

完全是“投資小白”的楊林沒想到,這是噩夢的開始。

這個App有一整套十分精細的運營模式,總結起來就是循序漸進地誘導用戶加大投入:根據投入資金量,這個App會將用戶拉入不同的新手羣、高級羣、核心羣,提供一對一指導和貼心教程,羣裏有客服,有衆多山寨幣項目方,也有人每天爭先恐後地“曬收益”,給人一種“大家都在賺錢”的錯覺。

數位在幣圈摸爬滾打多年的人表示,安排“曬單”是運營炒幣羣的常規套路,一個看着挺正常的羣裏可能一半都是託。

這個App上還有各種優惠廣告,如“交易就送特斯拉(實爲抽獎)”“合約免手續費”,不斷吸引用戶參與合約交易。

看到廣告後,楊林很快買入加20倍槓桿的“合約產品”:他可以選擇看多或者看空,如果價格波動超過5%,且走勢與他的預測相符,本金翻倍,與預測相反,他將被爆倉,輸掉本金。瀕臨爆倉時,可以增加保證金以保證資金安全。

這種合約產品本質上就是期貨,但國內股市期貨最高只允許5倍槓桿。而這個註冊在海外的App,不僅提供的期貨槓桿倍數高得多,且一年365天每天24小時允許交易、沒有任何漲跌停,也不接受國內監管。在輕鬆地步入這個完全“自由”的世界時,很多入場者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其實正凝視着一個深淵。

悲劇往往漫不經心地開場:小賺了幾筆後,楊林逐漸加大投入,本金投入增加到十幾萬元。

2018年3月30日,比特幣期貨行情突然出現大幅震盪,手機通知楊林快要爆倉了,但他死活登不上服務器。終於登上時,他已被爆倉。

楊林給App客服電話,客服稱平臺上存在極端交易行爲,之後將“回滾數據”。

但平臺設置的數據回滾時間段,沒有覆蓋楊林被爆倉的節點。掙扎過後,他繼續投入本金,沒想到,同樣的情況又出現了,他數次經歷宕機爆倉。

5月的一天,他被爆倉將近50萬元。其中不少錢是開信用卡套出來的。

楊林在網上搜索才發現,這個App交易所惡名累累,一直以來不斷有用戶在微博上曝光遭遇的種種異常,包括被穿針、宕機、定點爆倉。但該公司巧妙規避掉了諸多監管風險:註冊在虛擬貨幣合法的地中海島國馬耳他,與在中國的運營公司做了法律切割。

6

楊林再也回不到原點了。

女友生日時,他拿出1000多元買了個普通的手機送她。女友很不滿,向楊林母親抱怨“你兒子太摳門了”。

女友不知道,楊林當時已經負債累累。後來,楊林主動向女友坦白,“欠了40多萬元”。當時他已欠下近百萬元債務。女友無法接受,這段感情告終。

楊林父母知道後,找親戚借了20來萬元,加上畢生積蓄,給楊林還了部分欠款。楊林向他們保證,以後不會再去借錢了。

楊林心態最崩潰的時候,父親又被查出腎癌。他去醫院照顧,握着父親滿是皺紋和裂痕的手。他和母親下樓買早餐,也心酸不已,老媽像個小老太太了,羅圈腿,走幾步就腿疼,冬天拾荒落下的病根。

老爸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淚:不是因爲癌症,而是因爲家庭困境,兩個兒子還沒結婚,天大的債務又從天而降。

在醫院一週,楊林“很難受”,“很掙扎”。回到北京,楊林找老同學借了錢、借了網貸。新借來的錢,又全部投入期貨合約中。

博弈論中有一個觀點:如果你擁有無限多的本金,在賭博中你永遠不會輸。在50%的輸贏概率下,通過不斷增加賭資,你一定能翻盤。

很多人把翻盤的希望寄託在下一局,但現實中沒人擁有“無限多的本金”。楊林總共虧掉了將近200萬元,這時,他已沒法從任何渠道借到錢。催債人的電話讓楊林惶惶不可終日,他害怕公司知道自己的事。

