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凌遙


3

回到C城的文淼若無其事。武漢之行就像一場夢,夢醒了,她仍然畫著精緻的妝,穿著優雅俏麗的小套裝,踩著高跟鞋走在車水馬龍的都市街頭,埋首於公司內外那些營營役役的勾心鬥角。

她好像死了一回,死之前是陽春白雪,活過來卻是滿目瘡痍。只能關閉自己,眼、耳、鼻、心、意,統統關閉,七竅不靈,不看不聽不聞不思不動。必得如此,才能保住這一副臭皮囊,這假面虛偽不甘被棄,生之慾望勝於一切的臭皮囊。

日與夜顛倒了角色,白晝用來沉睡,暗夜卻如寒冰泣雪,點滴清明。夢中充滿了恨意,兩年來所有的笑顏如花、溫存私語,變成千萬隻螻蟻噬咬著她的每一寸血肉和骨頭。它們大快朵頤,張著鮮紅眼睛爭先恐後耀武揚威,嘲笑她,羞辱她,然後相視哈哈大笑,幸災樂禍,落井下石。這仇恨讓她如此清醒,就該如此,如此的若無其事,才是保全自己的唯一選擇。最好連這潮水般的恨意也消解掉,從此她還是她,那個驕傲自持的自己,完美無缺,堅不可摧。用遺忘填埋傷口,就像掩埋掉一場霍亂。所有亂暴任其自生自滅,她無能為力,只能始亂終棄,自私地做一個旁觀者。

辦公室,兵荒馬亂。文淼主動請纓,新接了一個項目,忙得四腳朝天。她已經將江山的電話號碼在手機里設置為隱藏,捨不得刪掉,彷彿保留一枚傷亡勳章。項目組那群人全是豬玀,一遇到問題除了叫喚就只會一窩蜂找她,她恨不能再長出一雙手,才能應付窮追猛打追魂索命的電話轟炸。

不經意按錯一個健,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名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恍如隔世。看著清晰無比的「江山」兩個字,文淼只覺道行盡毀。原來,他仍然在她的快捷呼出菜單中,這不是疏忽,根本就是潛意識的自甘墮落。就等待著這樣一刻,不經意的無心之失,成全被禁錮的貪婪和慾念。文淼怔怔地看著那兩個字在屏幕上跳動,充滿罪惡地渴望和恐懼著。不容她神志回歸,電話通了。

「喂……」那頭傳來江山小心翼翼的問候。

文淼悲從中來,彷彿多年心愿得償,顧不得這是窗明几淨、冷峻衝殺的辦公室,洶湧眼淚奪眶而出。她快速摁斷電話,抓起皮包,任由桌上狼籍一片,奔出了辦公室。

繁榮忙碌的市中心CBD,路邊折射著夏日光芒的寬大玻璃幕牆,一身精緻打扮的文淼縮在牆角。路人紛沓,四周側目,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深淵裡。大半個月的委屈怨懟思念憤怒,此刻只化成了滿天雨雪,從內心深處不斷地噴湧出來。她毫不節制,縱容自己放聲大哭,眼淚如注,悲坳之聲從喉嚨里一點一點壓迫而出。這傾巢覆卵的悲痛摧毀了她所有意志,令她頹唐,心力盡失,傷痕纍纍的身體即使倚著牆角,也再也支撐不起任何重量。她凋零敗落,在熙攘的鬧市街頭,哭得就像一堆打碎的玻璃渣子。

電話響了,文淼忐忑不安地看了看,是海芋。

「喂……」文淼泣不成聲,半天說不出話,「我,去找你,好嗎?」

錦巷,一間私密的小茶室。趙海芋沉默著,等待文淼安靜下來。

「江山他,結了婚的,孩子,孩子都快出生了。」

「……你以前,沒有半點懷疑嗎?」海芋緊緊握住文淼的手。

「我只是,奇怪,奇怪他怎麼老回老家。」

「所以他也從不見我們,」海芋恍然大悟,「可是,」她接著問道,「你就從來沒有任何感覺嗎,我是說,哪怕沒有實質的,但直覺,直覺應該有的……」

「沒有,」文淼搖頭,「我只以為他太忙了,所以總是不煩擾他,以為他只是搖擺不定,不夠愛我。」

「傻孩子,」海芋憐惜地將文淼擁入懷中,「堅強一點,早一天知道早一天好,對不對?」

「怎麼堅強,」文淼眼神愣愣地,突然又冷峻起來,「我不甘心!憑什麼,他憑什麼這樣對我!兩年,他騙了我兩年,你說,他是不是也在選擇,其實他還是愛我的?!」

「別再犯傻了,」海芋提高了音量,「你自己也會說,他騙了你兩年,若他真的有心,這段日子他主動聯繫你了嗎,何況他老婆現下懷著孩子!」

「是,是沒心,」文淼喃喃說道,「他老婆懷著孩子,我的孩子卻只能消失,不,我不能讓他好過,他以為這樣就完了?不可能,他必須付出代價。」

「你想怎麼樣?」海芋擔心地說,「現在你多花一秒鐘時間在他身上都不值得,會自食苦果的,別再糾纏了!」

「我不甘心!」文淼抬起頭,眼中有火焰燃燒,「我可以找他老婆,甚至找他父母……」文淼兩眼放光,一雙手將裙子抓得緊緊的,青筋突起。

「其實你並不愛他!」海芋大聲說道,「你只是愛上了自己為他編造的光環,他有事業基礎樂觀上進,又愛好行走品位不俗,你認為他滿足了你的所有幻想。自由,安全,兩全其美,左右逢緣。他是混蛋沒錯,但他沒逼你,種種低劣謊言你視而不見,不管是火坑還是泥沼都是你自己一步一步歡天喜地走進去的。別再做出那些低劣的事情作踐自己了!」

