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年多的等待之後,《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以下簡稱《風雨雲》)的公映版定格於全片 117 處改動和 5 分鐘的時長刪減。

就像所有引起爭議的影片一樣,對《風雨雲》的評價也是一部微型的意義分歧史。但《風雨雲》中的婁燁依然是那個曾經的婁燁——“第六代”導演中的一個自由且“穩定的座標系”,他的幾乎所有個人風格在這部電影中都有跡可循,小到一個角色的語調、手勢、面部表情,大到不同的時代背景、對社會氛圍的理解和感受,乃至影像、色調,且愈加流暢自如。

一切都“會過去,被忘記”嗎?

而婁燁本人,毫無疑問是國內最具話題性的導演之一。

在斯文倜儻的綽號“婁公子”之前,他被稱爲“中國最安靜的導演”,職業生涯卻一直是在“禁令”與“解禁”當中度過的。

婁燁身上的這一悖論,所包裹着的正是他的影片以及大衆心中的“禁片情結”。

很多人對婁燁電影的好奇和窺探始於禁忌,他成功地使用影像語言把某些不可言說的邊緣、少數和敏感歷史說了出來,並把它們帶入了藝術片的行列。

這些影片分享着共同的母題:愛情、性、慾望、金錢、暴力、女性……大多是關於不可見的社會空間、生存邏輯和情感世界

用一句老生常談的話說,藝術來源於生活,婁燁的電影始終與現實保持着高度的互動。而現實中的婁燁,他的從影史剛好重合於改革開放至今的社會進程,其精彩程度不亞於他的任何一部電影。

故事開始於 1989 年,一段現實版的“陽光燦爛的日子”。

彼時,畢業於北電導演系的婁燁和 85 班沒拍上電影的導演、攝影、美術們,已經在社會上混了很長時間。

拍完畢業短片《耳機》後,婁燁和同代的王小帥、張元、吳文光、耐安都沒什麼事兒幹,“除了喝酒吃飯聊天,平時也老不照面兒”。

婁燁客串王小帥的《冬春的日子》

而當時的電影業還處在國家出資統籌拍攝的階段,任何電影必須在電影廠的體系內完成,90 年分配工作後,從沒去過一天的婁燁開始醞釀自己的第一部體制外電影。

1993 年 6 月,這部電影開拍了,片名叫《週末情人》。婁燁找了所有他認識的人,能幹什麼都行,“整個拍攝過程就像一個大 party 一樣”。

據婁燁自述,“《週末情人》講述的是在中國大城市中,六十年代中後出生的一撥人的生活狀態和他們的愛情,他們是在中國改革開放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知道文革,聽過樣板戲,同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又迷過鄧麗君,穿過花格襯衫,後來他們又知道了’披頭士’和’列儂’。”

主演賈宏聲、王志文、馬曉晴,製片人耐安和王小帥也扮演了其中的角色,婁燁覺得,“如果他們願意,他們能與任何導演合作,他們是中國可憐的電影界造就出來的真正的演員”。

《週末情人》中的王志文和賈宏聲

讚賞之情溢於言表,事實上也的確不少在那個年代出道的演員,都是實力與個性兼具的演技派。

電影只用 40 多天就拍完了,剪了兩次,審查卻用了兩年,這讓婁燁感到“消沉和痛苦”。最終,他的第一部影片只被允許在週末的午夜場小規模放映,《週末情人》“成了名副其實的週末情人”。

儘管《週末情人》“只是想表現這樣的一撥人,他們有他們的毛病、缺點,但同時又有着他們的熱情、真誠和夢想”,儘管想拍出好的電影,婁燁還是遭遇了很大的挫敗,併產生了新的困惑:“現在越來越難以判定,是安東尼奧尼的電影還是成龍的《紅番區》更接近電影的本質”。

意大利導演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在片場

安東尼奧尼的代表作有《放大》《奇遇》《紅色沙漠》等,關注和反思現代世界人的精神狀況的變化,在藝術電影史中享有盛譽。

成龍、梅豔芳主演的香港動作類型片《紅番區》劇照

1995 年春天,他把第二部作品轉向了體制內,拍了一部意識流的心理驚悚片《危情少女》。這部 1990 年代到 2000 年之初的驚悚類型片“獨苗”——婁燁的一次“商業化的嘗試”——同樣沒有在票房的意義上打動觀衆。