最苦悶時,楊林翻看了很多名人傳記。他發現企業家曹德旺年輕時也曾欠下一屁股債,後來又艱苦奮鬥東山再起,彷彿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抱着最後的希望,楊林給曹德旺寫了一封求助信:表明身份,附上身份證號,如果曹總願意借錢讓他跨過這個大坎,讓他能重新靜下心來工作、學習,他願意以任何方式報答曹總,分幾年償還錢和利息。

不出楊林所料,去信石沉大海。

楊林想過放棄,王素芳故作輕鬆地勸他,“人一輩子還掙不到那幾十大百萬元嗎?”

白天,楊林去公司上班後,王素芳也出門了。她在腰包裏揣兩個饅頭,從沙河坐地鐵到上地,再步行幾公里到羣英科技園一家公司樓下,該公司被傳是楊林炒幣的App的實際運營者。王素芳在門口一坐一天,口渴了也捨不得買水喝。

她想幫兒子討個說法,但她上不了樓,也說不清兒子經歷了什麼。有時,她只是焦急地向路人求助,“有誰能幫幫我們?”

這座樓前來過不少頭髮花白的父母。一位母親甚至在對面大樓的食堂裏找了份工作,每天下午來到這家公司樓下。

大部分因平臺異常找過來的人,剛來時都挺冷靜,但等不到迴應的時間久了,也有一些人變得衝動,去年10月的一天,幾十個人撞開了這家公司四樓的玻璃門。

年後趕到北京的方春,眼裏佈滿血絲。他原本是廣東一家工廠的磨具師傅,去年接到這個App的營銷電話,搜了下區塊鏈的前景後,他開始學炒幣,後來玩起期貨合約,從此再也睡不好覺:上下插針的爆倉經常發生在凌晨三四點,那是他盯盤意志力最薄弱的時候。

虧掉所有積蓄、借款後,方春賣掉了在廣州打拼多年買下的一套小公寓。收到房款當天,他想把錢轉給妻子以示決心。老婆說了句,“我相信你。”

春節時,方春鬼迷心竅再次入場,短短兩天所剩房款蕩然無存。逛超市時,老婆翻到方春手機,當衆扇了他一巴掌。過了幾天,老婆跟他離婚。

來北京找這家公司討要賠償,成了唯一的希望。爲了維持生計,方春也成了外賣騎手。

被割韭菜的,並不都是小散戶,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礦場老闆、資深比特幣玩家、學金融出身的職業投資人,他們中不乏原本經濟富裕者。

房子濱原本在深圳華強北做生意,專賣蘋果手機。可生意不如以前,2018年年初,店裏的毛利比2017年年初少了7倍,於是他琢磨着轉行幹別的。幾個賣硬件的朋友一交流,區塊鏈行業比實體生意好做多了,幾人合夥在福建開起礦場。

2016年9月26日,一個深山裏的礦場,值守夜班的人發現一臺運轉不正常的礦機。用他自己的話說,“這行其實技術門檻很低”。視覺中國供圖

除了投入上百萬元挖礦,房子濱也在楊林上的那個App上投入177萬元。此前,他連打牌都不會,也沒炒過股。

2018年5月11日下午1點至5點,這個App突然宕機,房子濱死活登不上服務器。等他終於登上賬戶準備加倉,餘額已變成一個觸目驚心的0。

礦場生意也黃了,隨着幣價暴跌,在虧本運營4個月後,房子濱無奈關掉礦場。房子濱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指了指左手手腕,那個空蕩蕩的位置,原先被一隻20多萬元的手錶佔據。下一步將從他身邊消失的是寶馬車。“畢竟我現在的身份也配不上它了。”房子濱苦笑。

