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釗2002年第4期 炎黃春秋雜誌清末民初的作家林紓,原名林琴南,他始終堅持文言文,反對白話文,是個文化保守主義者。當年他在《自由談》上發表了哪些作品?一時無法考察。不過以他老人家那種搖頭晃腦、一唱三嘆的調調兒,寫幾篇風花雪月的文章,是完全可能的。但他是不是屬於鴛鴦蝴蝶派,似乎還難作定論。單是「輕藐新文學作家」,還不能「自然地歸屬鴛蝴派」。魯迅於1933年寫的《夜來香》一文中說:「林琴南式的史漢文章已經少見了,鴛鴦蝴蝶派卻比他走運,從新飛黃騰達了。」(《魯迅佚文全集》817頁)顯然是把林琴南與鴛蝴派分開的。1919年,新文化運動已蓬勃興起,「桐城餘孽」受到嚴重打擊,白話文的普及已成不可逆轉之勢。他老人家氣不過,使用筆名林紓寫了《荊生》和《妖夢》這兩篇滑稽小說,以宣洩憤怒。《荊生》的內容是說有由必美(影射陳獨秀)、金心異(影射錢玄同)、狄莫(影射胡適)三人,相聚於陶然亭,大罵孔夫子,討論白話文,結果被一「偉丈夫」荊生揍了一頓。《妖夢》則是寫田恆(影射陳獨秀)、秦二世(影射胡適)二人,提倡白話,反對古文,得到「白話大學堂」校長(影射蔡元培)的支持,結果被一個妖魔張口把三人吃掉。這兩篇小說,反映出當時文化保守派氣急敗壞的心態。不過,除了用筆名發表小說外,林紓還有《致蔡元培先生的公開信》,對於北京大學「覆孔孟,鏟倫常,廢古文,用土語作文」等橫加詆毀。對於林紓的頑固守舊的態度,理所當然地受到新文化倡導者們的批評。不過對林文的批評,一般比較溫和,蔡元培的《復林琴南先生公開信》,規勸多於批駁,解釋多於斥責。魯迅稱林氏為「享有大名的林琴南翁」,他對《荊生》、《妖夢》多次加以譏刺,但筆下總是留有幾分寬容,甚至還有幾分尊重。而身受直接攻擊的胡適,表現更為豁達。在1922年寫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對林琴南有很高的評價。他稱林氏是「介紹西洋近世文學的第一人」,是「替古文開闢了一個新天地」。他甚至說:「古文的應用,自司馬遷以來,從來沒有這樣大的成就」。當時,有些新派文人對林氏的譯書開展了批評,對此,胡適說道:「現在有許多人對被譯的原書,既不能完全了解,他們運用白話的能力,又遠不如林紓運用古文的能力。他們要批評林譯的書,即就未免太冤枉他了。」這篇文章發表前,曾特意徵求過魯迅的意見,魯迅認為「警辟之至,大快人心,我很希望早日印成」。(《魯迅佚文全集》743頁)魯迅的贊同當然也包括對林紓的評價。林紓在新文化運動中,是保守派;但在晚清末年,他在政治上是個革新派,在介紹西洋文學方面,更是個開拓者。林紓於咸豐二年(1852)生於福建閩縣橫鄉,家裡世代務農。由於生活非常貧困,父親隨鄉人去台灣謀生,林紓隨母親寄養於外祖父家。外祖父也是個貧民,一家九口,全靠母親和姐姐為人縫紉刺繡來養活。當時同里有個老先生叫薛錫極,發現林紓天資聰穎,便教他識字讀書,很快成了一個勤奮好學的小兒郎。此後十多年間,他讀書勤奮,能文能詩,能書能畫,一時名噪鄉里。終於在光緒八年中了舉人。光緒二十一年(1895),康有為率領在京的舉子,上書朝廷,倡導維新。恰在此時,林紓與同鄉舉人陳衍、高鳳歧、卓孝復等,也到北京「公車上書」,抗議向日本割讓台灣、澎湖、遼東,並請變法。三年之後,他又到北京與高鳳歧第二次上書,反對德國佔據膠州灣,並就籌餉、練兵、外交、內政四個方面提出建議。日本佔領台灣,對林紓的刺激很大。他13歲時就曾到台灣去探視做工的父親,26歲時又到台灣為病逝的弟弟料理後事,因而對台灣有深厚的感情。在此後的文章中,每提到割讓台灣事,就充滿悲憤之聲。戊戌政變失敗了,維新救國的夢破滅了,林紓無可奈何地回到了書齋里,走到了講壇上。而與此同時,也開始了他的翻譯工作。但是,他根本不懂外語,連ABC也不認識,如何從事翻譯呢?事情起於一個叫王壽昌的人。此人是船政學堂的學生,從法國留學歸來。有次談起法蘭西文學的盛況,林紓聽後大為驚訝。他要王給他講篇法蘭西小說,王便把隨身攜帶的La Dame Camelias講給他聽。林紓一面聽,一面記,最後整理成文,取名為《茶花女遺事》。這篇小說發表以後,引起了轟動。接著他不惜重金,通過各種渠道,購置歐美文學原著。然後請人給他「口譯」,再由他進行「筆述」。其用力之勤,搜羅之廣,譯作數量之多,都是驚人的。據《魯迅全集》第一卷的注釋介紹,他翻譯的歐美小說共有150多種。據沈行的《畏廬遺墨小敘》介紹,他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有170多種。