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到寫作的價值,是我離開部隊,進入位於湖北襄陽的一家軍工企業謀生之後。

  作爲芸芸衆生,我自然不可能與偉人比肩。但妄想是不能從大腦的硬盤中徹底刪除的,我也奢望自己思想的DNA能有所傳承,因此開始了業餘創作。

  起初我寫中短篇小說,但很快就發現,對於業餘寫作來說,企業這片土地絕對貧瘠,難以提供中短篇小說所需的最重要的營養——時間。

  有相當長的時間,我在企業的熱加工(如鑄造、鍛造)車間、分廠任職。這樣的單位勞動環境惡劣、管理難度超大,白天是不可能抽出時間創作的;而且,良心也不允許自己在八小時之內種“自留地”。夜晚帶班是常事兒,在鐵與火的環境中與工友一起揮汗如雨。夜班過後,工人可以休息,而我往往還要“連軸轉”,應付會議、事故處理、產品價格洽談等事務。

  對於一個渴望結出“種子”的人,這樣的環境無異於沙漠。然而,我在這片沙漠中長成了一株生命力極強的狗尾巴草,掙扎着結出了自己的“種子”——小小說。我不但從未被斥責爲“不務正業”,而且還取得了數不清的“先進工作者”之類榮譽。

  我選擇小小說的原因有二:

  一是生存環境所迫。小小說的創作特點,是伏案寫作時間短,醞釀時間長。我雖然難得有整塊時間用於寫作,但上下班途中、出差期間、飯前餐後,腦子閒暇的時間還是有的。把這些時間“碎片”充分利用起來,構思醞釀,成竹在胸後,伏案個把小時一篇小小說就可以出來了。

  所謂醞釀時間長,是因爲小小說有別於中長篇小說:雖說文學作品都源於生活原野上的“稻麥”,但有的作品將“稻麥”脫粒去殼,加工成“麪粉”“ 麪包”就完工了。而優秀的小小說,應是“稻麥”做成的“酒”,需經過醞釀的。“酒”對於原生態的“稻麥”,不僅已經發生了非形態的物理變化,也發生了質的化學變化。我的小小說《爾來四萬八千歲》《海葬》《借條》等,寫作時間均在個把小時,卻都經過了幾年的醞釀。

  二是受小小說熱的誘惑。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說:小小說“這一文體從來都是通過表現其時代情緒直接獲取活力,而時代也給予這一文體以新的空間”。一九五八年,《天津文學》的前身《新港》二至三月號,發表了老舍先生的文章《多寫小小說》,並開闢了小小說專欄;郭沫若、巴金、茅盾等文學大師都發表文章,倡導小小說。但隨着政治風雲變幻,這種文體方興即艾。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改革開放極大地加快了社會生活節奏,短小精悍的作品受到空前的歡迎,小小說熱迅速形成,國內涌現出了專發小小說的報刊近三十種,標誌性期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最高月發行量曾突破七十萬份;全國幾乎所有的報紙副刊都開設了小小說欄目;全國性小小說賽事風起雲涌,每年少說也有三五個;小小說廣泛進入了大學、中學,走進了中考和高考,被收入各類試卷和教輔教材的小小說數不勝數……我創作剛起步不久,正趕上小小說熱,就義無反顧地投入進去了。

  儘管文學作品都凝聚了作者思想的DNA即思想的種子。但思想的種子都是“蟲媒植物”, 是需要“昆蟲”的傳播才能延續的。“昆蟲”很挑剔,非獨特的生存智慧、獨特體驗、特殊情感和深度發現,“昆蟲”就沒有傳播的興趣。我認爲優秀的小小說,應是那些容易引起“昆蟲”興趣的作品:

  一是素材的選取。最佳的小小說素材,不是生活中普通的“故事”而是罕見的“事故”;不是生活中的一束更不是一堆“稻草”,而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呈現的不是事物緩慢的量變過程,而是質變即突變的瞬間。作品應追求奇異、精巧、新穎,能讓人眼睛一亮、心頭一顫的情節。

  臺北故宮的鎮館之寶“翠玉白菜”

  臺北故宮的鎮館之寶“翠玉白菜”之所以傳世,首先在於其選材絕佳:翡翠的白色部分被雕琢成了白菜幫,綠色部分成了白菜葉,寓意“清清白白”;與菜葉不同顏色的部分被雕琢成了紡織娘和蝗蟲,這兩種昆蟲都繁殖力旺盛,寓意“多子多孫”。緣於其內涵,“翠玉白菜”原屬永和宮中的陳設,是瑾妃的嫁妝。

  類似的生活素材可遇而不可求。有家報紙副刊向馮驥才先生約稿,驥才先生說沒時間。對方說:“沒時間你就賜篇小小說吧。”驥才先生答:“長篇小說有時間就可以寫,而小小說有時間也不一定就寫得出來。”原因可能就是小小說選材不易吧。

  如果尋不到“翠玉白菜”之類的素材,用常見的素材來寫小小說,也是可能成爲佳作的。東漢青銅器“馬踏飛燕”給了我們很好的啓示:這件國寶級文物由青銅鑄就。青銅並非珍貴,珍貴的是其獨特的藝術構思:奔馬的後蹄踏在一隻飛燕上,來不及躲閃的飛燕驚恐四顧。藝術家的匠心獨運彌補了素材的不足。

  二是以短勝長、以小示大。有個外國總統應邀講話,需準備講稿。他問要講多長時間,人家說要兩個小時。總統說兩個小時用不着準備講稿,信口開河就對付了。人家問他,要是講二十分鐘呢?總統說這就要用兩個小時來準備講稿了。人家又問,要是隻講兩分鐘呢?總統說這就難了,最少要用兩天時間來備講稿。

  優秀的小小說,就應當是這樣的“講稿”。巴爾扎克說:“藝術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積,驚人地集中了最大的思想。”這大概是說真正的藝術作品,是在有限的信息範圍內,表現出超時空的廣博內涵。

  小小說更應當如此。其姓“小”,是說其篇幅短小,而不是其藝術內涵、藝術價值與藝術感染力的特徵,不應當理解爲小小說表現的僅僅是雞零狗碎的小事,也不應當理解爲它只能展現針頭線腦的小見解、小智慧。

  小小說雖小,卻應具備小說的全部要素。受篇幅的影響,優秀的作品應在絕境中揭示矛盾、展示人物,在“山窮水盡”“ 柳暗花明”的峯迴路轉中,凸顯 “洞庭一葉下,知是天下秋”“君看蕭蕭只數葉,滿堂風雨不勝寒” 的獨特藝術效果,以風格的獨異、思路的奇特、立意或情節的突轉,而給人出其不意的一擊。

  這樣的“蟲媒植物”, “昆蟲”恐怕是樂意傳播的。

  作家簡介

  尹全生,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常務理事,入列“中國當代小小說風雲人物榜·小小說星座”“新世紀小小說風雲人物榜·金牌作家”,“小小說金麻雀獎”“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民間文學獎”獲得者。

  END

  責任編輯 / 許婉霓

  視覺設計 / 李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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