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侯孝賢72歲生日

導演看電影的眼光常常獨特,比如侯孝賢概括《晚春》劇情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母親去世,只有父親跟女兒,那個家基本上都是女兒在弄。當女兒聽說父親要娶另外一個女人,她那種抗拒……但後來她也答應了,不過答應了之後她父親也沒有娶,女兒答應嫁給一個男的,然後父親送她去結婚,父親參加婚禮回來,一個人在那邊削梨,鏡頭很長,他一直在那邊削。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用一隻梨已經說清了。

以下文字是根據侯孝賢2007年11月5日至7日在香港浸會大學的電影講座整理而得,已收入《戀戀風塵:侯孝賢談電影》一書。

小津電影呈現生命的蒼涼

每個導演都有他的時代背景。小津安二郎的墓碑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無”字,他是六十歲去世的,12 月 12 日出生,12 月 12 日去世,夠風格吧?跟他的電影一樣,風格得一塌糊塗,連他自己的生命他都要掌握。

但基本上他的電影就像他的墓碑,我感覺是一種生命的悲涼。從他早期的一個片子,在他早期還拍西部片、黑社會片、默片的時候,他看過很多西方電影,所以他早期年輕的時候就會拍一些各種形式的電影,到他拍《我出生了,但……》那個片子開始展露他的主題,他後來的題目一直是這個,從來沒斷過。到 1941 年小津三十幾歲的時候,他拍了一部電影叫《父親在世時》。那之前,他去當兵,已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了,戰爭早就開始了。

那個劇本(《父親在世時》)本來是他當兵之前就要拍的,後來當完兵兩年後回去,他當兵絕對不是年輕的、衝鋒作戰的那種,以他的資歷已經是一個有名的導演,並且他又有三十幾歲了,所以不可能的。因此他兩年後回去又改了這個劇本再去拍,就是 1941 年,那時戰爭還沒有結束,他拍的就是:妻子去世,父親跟一個兒子在一起。父親是一個老師,怎麼養這個兒子,把這個兒子養大,然後他去世。就是那麼簡單的一個故事。

一開始父親帶學生去旅行,有學生溺水死了,他很內疚,所以就辭職了,之後,他在職業發展上是很困難的,所以他一直都在遷徙,但把兒子放在一個固定的地方,所以父子是不常見面的。父親那麼艱苦的最後把兒子拉扯大,也變成一個教師。兒子一直想跟他父親生活在一起。父親說:你現在是老師了,你應該有你的責任。

那部電影就是在講一種人倫的責任,父親怎麼讓小孩能夠跟他一樣。但是你知道嗎?片中一點其他的東西都沒說,但看完之後卻是非常悲涼的。那其實也是對戰爭的一種反思。那個父親教育孩子是那麼認真,告訴他要對這個社會負責任,當了老師,應該對你的學生怎樣,儘管他們過得那麼艱苦。後來兒子結婚了,他去世了。這個電影的背後是那些人在那個時候全部被送去戰場,那個時候送去戰場,死亡是你想象不到的。

如果看過一些日本的紀錄片——二戰時的紀錄片你就知道,國家機器之於人之間的關係。那是一種悲涼,小津是用這樣的一種形式。小津所處的那個時代正好是戰爭要開始之前,那之後主戰跟主和兩派——就是不主戰的出來會被暗殺、常常被暗殺的,包括首相級的,所以那個氛圍是非常蕭瑟的,非常肅殺的。所以小津在那個期間的表達是用這種方式。

《晚春》劇照

然後從這個地方開始,後來到小津差不多四十五六歲的時候,就是我之前講的我比較喜歡的那個片子叫《晚春》,基本上也是一樣:母親去世,只有父親跟女兒,那個家基本上都是女兒在弄。當女兒聽說父親要娶另外一個女人,她那種抗拒……但後來她也答應了,不過答應了之後她父親也沒有娶,女兒答應嫁給一個男的,然後父親送她去結婚,父親參加婚禮回來,一個人在那邊削梨,鏡頭很長,他一直在那邊削。

那個真的也是一種悲涼啊,生命的悲涼!但是在他女兒身上你發現了一個生命的能量。因爲原節子(飾演女兒)可能是剛剛跟小津合作,原節子是一個元氣飽滿的女子,所以就會有另外一個生命的能量就是從原節子這邊出來的。她就使影片多了一個層次。父子那個(《父親在世時》),生命的能量一直在父親身上,兒子不多,很悶的,就會生髮出另外一種力氣,這是我比較喜歡的片子。

男人和女人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我後來拍女人,男的我不拍了,以前那種打架男我不拍了,因爲這兩種生命的原型基本上是不太一樣的。中國有句古話“男有剛強,女性烈”,剛強跟堅毅的男人在很多歷史人物或小說中都可以看到,或自己的長輩裏看到。這種堅毅是他們緊守的原則,是不會變的。因爲你們都不熟,所以我也沒辦法講。