另據芝加哥遠東圖書館開列的林琴南所譯小說書目,譯作則近200種。台灣蕭一出先生曾對175種林譯小說作了分類:倫理小說8種,社會小說21種,傳記軼事23種,義俠小說2種,諷世小說2種,政治小說5種……共計1000多萬字。以原作者國籍區分,英國100種,法國27種,美國13種,俄國8種,瑞士2種,希臘、德國、西班牙、比利時、日本各1種,未詳者4種。尚有交稿未印者17種,存目待訪者若干種。(《清代通史》)林紓的這些小說,大多由商務印書館用重磅道林紙印成《說部叢書》,發行全國,在社會上引起了廣泛的影響。由於清朝長期閉關鎖國,當時的中國人根本不了解外邊的世界。有人看到外國君主的照片,稱為「魑魅畢見」;看了照片上外國女子穿著袒胸露背的禮服,稱為「禽獸之不如」。一般國人只知道外國人金髮碧眼,巨顙隆鼻,懂得聲光化電,擁有利艦堅兵,到處擄財搶寶,都是江洋大盜。待看了林紓的小說,方知外國也有黑奴籲天,也有悲慘世界,也有愛國童子,也有孝親弱女,也有多情才子,也有薄命佳人,也有悲歡離合,也有生死纏綿。對於文化人來講,方知小說除章回體以外,還有另外一種寫法。新文藝興起時,一方面借鑒了明清以來的古白話文,另一方面則是借鑒了西洋的文藝作品。有些作家的名著就是受外國作品影響而寫成的。林譯的小說,等於提供了大量標本,使當時的新文藝工作者受到啟發,因而對新文化運動也起了積極的作用。林紓翻譯小說的最大毛病,是經常刪繁就簡,任意割裂。有些譯本印出來時還不及原著的三分之一。(當時梁啟超、嚴復的翻譯都有這樣的毛病。)這當然是林氏的缺點,但也有多方面的原因。香港有位老先生叫高伯雨,熟悉清末民初的歷史掌故,他曾寫過一篇介紹林紓翻譯小說的文章,文中引用與林氏合作翻譯的某君給友人的信,大意是說與林氏合作是件苦差事,因為老頭子對西洋的歷史文化、社會制度、生活習慣、風俗人情以至日用器皿等一無所知,經常喋喋不休,刨根究底,使合作者不勝其煩,只好為其「略而言之」。香港中文大學的高克毅教授,對林譯小說,特別是對林氏與魏易合譯的小說作過研究,他說:「所有的林譯小說都有訛譯、錯譯或大段刪節的地方。在這方面,他的合譯者,包括魏易,未免難辭其咎,至少要負一部分責任。」林氏譯書還有個毛病,就是經常忍不住要「插嘴」,想把自己的意見添加進去。他的這種企圖,據說受到魏易等人的堅決反對。於是只好把意見改為眉批,而且還經常在正文之後來一段「外史氏曰」。在這些眉批和議論中,他哀時傷世,同情弱小,倡導正義,指斥邪惡,有時甚至慷慨激昂,抒發自己的愛國情懷。這都說明他的翻譯,也是有一定的社會目的性的。他對自己譯書中的缺點也供認不諱,他說「紓本不能西文,均取朋友口述而譯之,此海內所知。至於謬誤之處,咎均在己,與朋友無涉也。」(《孝女耐兒傳》序)儘管林紓的譯書有這樣那樣的缺點和錯誤,但在當時確是風靡一時,影響深遠。老派文人喜歡看,因為他用流暢的古文,極盡抒情狀物之能事。新派文人喜歡看,因為他用與中國傳統小說不同的方法,介紹了異邦的社會風貌和奇事軼聞。當時社會上流行著一句話:書架上要是沒有《新民叢報》和林譯小說,就算不上是個真正的讀書人。筆者幼年時在西北一個小縣城求學,就在那種偏僻的地方,也能讀到林譯小說,而且一讀之後即愛不忍釋。特別是對於他翻譯的迭更司的小說,如《賊史》、《滑稽外傳》、《塊肉餘生述》等,都讀了兩三遍,那興味就好像後來讀傅雷翻譯的巴爾扎克一樣。有些精彩的段落,至今仍能隱約回憶起來,如:瑪丹見狀,立即暈厥。因見無人攙扶,遂自倚牆至榻前,斜卧其上。良久,仍不見有送薄荷油者,遂微吟數聲,徐徐而起,一手理鬢,一手撫心,顫聲曰:余幾疑不復在人間矣。這是60年前讀過的書,現在回憶,當然文字上會有出入。但這類片段一直存留於腦海中,可見影響之深。胡適說:「林氏譯的小說,往往有他自己的風味。他對於原書的詼諧風趣,往往有一種深刻的領會。故他對這種地方,往往更用氣力,更見精彩。」解放以後,《大衛·高伯菲爾》出版,使大家得見《塊肉餘生述》的全貌。但我細讀之後,總是感覺不到讀林譯時的那種興味。筆者認為,林紓是舊時代與新時代之交的一個過渡性人物,他的譯作是舊文藝向新文藝遞變時的一種過渡性的作品。他是在舊紙堆中浸淫長大的,但沒有去埋頭整理「國故」,而是向他所不認識的語言,不熟悉的社會,去搜剝剖析,探驪求珠,其執著精神,不能不令人欽佩。近年來,很多出版社都在重印已故名人的舊作或全集,像林紓的舊作,估計不會有人再去重印。那麼,他的業績,他的影響,以及人們對他的崇敬,只能存在於老年一代人的心中了。(責任編輯舒元璋)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