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228 CWT39首發 ~ 2017.1117公開

《3285》是我在最初喜歡鑽A的時候出的第一本刊物,在各方面對我來說都有很多意義,所以選擇在今年御幸生日的時候公開XD
希望兩年前曾經讀過這個故事的人跟第一次看的人都能喜歡這個故事!

 

 

  一、

  畢業一詞象徵著結束,以及新開始。


  高中畢業之後御幸進入了職業球團,倉持則是直接上了大學。時光飛逝,在高中畢業到大學學生涯也即將告一段落的這段時間裡,他們斷了將近七年時間的聯絡。這麼長時間,倉持的心裡不免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在接過那張薄薄的畢業證書時就跟著消散而去,輕如一根鴻毛。

  然而如今再次將他們聯繫起來的契機,僅是因為不久以前御幸在某場比賽中,擊出一支與當年秋季大賽對上成孔的逆轉全壘打有幾分既視感的全壘打。

  分明已經少有交流,在目睹的當下倉持還是自然地拿起手機,朝那個號碼撥了過去,沒有半點的遲疑,彷彿他本來就該這麼做似的。聽筒裡傳來規律的嘟嘟聲,倉持在心裡慶幸對方並沒有更改電話號碼,只不過老是喜歡在人耐心被耗盡想掛斷時才接電話的壞習慣,到底能不能改一改呀?

  倉持在最後三秒聽見這通電話總算被接通時忍不住想。

  「喲。」另一頭的人接起電話時的態度依舊是與過往沒兩樣的從容,從他的語調來看到也不像是會詢問為什麼突然在這時候打電話過來,所以倉持也省去應付這個問題的力氣。

  該說是意外又或是不意外呢?他們就像高中時期在校園任何一角碰到時向彼此寒暄,好像那七年的時間間隔並不存在一樣。

  「你這傢伙還是像以前一樣,把好處全拿光了。」憶起當年時,倉持還是忍不住找出一句話損人,或許是在他的潛意識裡,認為要是不這麼做的話,光是讓那傢伙一個人這麼出風頭就感覺心有不甘,然而即使如此,當御幸又要像過去一樣,既像敷衍又近於他特有的那令人火大的謙虛,說只是運氣好這句話之前,倉持又率先預想到他會說什麼,而搶先人一步開口。

  「才不是運氣好嗎?謙虛用錯地方的天才捕手大人。」

  彷彿諷刺又形同讚賞的矛盾語句,讓御幸愣了幾秒便忍不住噗哧一聲地笑出來,而沒多久另一頭也傳來一個不屬於他自己的笑聲。

  他們雙方都不是擅長聊天的人,應該說,若對象是他們雙方的其中一人,話題的延續通常都是相當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想說就說,不想說就沉默各做各的事,只是當抬起頭時那人的身影卻總是在身邊。睽違一年的通話,也像以往一樣沒多留念,才幾分鐘的時間就結束,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在此之前約好一個日期出來聚一聚,只有他們兩人,不包含其他隊友。畢業以前倉持總說之後不要再跟他扯上關係,現在卻又主動做了這種事,有一句話說女人是善變的,就某種方面來說這傢伙也一樣呢。

  御幸在心裡調笑道,嘴裡卻還是答應了下來,甚至難得地沒有多加調侃。


  在這之後,沒幾天也到了他們訂好的日期。兩人見面時大約是晚上七點左右,東京的天空即使到了夜晚也不會顯得多黑,不是因為星光繁照,而是那過於炫目的霓虹燈光所致。在這裡生活了幾年倉持已經習慣的差不多,不意外的另一個傢伙也是。

  靠著電話聯絡時還沒發覺,碰面後才發現這幾年當中,即使外表變化不大,氣質上總還是有點改變。例如倉持不再像以前輕易地就將感情表現暴露於外,整體感覺多了點成熟,更多了幾分帥氣;例如御幸還是像任何時候掛著一張笑臉,唯一不同的是眼神裡散發出來的情緒又更少了些,大概是裝模作樣的技能又往上提升幾分。

  時間會促使人的變化,一年也好,七年也罷,從來都不會有人一直保持原樣,無論是他或他。

  「給我改一下遲到的壞習慣啊,混蛋御幸。」照約定的時間看已經超過了將近半小時,知道對方比賽剛結束,而自己的邀約又是如此突如其來,倉持的話語裡倒也沒有夾帶太多責備的意味,只是說說而已,不吐不快,「這麼久不見,剛開口就是這個?」被說的當事人只是牽起嘴角笑笑,滿臉的不在乎更讓倉持腦海裡那位老是自信的不可一世的惡友的身影愈發明顯,而現在他也真的站在眼前,活生生的,不再只是偶爾電視上出現的畫面。