其實身邊的、聽說的或是誰的長輩,其實常常有這種人,有些是非常不錯的,有些是寫文學的,或者寫詩的,或者有些是其他的什麼,他們的那種親民,那種節制,那種堅持,基本上我父親影響我的是這個。因爲那時候我父親基本上是不跟我講話的,因爲他有肺病,《童年往事》中已經演過了。

《童年往事》劇照

我有一次去黃埔軍校新村打架,爲我班上那個同學。很氣人的,我每次都是爲別人打架,用腳踏車前面那個橫杆拆下來打,打完以後去到那個同學家。他媽媽是黃埔新村的小學校長,然後她就談到我父親,我說我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我那個時候高二,我父親在我念初一的時候就去世了,所以我說是很早去世。我父親是某某某,以前在縣政府工作,她一聽我父親的名字,她不但有印象,而且非常尊重我父親,講我父親很有氣節,兩袖清風……你們想想看,我剛剛打人回來,聽到她講這種話,那種感受其實是非常鮮明的,而且是奇特,會有一種志氣。你會知道——你不可能再繼續壞了。這在我以前成長的過程中是非常自覺的。

所以我說類似這樣,生命中總有些感覺的男人和女人的原型讓你深有感觸。女人的原型,就是我最愛的幾個,比如《今生今世》裏面的佘愛珍,就是吳四寶的太太。你們只要看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就注意看這個佘愛珍,她的形式、風格,簡直是又繁複,又華麗,又大方,又懂世故,也不是什麼立體,怎麼形容呢?

你們還是去看看書吧,看了就知道。還有一個女人,很邊緣,她是胡蘭成的侄女,叫青雲。你們如果注意看的話,青雲後來也有被訪問。女生多,男的不容易。因爲男人接觸世界跟女人不一樣,那女人就沒有那麼多,但其實也不是沒有那麼多,隨時都在,你身邊可能都有。有時候你母親,或者你婆婆,就是你祖母,你都可以感受到。就像我講的《合肥四姐妹》,有很多題材是沒辦法拍的。我剛剛說過,其實就是這種女人,是我的最愛。

生命本質之存在的個體——不一樣的小人物

因此從這裏面看,我創作的焦點跟小津是不同的,我的創作焦點是存在的個體,就是生命的本質,存在的個體打動我,所以我拍的都是一些邊緣人,一些小人物。《南國再見,南國》裏那三個主人公,假使你媽媽看到的話,一定說這些人是人渣,是社會的渣滓,每天不幹好事,就在那邊混。但其實他們是真實存在的,我把他們存在的本質呈現出來了,你感覺那麼具體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對我來講,我的電影最後呈現的就是這個。所謂生命的本質就是這樣,而且沒有人是一樣的。至於蒼涼不蒼涼,蒼涼是我的一個角度,因爲我感覺人存在本身就是非常的不容易,這是我對生命的一個看法。

這跟小津安二郎是不一樣的。小津後來的《東京物語》,一對老夫婦來到現代化的城市,已經是戰後了,醫生兒子約好要去哪裏遊玩,但又忙來忙去,都臨時改變了。女兒是經營一個美容院,也是忙來忙去抽不出時間,最後只好丟給媳婦。這個兒媳婦是原節子飾演的。這個媳婦守寡,老夫婦的二兒子在戰爭中去世,不同於兒子、女兒,原節子反而非常照顧老夫婦,母親感覺身體不適,後來就這樣一路回去了。

還有一個兒子,是在火車站做事務員的,也是沒時間,後來老夫婦只能回家去了。除了這種生命的悲涼外,你還能感覺到原節子扮演的是一個對比的角色。她也是守寡,而且絕對不嫁,這其實都是生命的無奈跟悲涼,這是我發現的小津的電影。我今天早上才把它理清了,以前看了就只是感受,但不會去想一個詞語去形容,沒那麼認真地想,其實小津的電影就是這樣的。

《東京物語》劇照

至於佈列鬆的電影,是沒有演員的,意思就是在他的電影中演員就是道具,所謂的人模。佈列鬆的背景是蠻早的,是西方世界裏所謂現代科學、社會科學、心理學正蓬勃的時候,他透過這些演員的活動、行爲來說社會結構上的問題,比如階級——男女之間的階級。

像《穆謝特》(Mouchette),這個片子我比較喜歡,因爲它比較鬆動。像《錢》,就是一個店,好像賣什麼東西,可能是賣小的望遠鏡或者那之類的,幾個年輕人來買,給了錢後走了,但之後發現那錢是僞鈔,老闆就跟夥計講,把夥計罵一頓,然後就說這個錢不能聲張,先放着。然後有個工人來修理馬桶,老闆就把這個錢付給了那個工人, 那個工人後來因爲這個錢被抓、被關,出來後家庭破碎,後來就開始去搶劫,殺人。