4

華麗的夏天即將過去,趙海芋抱殘守缺,只想讓日子波瀾不驚,各安其好。婚姻關係,這是她對自己和楊一帆關係的定性。婚姻,一場交換,一份契約,付出責任和義務,獲得權利和安穩。別無其它,無關感情與靈魂。它比其他社會關係多了一層溫情脈脈的外衣,卻比任何社會關係更加赤裸裸。偽善殘酷,道貌岸然。

戒掉貪嗔痴,她形單影隻地穿梭在沉悶如灰牆的生活腹地。江小米從遙遠的南方給她發來信息,「其實不去想明天,日子還是很容易過的」。當然,這樣的生活她已經過了十餘年,早已爛熟於心。一顆心沉浸在潮濕水底,生髮出青綠苔蘚,不需要陽光,也能自我欣賞。

這天是家庭團聚日。她從白色大床上舒醒,楊一帆已經不在身側。他近年來睡眠很差,趙海芋對此沒有絲毫憐憫。她知道他在處心積慮些什麼,無非是在推敲排演明日對著某關鍵人物的假戲真做,要不就是在構想籌謀下一個聰明絕頂滴水不漏的計謀圈套。楊一帆從不避諱,甚至還很得意,「不枉我兩晚沒睡啊,那個傻逼一聽瞳孔都放光了,今天就把款打過來了!」趙海芋只覺羞愧,於是總是草草敷衍兩句。楊一帆從內心深處覺得妻子是個怪物,自己如此殫精竭慮不是為了這個家嗎,怎麼得不到讚許反而像是需要寬恕一般。

怪物就怪物吧,怪物也是要盡義務的。趙海芋起身,簡單梳洗了一番,準備開始每周回來的必修課,打掃這個碩大的堂皇之家。剛要開始,電話就響了。

「海芋,我知道今天周末你不方便出來,」是大學時的好友芊羽,「但我真的想見你,……我離婚了。」

「好。」趙海芋不能拒絕。

掛了電話,她只覺一陣恍惚。芊羽離婚了,怎麼可能?她是大學宿舍里嫁得最順心遂意的一個,畢業2年就結了婚,婚後享受了5、6年自由的二人世界,跟自己同一年生孩子,老公寬容體貼,同意她辭職在家畫畫創作。沒聽過兩人有什麼嫌隙,怎麼就離婚了,倒像是要演給她看一遍的樣子。

見到芊羽,趙海芋嚇了一跳。芊羽明顯瘦了,及肩的黑直發一直都是大學時的樣子,往常顯得清純素雅,如今配著憔悴不堪的面容只覺邋遢衰老。她眼下有重重的烏青,兩頰透出深淺不一分布雜亂的斑,看來有一段時間沒有睡好了。

「怎麼回事,太突然了。」趙海芋問道。

「其實已經鬧了一兩年了,」芊羽苦笑,「他在外面有女人。」

「就為這個?」趙海芋不信,「你還是愛他。」

「愛?」芊羽又笑了,痛到極處沒有眼淚,只能微笑,「不是因為愛,是因為厭惡。」

「你們是不是都很羨慕我?」芊羽接著說,「老公條件不錯,早年就買下市中心最優美地段的別墅,給了我和孩子優裕的生活,心胸寬廣支持我的創作,可你知道嗎,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謊言!他從心裡瞧不起我畫畫,說我無病呻吟……」

「那他為何願意接受?你並不是一定要這樣做。」

「這就是他的虛偽,人前人後顯示自己的寬宏大度、理解體貼,回到家中卻用冷暴力逼你瘋狂。海芋,其實我想說,要在俗世婚姻中尋找靈魂伴侶,這根本就是個錯誤。你我自詡清醒透徹,其實我們才是最愚笨痴傻之人,我們心裡是有那一點點光的,所以捨命相求。他們沒有光,他們活得風生水起,瀟洒自如。」

「我懂了,如果你感覺疼痛,只是因為自己太過敏感纖細和純粹。」

「是的,其實我也無所謂了,婚姻關係嘛,只求寧靜。可是他前年開始包養女人,公然不回家,甚至連兒子也不管。我開始吵,後來忍,終於忍無可忍,只求解脫。」

「你還是容不得沙子,剛剛才說自己愚笨痴傻,我是你就樂得清凈。」

「忍不了,覺得臟,覺得噁心。」

「想通透了就行,都處理好了嗎?」

「都弄好了,兒子歸我,他連家裡昂貴點的電器都搬走了,早晨剛去領了證,呵呵,」芊羽嘆了口氣,「你知道陳果也離婚了嗎?」

「啊?」趙海芋又驚了一下,「她不是有個靈魂伴侶嗎?」

「你我之族類,註定孤獨,」芊羽又笑了,「她的靈魂伴侶比她更純粹激進,長年在北京漂著,好幾年沒拿回一分錢,但感情上對她娘倆倒是真的好。」

「所以我們是貪得無厭之人,不是嗎?」趙海芋說完,給自己點了支煙。

兩人陷入各自的沉思中。


原創藝術小說。小說以成都寬窄巷子改建前後為背景,描繪一群老「寬寬」聚散離合,在月亮與六便士之間進退取捨的悲涼記憶。一條老巷出生入死、支離破碎的時代命運,一群人肆意飛揚、跌跌撞撞的靈魂之路。物質與精神、傳統與反叛、孤獨與自由,一意孤行,還是委曲求全?每個人有著不同的答案,都在用一生做著痛苦與快樂並存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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