  他們都不算是什麼細心的人,約出來倒也沒有任何一方思考到底該做什麼,單單只是人到了閒聊幾句,然後站在原地裡看著彼此大眼瞪小眼。「我還以為你都想好了,沒想到是我太高估你。」御幸低下頭用手機搜了附近幾間餐廳,嘴裡也不忘說幾句話來調侃人,可是面對這種狀況倉持也站不住腳,只好咋一聲舌,將頭瞥向一旁不去回應對方的話。

  這種時間,比較好的餐廳恐怕都是高朋滿座,大致上看了一下後他們也放棄吃飯這個選項,只是隨便走一走,正好天氣已經入冬,看見便利商店兩人有志一同的各買一份關東煮和幾瓶啤酒就直接到附近的公園裡敘舊。

  「搞得跟流浪漢沒兩樣。」

  「哈哈哈,深有同感。」

  鞦韆的高度不夠高,勉強彎著腳不舒服,所以御幸乾脆的直接將它伸直,順著動作鞦韆開始晃啊晃的,生鏽的部分也吱吱作響的發出聲音,「吵死了你!」倉持抱怨的同時也順道將一塊白蘿蔔扔進他的碗裡,噗通的一聲,湯汁飛濺起來濺到御幸的眼鏡上,御幸的反應有些無奈卻也稱不上氣憤,可是始作俑者看見他的樣子,卻一點也沒有愧疚的直指人的鼻頭大笑,「你也太誇張了吧!……有沒有面紙?」御幸摘下眼鏡問,倉持卻還是笑得相當誇張,沒有給他半點反應,索性他也不顧是否會磨損鏡片,拉起衣服下襬隨手擦了幾下就重新戴上。

  「有種回到以前的感覺。」倉持忽然說了這麼一句話,按照以往,御幸應該會說「講這種話真不像你」或者「我不會介意你到我懷裡哭一哭」之類的,半潑冷水的話。

  可是他卻反常的沒有這麼做,只是定定地看著倉持。

  「要不要回去一趟?」他說,「回青道。」


  「在這種練習都結束的時候回來,你到底是哪根筋有問題。」雖然也才九點過半,按照隊伍傳統,這時候可能都還有人在雨天練習場裡揮棒。可是縱使是熟悉的球隊與場地,人事全非時去了倒也不知道該做什麼,總不能對著完全沒見過面的現任隊員,進去就說我是你前輩過的好嗎之類的話。

  這並非他們的風格,況且這裡還有一個現任職棒選手,直接過去也實在太招搖。「嘛嘛、這種時候就別太在意了。」御幸伸手拍了拍倉持的肩膀。

  整間校舍都暗了下來,沒有半點人聲,兩個人無處可去只好穿著便服站在高處遠眺球場。印象中有一次比賽結束時他們也曾經這樣,流了滿身汗,在自主練習結束要回宿舍休息的路上,有兩個新來沒多久的一年級生像蠢蛋一樣的爭奪一個輪胎,當時他們還一起在這裡嘲笑兩個後輩來著……對了,不只地點,時間似乎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這麼說起來,他們之間確實也經歷了不少事,例如升上高一時的互看不順眼,高二後正副隊長相輔相成的關係,畢業典禮結束當天,和他單獨來到這個球場的場景。

  當時他們一起站在這個菱形鐵網外看著球場,然後一同轉身離去。那時候的離開他們沒有說再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一走就是七年,他或他都沒有再回來過,直到如今,才在一念之間同時回到這裡。

  這裡有過屬於他們的青春回憶,歡笑汗水淚水交織而成,而不外乎在這些零零總總的回憶片段裡都有彼此。

  在畢業之前他都沒有察覺,然而在畢業之後他從他的生活赫然被抽離時,才發覺當一個人不在身邊時總有種說不出的空虛感。

  「我曾經有那麼一點喜歡你。」

  「……只有一點?」

  「囉嗦死了,再多一點行了吧!」

  於是沒頭沒腦的,他向他說出了過去三年裡從來沒意識到也未曾說出口的告白。

  然而其中還是夾帶一絲彆扭,他向他說的「一點」是騙人的,可是被對方給戳破,倉持覺得有些好笑又有點慶幸,慶幸的地方是幸好「曾經」這個部分的謊言他沒有發覺。

  斜過眼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著御幸的側臉,那張臉上總是有許多表情,他看過他生氣,看過他逞強,可是唯獨他不曾看過他哭,更從來沒看見當那傢伙喜歡一個人時會對他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只知道,能看見的不會是他,現在不會,以後也不可能。