影片中沒有那種戲劇場面,殺人都是拍牆壁影子而已。所以佈列鬆儘量把戲劇性都拿掉,所以叫人模,演員不能有戲劇性、表演。他的目的是要說後來那件事,不是要吸引觀衆跟着這個演員的情緒走,所以叫人模、道具,就是這樣。這也是一種不同的形式,但他說的背景還是那個。

拍電影與現實生活對等

所以你說我其實在現實生活裏面,還是在拍戲?這兩個事情其實是一起的。人家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就像我拍《最好的時光》的時候,中間那段做音樂的時候,剩下一個禮拜,剪輯好,但我試了很多音樂都不對,因爲我把它變成默片,因爲他們不可能講以前那種很老的閩南話,所以我要用默片的方式。

用默片方式我就想配那樣音樂,但是我找了很多音樂都配不上,後來我感覺只有鋼琴會比較適合,因爲本來想整個放南管,泉州有一千多年曆史的那個南管,但是整個放太悶了,所有人會昏掉,因爲南管太重。我就在想,要找誰。我想起一個在維也納學音樂,在臺灣教書的四十幾歲女老師,我看過她即興彈,很不錯。於是我就找她,找她來看那一段影片。我感覺她年齡也對,看了那段非常有感覺,我就把那一段影片 copy 給她。

她回去後,她說看了兩天,然後準備好,到錄音室,完全即興彈,所以第二段那個鋼琴配樂完全是即興彈出的。有時候這種判斷就是,萬一找錯了,怎麼辦?找錯了,你不用,那人家怎麼辦?這個東西雙方都會受傷。就像我找林強演,要到第三部他才能做到,才放他走,放他走——我的意思是,他才自由了。所以有時候這種心思,其實你平常對待人,跟你對待電影中的人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你不可能爲了利己而使用別人,那種使用是不會長久的。時間其實也是非常殘忍的。

《最好的時光》劇照

現實生活我也想好安排好一切

我以前喜歡去卡拉 OK 唱歌,工作人員、演員一堆人。我告訴你們,現場所有人的狀態都在我眼睛裏面,我可以跟他們一起唱歌,但是所有人有什麼心事,有什麼其他,我都看在眼裏,隨時注意,很怪。然後到最後要走,我是最後一個走,檢查有沒有人丟了東西,所有的安排我都事先想好,就像拍電影一樣,步驟都想好,有時候這樣活着是挺累的。所以我是很難喝醉的,我通常是喝了很多酒但不會醉,我喝白酒是非常厲害的,送人安排好了,我回到家,躺在浴室裏面,被我太太叫醒,衣服沒脫,水在衝,被我太太叫醒。

不過現在不行了,老了,白酒喝到一個程度,中間有段時間會失去記憶。前一陣,我去北京的第一天,跟社科院文學部有個非正式的座談,藍博洲跟我一起過去的,他說他的創作過程,我說我的。那場是暖身,談完了之後就去吃飯,就在社科院裏面,那個菜還真好吃,我不知道那叫什麼菜,喝了三瓶二鍋頭,差不多是兩三個人喝的。

喝完以後去卡拉 OK,我只記得我醒來是隔天早上在我自己的牀上。我醒來就看我的衣服擺法都是正確的,完全沒有出任何錯誤。我就問藍博洲是怎麼回事——這段失憶了。他說我去唱了三首歌,我不記得了,然後旁邊有個人一直在跟我聊電影,他說我一直聊,聊的過程中正好有個空檔,沒問到什麼事,差一點點空檔,我就睡着了。

後來要走了,他們叫我,藍博洲說我一醒來好像要馬上回到剛開始的那個狀態——清醒的狀態,因爲他是寫小說的,所以他看得很準。但是這一段我完全失憶了,年齡大了不知道從幾歲開始就會有這種失憶,我就不太敢喝了。我們都是這樣子,當有個朋友在場時,就不會醉,那個人會看着你的。我們是這樣子的,習慣了,都是好朋友,出去都是很自然的。

這是每個人的角度不一樣,使用的方式也不一樣。你就算要魔幻,魔幻就是荒謬性,真實生活裏面的荒謬性。我祖母帶我一直要回內地,她說過梅江橋就回去了,因爲她已經太老了,沒有意識了,但是在她腦子裏就是真實的,在她看來,是真實的,這便是一種荒謬。

你不知道生活中有多少荒謬,所謂黑色是從生活中的荒謬來的。黑色電影,其實是看你怎麼看透現實生活,然後使用,沒有什麼纔是比較深刻的。我告訴你,深刻不深刻關乎你的眼界,你有沒有這個鑑賞力,你看得到,你沒有看到,你只看到表象。所以這個其實不是這樣去捉摸的,不是這樣說的。

侯孝賢:你不知道生活中有多少荒謬

文章節選自《戀戀風塵:侯孝賢談電影》 雅衆文化/新星出版社 2018年4月

責編:大眼妹【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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