在商業和藝術的探索、製片體系內與外的“曖昧”區間中,婁燁的初期電影實踐結束了。

此時的電影界,王小帥的處女作《冬春的日子》入選了 BBC 評選的“世界電影史百部佳片”;連續拍了《北京雜種》《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和《一塊紅布》的張元正走在去往“未來千年世界思想領袖”的路上;耐安則在新的電影產業格局開啓之初,“混成了中國最早的製片人”。

陳凱歌、張藝謀等人領銜的“第五代”聲名正隆,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幾乎即刻成爲經典,賈樟柯拍完畢業作《小山回家》(1995)後,正對《小武》(1998)磨刀霍霍。

《陽光燦爛的日子》劇照

《小武》劇照

1997 年,從電影工作中抽身了的婁燁執導了一首 MV——歌手劉歡的《從頭再來》,選擇下崗工人的勵志題材,不知是否是其不經意的自況。

但實際上,婁燁是個不折不扣的藝二代,父親是話劇演員,和老一代的演員焦晃、奚美娟、導演桑弧都搭過戲,母親是上戲表演老師,小時候他就看過很多內參片。

1998 年,帶着沉澱過的專業素養和自由隨機的“業餘精神”,婁燁開始準備他的第三部長片《蘇州河》。

就在世紀之交,影片入選美國《時代》雜誌評選出的“2000 年十佳影片之六”。

在這份千禧年的全球最佳影單中,除了婁燁的這部耗資 200 萬獨立小製作,華語片大放異彩,李安的《臥虎藏龍》位列榜首,王家衛的《花樣年華》排在第三,徐克的“古惑仔影片”《順流逆流》第七。

如果說,《花樣年華》集中展示了王家衛懷舊流行向的小資美學和隨着時代一起沒落了的感情方式,那麼,《蘇州河》則顯露了婁燁鏡頭下充滿奇情色彩的都市愛情之雛形——在現實面前,愛所向披靡,並且纏繞着祕密、猜忌和慾望給深陷其中的男人和女人造成擦痕。

《蘇州河》劇照

《時代》撰文稱,“中國內地導演婁燁的這部影片,華美炫目,深入其中你會看到後現代主義的浪漫”。

浪漫的核心無疑是周迅扮演的癡情女孩“牡丹”。她問她的情人“馬達”:“假如有天我離開你,你會用一生尋找我嗎?”如果是她,她一定會。於是,她的情人也這麼做了。

雖然成本極低,兩位主演周迅、賈宏聲都只拿了幾千塊的報酬,導演、編劇、製片全沒工資,《蘇州河》的國際版權卻賣到了 2001 年全球藝術片的第一,爲此,婁燁爲他的下一部商業片《紫蝴蝶》贏得了 3000 萬的投資。

不幸的是,這部最高成本的《紫蝴蝶》,是婁燁的一次“全面的在市場意義上的失敗”

2004 年,既“違規參賽”的《蘇州河》之後,婁燁第二次觸碰了禁忌。含有大尺度性描寫及其他事件的《Summer Palace》(2006),聚合了社會轉型期、青年知識分子、迷茫和“試錯”這樣幾個關鍵詞。

婁燁在女主角餘虹身上,投射了一個追求自由的個體想要突破政治倫理等各種規範的生存本能。他覺得,女性在面臨環境劇變的時刻,內心要比男性更爲細膩和敏感;這樣的女人,也往往更能浮現出生動鮮活的求生輪廓。

就像餘虹說的:“爲了慾望和浪漫的天性,我的確付出了代價,但是生活再艱難,我也不會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像我們這樣的人註定是這樣的命運。”

《Summer Palace》對婁燁來說,也是一個任性的坎兒,但又不言而喻地至關重要,“長期受到壓制的時候,語言會產生畸變,如果沒有《Summer Palace》,我後面的作品都不會有”。

而在不被允許拍片的五年間,坊間傳言,婁燁當時就問官員:“我怎麼活呢?”對方說“你不會有這樣的問題”。

所以,婁燁比《鬼子來了》和姜文、其他幾位“第六代”的同行們都要幸運,官方制定的“遊戲”規則向他開放了一方默契的通行空間——海外市場。

這一時段,除了參加幾個電影節,婁燁拍了一部 DV 片《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和一部外語片《花》(2011)。

《春風沉醉的夜晚》的主題可用一句話概括,一座城,許多人,都在感情的路上崎嶇前行

儘管婁燁把兩個男人之間的同志戀情刻畫得真實動人,但如同此題材序列中的出色前作——關錦鵬的《藍宇》(2001)——是地下的,《春風沉醉的夜晚》註定會被屏蔽在國內觀衆的視域之外。