  「冷死了。」當倉持一個人想著這些時,那個傢伙這時候才忽然吐出了這句有些不合時宜的一句話,「有點晚了,回去吧?」

  倉持點了點頭。


  在送御幸去車站的路上他們難得的沒有多說什麼,倉持知道這並非是忽然的告白而造成的尷尬。

  御幸總是這樣,不說話時就不說,說話時又氣死人,很多時候比起和他說話他更希望那傢伙安靜地閉上嘴,就像現在一樣。

  學校附近的交通相當發達,步行約十幾分鐘後就到了車站,他看著御幸買好車票,在他要進月台之前,倉持主動提出陪他到月臺的要求,「你也太誇張了。」御幸哭笑不得地看著倉持,卻也沒有要拒絕的意思,所以倉持乾脆的決定效法如他一般的固執,「要你管。」

  這個時間等車的人不多,周邊的人潮逐漸銳減,卻沒有新的補上,倉持一邊觀察一邊和御幸站在一起等候電車到來。對於剛告白過的對象,他不是沒有想問對方感想,但是在某種方面來說他一直都不夠勇敢,因為有些問題就是這麼讓人難以啟齒,有些答案,未必是知道了就能海闊天空、輕鬆釋懷,於是他選擇了和他一起沉默,倉持想,也許這就是最適合他們的正確答案。

  電車的引擎聲逐漸靠近,直到完全在眼前停下來,御幸上車後。

  車門關上之前的幾分鐘,御幸斜靠在車門上和再過不久就真的要說再見的友人相望,即使那人直說要他別站在那邊擋路,御幸還是依舊的自我中心,單單就是朝人露齒一笑。

  他並非想這樣糊弄他過去,面對一個人的告白──雖然已經是過去式──再怎麼樣他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當作耳邊風,裝作不在乎。

  御幸看著一直想快點把自己趕進車廂內的友人,即使那句曾經在腦袋裡回響,即使對倉持而言這些已經成為曾經,可是當一個人有勇氣說出這些時,他又怎麼可能繼續扮演不敢吐露真心話的膽小鬼角色呢?

  「──我也喜歡你。」

  車門已經關上了將近一半時,御幸忽然開口。

  「不是曾經。」

 

 

  二、

  最後倉持還是沒有追上去。

  他看著御幸朝自己揮手,電車載著他離開,印象中自己並沒有回應御幸的動作,只是傻不隆咚的,愣愣地望著他。

  一直到離開車站時倉持都沒有冷靜下來,喧譁的人聲被他隔離在外,在人行道上走神被行人撞了肩膀時也沒有做出反應。無可否認,御幸突如其來的表白徹底擾亂他的思緒。電車發動時似乎把倉持的鎮定也一併帶走,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給他。

  什麼鬼啊……這不是遜斃了嗎?自以為的把一切輕描淡寫地帶過,本來以為把混亂留給他,順便看看御幸難得驚慌失措的樣子,結果到了後來失措的、慌亂的仍然不是他,落到這種下場的反而是自己,和任何時候一樣,都過了這麼多年,卻還得像高中時被那傢伙玩弄在手掌心裡──即使這並非他的本意,卻也因他而促使了這種場面。

  回去的路上,倉持又去買了幾瓶啤酒,他不知道自己買了多少,只記得走進店裡時就從冰櫃裡往提籃扔了好幾瓶,直到肩膀沉重的要撐不住,才善罷干休走去結帳。

  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上了大學後倉持還是選擇留在東京。和老家比起來老實說他倒是比較喜歡這裡,縱使是個喧囂不已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理由是什麼,過去有人問過他時,他也只是敷衍地說「市區交通方便」一了了之,可是如果是現在的話,他腦袋裡卻有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因為和那傢伙唯一有牽連的地方在這裡。」空了的啤酒罐散落一地,電燈沒有開,只有月光透過窗簾縫隙還有路燈的微弱光線讓倉持不至於完全處在黑暗之中,也許是醉了,他悶著聲音,以平常說話的音量道出猛然衝進腦袋的理由。

  當見面之後,所有一切應該與他無關的生活不知為何卻又能完全無縫接軌,現在連這點小事都能和他扯上關係。

  還真是夠了。倉持仰起頭來灌下一大口的酒,氣泡的感覺還有苦澀的滋味盤桓在味蕾沒有散去,他皺著眉頭一次噎下肚裡,順著動作將手上的酒瓶用力往牆壁扔,鏗噹一聲縈繞在房間裡,如同每一次擊球時的清脆,卻沒有應該要隨著浮出的成就感。

  倉持猜想他恐怕沒有任何一次像現在這麼為一件事苦惱過,看來時到如今,他終歸還是無法逃脫御幸的手掌心。拿起口袋裡的手機,倉持看著幾天前的通話紀錄發楞,不知道是不是沒有這通電話,現在自己就可以不用因為這些事心如亂麻,做什麼、想什麼都不對勁。