許靜在這家App上被爆倉前6天,平臺上突然出了一個新規則:持有超過200萬個EOS的合約用戶不允許增加保證金。她隱隱意識到,她可能成了平臺盯上的大魚。

她想過賣掉,但此時賣出相比她的買入價接近腰斬,她猶豫了。幾天後的深夜,她眼睜睜看着260萬個EOS在屏幕上瞬間消失。

許靜說,她總共虧掉1.2億元。在北京的幾個月時間裏,她還見過有人虧了1.4億元,開着寶馬來找這家公司討說法。

炒幣者鉅虧、維權的消息,並沒有攔住後來者對暴富的渴望。在一些虛擬貨幣交易平臺上,“100倍槓桿”的魔鬼大門已經打開。

7

2019年在4月8日,國家發改委在官方網站上發佈了《產業結構調整指導目錄(2019年本,徵求意見稿)》,“虛擬貨幣挖礦活動(比特幣等虛擬貨幣的生產過程)”產業被明令淘汰。

這意味着,繼叫停ICO、宣佈比特幣等虛擬貨幣不具有貨幣法律地位後,中國政府再次對挖礦行業表明態度。

有人說,泡沫碎了才能喝到啤酒。尚在區塊鏈行業內的創業者說: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泡沫還是啤酒。

在採訪中,一位區塊鏈技術創業者向中國青年·中青在線記者提及,他們公司一位投資人,本來是某知名基金合夥人,在區塊鏈狂潮中入場,一口氣投了30多個區塊鏈項目,到2018年下半年狂虧十幾億元,被基金除名。

“我知道的主投區塊鏈的投資人,很多都離職了,被除名了。”這位創業者搖頭嘆息。

在很少還有人談起區塊鏈的2019年,在噹噹網賣了20年書的李國慶突然宣佈要入場了,將做內容產業+區塊鏈。媒體人賀樹龍很快給李國慶寫了封公開信,勸這位互聯網先驅“千萬別搞區塊鏈”:道路千萬條,晚節最要保,冒險區塊鏈,親人兩行淚。

賀樹龍曾是一家“已故”區塊鏈自媒體的主編。去年12月決定離場前,賀樹龍調研了一些看起來“還算優質”的區塊鏈項目,結論是——“這些項目現在絕大部分都是空殼”。

投機的泡沫破了,資本下車了,但中國計算機學會(CCF)區塊鏈專業委員會通訊委員、密碼學博士高承實感嘆,“區塊鏈的上半場還遠遠沒開始。”

一家區塊鏈技術公司的CTO李慶華認爲,現在是區塊鏈行業的“幻滅期”。

他認爲,和曾給人們帶來巨大希望和泡沫、被認爲將顛覆世界的互聯網一樣,區塊鏈真正的前景仍是和實體結合、和場景結合。李慶華告訴記者,他的公司正低調地深入物流行業、金融行業,在這些場景裏,區塊鏈扮演的只是同AI、大數據等技術協同,增加記賬可信度的一個環節。

短短一年,3點鐘無眠羣裏那些曾激動人心的口號——“區塊鏈將顛覆互聯網”“顛覆BAT”,似乎不再被人提起。

沒聽科幻作家長鋏建議,那個在知乎上提問的女孩小竹子,被人問了無數次,拿獎學金沒投比特幣,去旅遊“後不後悔”?

小竹子後來按部就班地畢業、工作,進了互聯網行業,成了產品經理,過得也不錯。但被問及錯過比特幣,她的答案永遠是——“當然後悔了!”

讓人意外的是,長鋏接受深鏈財經採訪時表示,很後悔當初在知乎上到處勸人買比特幣。

長鋏想過,就算當初買了幣,女孩也會後悔,說不定會更後悔,“有可能在漲了一倍的時候就賣了,還可能在跌了的時候虧了”。

“如果我再給她一個建議,我肯定不會建議做什麼比特幣投資。還是她當初的選擇最正確,詩和遠方更重要。”長鋏說。

(爲保護採訪對象隱私,楊林、許靜、劉興、賈諾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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