婁燁本人的一小段闡釋,則言簡意賅地傳達了影片的去意識形態化的感情主旨:

法語片《花》,改編自旅居巴黎的中國女作家劉捷的同名長篇小說。

一箇中國女教師,一位法國藍領,一場浪漫的、夾雜着情慾與佔有慾望的中法情事,黯然收場於兩人文化差異、鄉愁和錯位想法的阻隔。

如果說所有的愛情敘事前面都有一個大的定語,《蘇州河》是現代都市童話的,《Summer Palace》是時代的,《春風沉醉的夜晚》是性別的,那麼,婁燁則爲《花》的情感構建注入了文化的維度。

2012 年,《浮城迷事》浮出水面,這是《危情少女》和《紫蝴蝶》之後,婁燁的第三部在院線上映的長片。

劇本最初是由編劇梅峯根據一些帖子改編而成的,基於網絡文字打造出來的社會現場感十足,你甚至可以說,它轉譯了一部分當下的、隱祕的現實面貌。

影片瀰漫着強烈的社會新聞的基調,講的是一個衣食無憂、家庭美滿的中產男人出軌的故事,整個敘事過程不斷在違背道德和家庭秩序的鏈條上漂移。

《浮城謎事》劇照,男主角喬永照與關係曖昧的第四者“蚊子”

片中,不管是那對中產階級夫妻喬永照和陸潔,還是“小三”桑琪對喬永照,理想愛情的假象最終都破滅了。

而對於其他角色,金錢、地位、親情,每個人追逐的慾望對象看似就在眼前,卻又不可控地被更強大的外力無形打散後變得遙不可及。接地氣的《浮城謎事》,幾乎是一則隱喻了一部分當代人們所處困境的寓言。

時間倒撥回 2001 年,婁燁曾在自己的短片《在上海》中說過一句旁白:

13 年後,這句話在《推拿》(2014)一片中應驗了。在這次從文字到畫面的高難度改編中,婁燁前所未有地把盲人按摩師和他們的世界搬上了銀幕。

但婁燁並不認爲他們就是弱勢羣體,他寧願把自己放到與拍攝對象等同的位置,“如果他們是弱勢羣體,那麼我們把自己看得有點高了,我們好像也強不到哪兒去”。

“散客也要做”,是婁燁堅持要放在電影海報上的 slogan。《推拿》的小說《引言》中寫,“和常客以及擁有貴賓卡的貴賓比較起來,散客大體上要佔到三分之一,生意好的時候甚至能佔到一半”。

畢飛宇 著,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 年 1 月

無論是指盲人按摩院的顧客還是影院的觀衆,“散客”的自由和魅力,都是導演婁燁無比推崇的一種境遇,他也經常喜歡自比“我就是電影的散客”

儘管票房成績不佳,《推拿》的口碑和它在各大電影節上的成績卻是有目共睹的。

也許是因爲對電影極其欣賞,以致於同名小說的作者、作家畢飛宇說自己和婁燁的關係,可以概括在四部電影中:

畢飛宇出席小說《推拿》的活動

直到《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在公共領域和公共發言中一貫低調的婁燁,近來被推到了舞臺中央。參照不同代際的著名導演們或“轉向”或“隱匿”、或“試探”或“迂迴”的表現,婁燁的“在場”不無象徵意義。

圍繞《風雨雲》的無數逸聞軼事中,一個有趣的片段是:媒體的報道把去年一起入圍了第 55 屆金馬獎最佳導演的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萬瑪才旦(撞死了一隻羊)、婁燁、姜文(邪不壓正)和張藝謀(影),命名爲了“死亡之組”

《撞死了一隻羊》由王家衛監製、萬瑪才旦執導,即將於 4 月 26 日上映

而上一次金馬史上最佳導演的競爭如此激烈的,還是在 1991 年的第 28 屆。

那一年,李安、王家衛、關錦鵬、楊德昌分別憑藉《推手》《阿飛正傳》《阮玲玉》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入圍,任何一部都足以留名影史。

無論《風雨雲》是否與此有關,它所記錄和呈現的在時代轉型、經濟起飛的過程中,個體掙扎求生,爲了金錢、權力和利益出賣他人、毀滅過往純真記憶的故事,都不應該被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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