  然而想歸想,說實話他還是沒有後悔打出這通電話。

  它串聯起失聯已久的兩人,讓畢業之後不懂該如何延續下去的關係有一個新藉口。原來只是想要見面而已也不是一件難事,過去之所以沒有做,恐怕都歸咎於那不知為何作祟一共作了七年的自尊心,只是最後在一個不注意之下,他還是失了大局,弄得自己滿身泥濘、渾然不覺,現在還得一個人像個傻瓜一樣,在大半夜裡想著或許早已經進入夢鄉的某人。

  「我是白癡啊……」沉吟了一聲,時針不知不覺已經指向三時,原來就在雜亂無章的胡思亂裡已經經過這麼多時間。地上滿佈空罐,現在這樣子也沒有什麼心情清理,更何況比起這個,他想到早上醒來估計會是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宿醉後,心裡不由得又沉重了幾分。於是倉持無視於地上的杯盤狼藉,連衣服都沒換就直接往床上去。身體和腦袋都很沉,這種飄忽不定閉上眼還不一定能睡著的感覺,對於一個需要暫時透過睡眠逃避現實的人來說,身體及精神都是一大折磨。

  「御幸……」不具任何意義的,他喊出直至今日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未曾喊出的名字,他就像是喚起回憶的一把鑰匙,許多願意、不願重新回憶的,只要提起御幸時總是能同時從腦海裡探出,如蝴蝶效應似的牽一髮而動全身,讓他不得不一一回顧。據說人死之前,人生歷程會像投影片一樣快速在腦袋播放,一分一秒都不會放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現在是不是就要死了呢?倉持望著天花板,沉默後又是沉默,不久便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過去無聊時也曾想過各式各樣的死法,可是想一個人想到死,而且對象還是幾乎能說得上是高中唯一污點的傢伙,實在蠢透了又太淒美。

  幾年前他可是從來沒有想過這種雞皮疙瘩掉滿地的鬼東西。

  翻過身子,用左手枕著頭,痛快地笑過一次後倉持感覺輕鬆許多,和剛剛埋頭喝悶酒比起來的話。


  深夜的代名詞是靜,在一片黑的佈景之下無論什麼都應該回歸沉寂,可是當現代文明發展起來後,理應要如此的夜晚卻輕易地被人破壞規律──例如現在響起的這通不合時宜的電話。

  倉持沒有睡得很沉,因為他在快要完全進入睡眠的零點一秒前就被迫清醒。

  壓下滿腹的怒氣,他撓了撓頭試圖喚醒已經睡著一大半的腦細胞,這才拿起手機來看到底是哪個混帳在這種時間點打電話過來。

  ……來電人確實是倉持人生中所遇過,最混帳的一個傢伙。

  雖然心裡多少還是有點猶豫,可是最後倉持還是選擇接起這通電話,或許是他下意識認為這時候逃避就輸了也不一定。無所謂的勝負慾。

  「你這混蛋,這種時候打來幹嘛啊!」他不耐煩的地喊道,在最不恰當的時機,接到某種程度來說最討厭的人的電話真心不是一件多讓人愉快的事。倉持聽見電話另一頭傳來的笑聲忍不住皺緊了眉頭,甚至起了現在立刻掛斷的念頭。可是最後他終究還是沒有這麼做。

  「報個平安,怕你會擔心。」

  「鬼才擔心你!」

  「……喝酒了?心情不好嗎?」

  明知故問啊這傢伙。

  「托你的福。」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了。」

  這是不久前才對人告白的態度嗎!臭小子!

  雖然不想承認,多虧這段孽緣,倉持也了解御幸這樣的態度就是他的本性,說已經習慣倒也不是如此,因為他一開口倉持還是會忍不住有所反應,不久前清醒一點時還能稍微控制,如今醉酒中的狀態還是無法抑制住地被情緒沖昏頭。

  「所以呢?到底想幹嘛。」為了不繼續出糗,倉持大力抹了臉重振精神,弄得他臉上都傳來毒辣辣的疼痛,然而於此同時對面忽然迎來一陣不正常的沉默,沒有逃過倉持的眼力,怪異的安靜讓他起疑,但沒多久對於這個反應他也找到足夠解釋的理由,即使沒有挑明說清楚,倉持仍然確信原因和他一樣。

  忽然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倉持莫名地有種釋懷的心情。

  你也是會在意的嘛?愛逞強的臭傢伙。

  嘴角隱約彎起的笑容,彷彿在為意外的發現喝采,而實質上也的確是如此,倉持沒有發覺,他現在竟然像個會因為抓到人的把柄而得意的青澀小鬼一樣。

  「來聊天吧。」不明所以而又突然的要求,在沉默之後突然冒出,然而當這些是從御幸嘴裡聽到卻又是讓人感覺那麼的自然。

  天空會下雨,秋天過了就是冬天,他對他的感情似乎也即將如此理所當然地一一暴露。

  「來聊聊看老是說最──討厭我的倉持君,為什麼以前會喜歡上我。」

 

 

  三、

  倉持知道,這個要求他拒絕也沒關係,他知道的。

  「好啊。」可是當他察覺時,不知怎的他的嘴已經擅自答應下來,他還來不及錯愕,御幸絲毫不避諱的笑聲就闖入耳裡。

  就像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失去逃避這個話題的最佳時機。

  「哈哈,我還以為你會拒絕,變得很大膽了呢。」

  大膽到我都有點陌生啦,可惡。

  「囉嗦,誰會老是在原地踏步啊。」

  說的也是。御幸沒有回答。

  「好吧,那就從曾經最喜歡我的倉持開始。」

  「啊啊?為什麼是我啊!話說回來才不是最喜歡的!」

  「我需要一點心理準備嘛。」

  聽一個現在喜歡的人說以前是怎樣喜歡自己也是需要勇氣的。

  所以啦,倉持是不會懂的。

  「你真的很麻煩。」倉持納悶的說,他也不太怎麼會形容這種感覺,明明知道御幸那傢伙對自己的心情,而自己現在也抱持著同樣的感情,既然如此說出來不就馬上解決了嗎?

  真正麻煩的原來是我啊。他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向人說愛,尤其對象是御幸時他就像被人用手堵住嘴,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而最諷刺的是那隻堵住嘴的手就是他自己的,不是其他人。

  「我也不是很明白。打從一開始見面就知道你是個惡劣到不行的傢伙,讓人超火大,可是偏偏長著一張好看的臉能欺騙大眾──嘛、雖然很快就被拆穿了,活該。」

  「明明就是這樣的人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值得人喜歡了。」

  噗通、噗通。

  「……煩死了!就這樣!」

  「你確定你不是討厭我嗎?比起喜歡,你根本是恨死我了吧?」

  「就說不知道了,輪到你!不准繼續問!」

  雖然倉持是個敏銳的傢伙,可是本人也容易被看透,這就是所謂的等價交換嗎?真不知道該說是很值得,還是相反呢。御幸忍著笑想。

  「我的話……大概就和你一樣吧。」

  「啊?」

  「就這樣啦,先睡了,晚安──」

  「等、御幸你個混帳!」

  「哈哈哈,謝謝誇獎。」

  完全就是被耍了。倉持本想把手機扔出去洩恨,靠著最後一點理性他還是將這股衝動壓抑下來。

  這天晚上,他一直睡到日正當頭才醒,刺眼的陽光射入房內正好照到他的臉上,倉持睜眼時才發現自己的睡姿不怎麼好看,頭都已經不在床上了。

  「好痛──……」睡姿不良和酒後的暈眩感雙雙折磨著他,還不至於到想吐,卻也足夠讓倉持多躺個一時半會兒起不了身。艱難地調整好姿勢,倉持掃視已經面目全非的房間,和他的形象不同,平常的他是個挺注重整潔的人,即使不至於一塵不染,可是最起碼也不會髒到哪裡去,所以這個彷彿第二次世界大戰過後的凌亂,縱使是他本人親手造成的還是忍不住感到說不上的震撼。

  眼前的景象雖然讓人難以忍受,但是沉重的身子讓他寸步難移,所以還是沒有立刻起來收拾。不過睡也睡不著,又沒有其他事情好做,過度安靜的房間讓人心煩意亂,倉持拿起床頭的電視遙控器,駕輕就熟打開開關再一個勁地加大音量,直到他發現太大聲反而讓頭更暈才適可而止。

  時間到了中午多半是播放午間新聞,通常這時候倉持不是睡午覺就是和大學朋友相約出去打遊戲,和高中時代沒兩樣的生活,唯一的差別在於身邊的人不再只是單一的那個他。

  電視打開了倉持也沒有將多少目光放在上頭,新聞主播的聲音對他而言彷彿只是背景音樂,聽得見,卻也跟過眼雲煙沒兩樣,不用幾秒就消失在腦海裡。

  『……接下來為您播報下一則新聞。現任職棒選手,御幸一也預計於下一季球季加盟美國大聯盟,現在我們請御幸選手說幾句話……』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倉持聽到這句話的心情,他恐怕什麼也不會說,就直接去翻牆上的月曆確定今天是不是四月一日。

  而顯然並非如此。新聞還在播放,昨晚才見到的那張臉也跟著一起,倉持知道御幸並不擅長在眾人面說話,也因此接受採訪時他的態度遠比任何時候來的收斂許多。高二的殘暑,御幸被託付青道棒球隊隊長一職時,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說話也是難得的不知所措,甚至連聲音都讓人聽不太清楚,時過境遷,看來這點他還是沒有變。稍微冷靜下來後倉持坐在電視前仔細地聆聽他所說的一言一語,雖然多半都是官腔式的說法,倉持聽著時卻無比專注,彷彿御幸本人就在他眼前一樣。

  『雖然有點突然,但這是在很久之前就決定好的事。我一直認為如果要打棒球,那就到視野最高的地方去打,而這些靠我一個人是絕對無法達成的。』

  『陪在我身邊的隊友,尤其是以前遇過的某個衝動的副隊長,有一個這麼麻煩的隊長,真的辛苦啦。』

  你也知道你麻煩,任性到極點的混帳。

  感謝什麼的,以前從來沒聽你說過啊,都要走了才在說些有的沒的……

  話說回來,要感謝的話就當著我的面說啊!不是有機會嗎臭小子──

  什麼都不說就擅自決定好所有事,明明知道會造成人的困擾還執意要做,到底要性格惡劣到什麼地步的人才做得出這種事呢?該死的會幹這種事的人現在就在眼前,帶著裝模作樣的笑容談笑風生,倉持從來沒有這麼想往他臉上招呼一拳,任何時候都沒有,唯獨現在。

  昨天晚上他們一路走向車站,肩並著肩,距離不遠卻誰也沒碰到誰,御幸什麼話也沒有說,也許他在等,也許沒有,現在說這些似乎都已經為時已晚,當櫻花都謝了才想到要去賞櫻或許就是這種感覺,只是時間錯過卻得面對另一種形式的失落感。

  他總是說我們還有下一次機會,然後不屈不撓地站起來,常常倉持都是看著他的背影,當所有人委靡不振時,單單他一個已經收拾行囊準備向前。

  所以說,如果──這是假設──如果昨晚就是他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呢?

  風聲颯颯吹過,伴隨著一記劇烈的摔門聲,縈繞在公寓的走廊間。

  他在跑,被多人一致認定速度非同小可的倉持,如今卻覺得自己慢得像是受傷的豹,追不上群眾被遺落在後,只能看著牠們的背影和自己漸行漸遠。

  一直以來都在的東西忽然離開了、不在了,被打破的日常變得別如以往,以為能夠適應於是索性撇手一撒不去在意,因為還看得見他,知道他終究不會到其他比這裡更遙遠的地方,一廂情願這麼想著,數年之後的今天卻發覺原來這裡也不過是他在成熟之前暫時的落腳處。

  他終究會飛去更遠的地方,直到再也看不見。

  倉持停下腳步,粗喘著氣,人來人往的街道只有他一個人駐留於此,即使遭受行人的注目禮,即使烈日太陽毫不留情地直往臉上曬,當他撥通電話時,那個人的氣息、聲音、臉,所有所有的一切只要屬於他好像都在眼前,卻望塵不及。

  倉持沒有給人任何問候,他知道即使不說御幸也能明白,就像他能懂他一般。

  對面的人似乎也沒有要掛斷的意思,倉持知道御幸在等他說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說的是不是符合他所希望聽見的話語。

  不要走、留下來……不是,都不是。

  倉持整理好紊亂的呼吸,一字一句地將這些話從喉嚨間擠出,他沒聽見御幸的回應,只隱約感覺到那人可能像任何時候一樣,在沒人能看見的地方打從心底歡愉的笑著。


  「……路上小心,我等你。」

 

 

  四、

  兩年的時間有多久呢?大概就是楓葉紅了兩次那麼久。

  御幸出國後的頭一年電視台大肆報導有關這位日籍捕手旅美的相關新聞,短暫掀起一股熱潮,無論切到哪一台幾乎都能看見御幸一也四個大字,雖然以往比賽表現傑出時也會有,但是像這樣頻繁出現還是讓人有說不清楚的情緒,尤其是對倉持而言。

  絕非是見不得人好,即使他嘴上再怎麼樣嫌棄御幸,對於他的能力卻仍然給予相當高的評價,他之所以會覺得無法直視,僅是因為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去和這張臉相見。因此那段時間裡,他幾乎沒開過幾次電視。

  然而熱潮總是會有消退的一天,出國前後轟轟烈烈的歡送,並揚言這位選手肯定能成為日本之光,隨著時間過去,消息也逐漸黯淡,話題不再新穎,御幸這個人終於不再是眾人關注的焦點,輿論消失了,周邊所有聲音都在同時靜下來,這是倉持第一次感受到原來御幸真的去了美國。

  除了離開前後,御幸到美國球季開始後受到的關注反而降低,所屬的球隊他不是先發,能上場的機會也相對減少。和一般球員相較起來,御幸最大的差別在於不重視個人能力,以群體做考量,為了隊伍做什麼都可以,因此即使同為自由契約選手,御幸的光芒比其他經常展現個人能力的選手來的黯淡許多。

  和在日本時不同,他不是人人都搶著要的選手,倉持想,這大概是他在棒球路上碰到最大一次瓶頸的時候。御幸的發展過於順遂,初中時被好幾高中相中,高二那年打入甲子園,畢業後也如他所願繼續走向職棒一路,有穩定的出場率更有令人稱羨的收入,可是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名聲也好金錢也好,一直以來御幸在棒球場上追求的,只是對於一個棒選手來說最純粹的東西──痛快的打一場比賽,摘下勝利的果實。

  而顯然他的這套公式在國外並不受用。

  期間倉持和御幸完全沒有連絡,他所清楚的御幸不擅長依靠他人,無論什麼總是一個人承擔,那裡大概也沒什麼人能懂他,無措的時候會撓頭髮,越是處於困境笑容就越是頻繁,御幸除了棒球和料理外,唯一的專長就是糊弄人,他能輕易騙過絕大多數,隊友也好教練也罷,卻總是逃不過倉持的一個眼神。

  既然都決定要當這麼一個裝模作樣的人,就快點給我振作起來啊。


  御幸加入美國大聯盟的第二年,在一次的比賽裡久違地擔任先發,他就像是飢餓已久的狼,佳餚就在眼前他又怎麼可能放過。那場比賽的配球是誰也沒有想過的強勢,出乎人預料之外,內角球後又是內角球,與他配合的投手,在他強硬的作風下發揮的比任何時候都好,守備的一方比打擊的一方更具攻擊力,看臺上的觀眾沸騰,許久沒有動靜的情緒在當下好像有什麼重新活過來。

  九局下半,最後一球從投手的手裡飛進自己的手套時,御幸發現自己在笑。

  那場比賽過後,御幸成為隊伍固定先發,他的身影在球場上活躍,身上穿著笨重的護具,可是當他從本壘將盜壘者刺殺時看台上觀眾總是報以如雷貫耳的掌聲。

  御幸經常聽不見這些,多數時候他都是在比賽結束才發覺。

  原來贏了。他享受在場上的時間,眷戀的癡迷,空窗了一年直到現在才有上場的機會,他一分一秒都沒想過要再次失去這個位置。作為一名選手的固執他比誰都強,這不是他說的而是從別人的嘴裡聽見,御幸聽見的當下只覺得這輩子大概不會有其他人比告訴自己這句話的人更了解他。

  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去卻總在牽涉到他時特別鮮明,好像那些都只是昨天的事。九年前第一次相遇,御幸敢說他肯定沒想到會和一個一見面就吵個沒完的傢伙好上。

  人生就像是比賽,有太多太多出乎意料的事,即使再怎麼小心翼翼也不能全然避免跌倒的機會,就像自己一不注意就在倉持面前摔了大跤一樣。


  十月的比賽是決定能否進世界大賽的關鍵,比賽開始之前御幸的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只要再一場就是頂端,多年以來生活一直以棒球為重心的他,這種時候如果說不興奮那肯定是騙人的。

  比賽開始時,御幸對著投手丘上的投手,像以往他所做的一樣張開手臂。天氣微涼,不至於讓人熱得暈頭轉向,尾勁十足的球飛入手套的當下,他想起的不是世界頂點應該要是什麼景象,盤據腦海的是高中時拚了命的也要進甲子園,像個傻瓜一樣一個勁向前衝的自己。

  要是可以再熱一點就好,現在還不夠,應該是要更加、更加的──

  日本的夏天,蟬聲鳴鳴,三十度以上的高溫,前方的隊友舉起手,臉上盡是一滴又一滴連綿不絕的汗珠,齊聲喊著兩出局互相激勵,藍字黃邊的青道兩字如它王者之名,雄偉的在豔陽之下大放異彩。

  今天回不去的昨天,至今仍讓人無法忘懷,當年的激昂彷彿與現在重疊,他仍然在跑,只是目標更高,跨越海洋的另一端有什麼?白雲之上的景象又是什麼樣子?

  他不願只是憑空想像了。

  比賽一路到延長賽才結束,所有人都精疲力盡,卻仍然屹立不搖站在球場上。不會有人是永遠的王,亦即不會有注定終身失敗的人,相像的比賽唯一不同的是結果,在這塊異境之土,路上顛簸坎坷,靠著雙腳前進,仰賴雙手開拓,咬緊牙關忍過一回又一回,雨後出現的彩虹才更顯它的光鮮亮麗。


  十二月。御幸正在收拾行囊,來的時候他沒有帶多少行李,回去亦同,一個行李箱差不多能容納他帶來的東西,裝不下的就全交給貨運公司。離開前御幸也順手將租來的屋子打掃過,彷彿他剛搬進沒多久的景象,一切又回歸到原點。

  美國的街道對他而言還是陌生勝過熟悉,御幸走在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店家招牌,擦肩而過的所有人的面孔,兩年時間他也該是得習慣了,可是誰叫他是御幸一也,由他本身鞏固起的這種距離感,終究還是讓他沒能習慣任何事。

  以往對美國人的印象都是落落大方到令人難以招架,其實不然,雖然也不全是沒遇過一見面就湊上來給人一個擁抱,甚至是親吻的類型,可是更多時候御幸所感受到的是隔閡,或許那是他自己心理作用使然,可是無論怎樣都好,在美國的他仍然是隻身一人。兩年來都是。

  他上了計程車,向司機告知目的地後就開始閉目養神。車上播放的是美國音樂頻道,爵士樂的搖擺節奏縈繞在耳邊,不至於讓人想睡,而實際上他也沒有多少睡意。御幸沒有和司機有太多交談,一路上都是,不久他便下了車。

  上次到這裡來是什麼時候?御幸至今仍然記憶猶新,他身上穿的正好也是當時穿搭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走向過去,近乎時間倒轉的感覺,摸向口袋裡放的手機,這兩年來他都沒有接過任何一通電話,一通也沒有,即使如此御幸還是會在每天上床睡覺前充電,然後隔天再帶出門。

  通話紀錄顯示的仍然是兩年前他在行前幾天接到的最後一通電話,只有短短幾秒而已卻讓他忘不了,記憶鮮明的恍若此刻正在上演。

  這麼說起來,不管哪一次,御幸從來都沒有主動聯繫過他,有人說一個人走的太急會忘記回頭,御幸也是如此,他只在有他的時候會慢下腳步,他只在他呼喊他時曾回過頭,而次數也就單單一次。

  思即此,御幸情不自禁覺得他還真有耐心,換做別人可能早就把自己棄之不顧或遺忘在記憶的某個角落。手指輕觸液晶螢幕上寫著倉持洋一四個大字的聯絡人,御幸從善如流地傾聽不久後將久違從另一頭傳來的聲音。

  倉持從不讓他等太久,莫過五秒夾帶疑惑的問候語便隨之傳出,顧不得他說第二句話,御幸輕描淡寫地將接下來所要發生的事一筆帶過。


  「我要回去了,不來接機嗎?」

 

 

  五、

  倉持來到機場時是下午四點。更確切一點來說,是他在接到電話後就直接出門,甚至是難得奢侈地搭了計程車直奔機場。

  像個笨蛋一樣。一點預警也沒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讓人像傻子似的在他身邊團團轉……話說回來御幸那混帳沒和他說到底什麼時候到啊!

  剛剛來電顯示還是國際電話,該死的也許御幸到現在還沒上飛機。他用手機查了最近一班從美國飛到日本的班次,姑且不說什麼時候會到,光是飛行時間就相當半天那麼久。

  他承認,連時間也沒問清楚的自己也是一樣白癡。倉持站在機場大廳前一個人懊惱不已,聽見他要回來的消息,才剛訂好晚點要跟大學朋友出去吃飯的邀約就立即取消,好像他排除萬難也要來見人一面,殊不知對方這時候竟對他開了個大玩笑。

  御幸抵達的時間差不多是大半夜,天還沒完全暗下來就有點涼,倉持也沒逞強,就近找了附近的咖啡廳打發時間。機場附近的店家觀光客特別多,縱使不是旅遊旺季也一樣。倉持看著不知道是第幾個走進店裡的西方人臉孔不禁想著。

  白雲飄飄,熙來攘往,眨眼後又張,漫長的時間滴答滴答流逝,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暗下來,但也就是七點多,距離飛機抵達還得過好些時間。

  這段期間倉持偶爾玩玩手遊,更多時候他是看著窗外走神,他在想晚點見到御幸他該說些什麼,他在想,晚點見到他時他應該以什麼表情面對。

  而最終他還是什麼也沒想到。

  他們之間從來不需要如此多此一舉,相遇時、重逢時、現在,無一不同,倉持知道他只要在那個混蛋向他走來,搶在御幸惹人惱怒的笑容出現之前,先給他一記久違的踢擊代替歡迎。不管什麼時候,對於格鬥技他還是有一定的自信。

  深夜一點,倉持在無人的咖啡廳裡勾起嘴角。


  御幸下飛機時時間約是一點將近兩點,坐了十小時左右的飛機,路上也沒什麼想睡的慾望,他一路清醒直到抵達日本。日本的溫度沒有美國冷,這是御幸下飛機後第一件想到的事。

  他將圍巾稍稍拉鬆一些,縱使勉強能算是個名人,在夜深人靜所有人都疲累的狀況之下也沒人注意到他的臉,對御幸而言算不幸中的大幸。

  御幸拖著深色的行李箱,一路上身旁只有少數幾名旅客,不至於太擁擠,用不著和人前胸貼後背的走。他走到機場門口,隨即發現一個不陌生的面孔,和任何時候一樣的凶狠及不耐煩,他身上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外套,嘴裡連連哈出夾帶白霧的氣,不知道在這樣的夜晚底下待了多久,被凍紅的鼻頭在御幸眼裡顯得有些好笑。

  「呦。」他走近那人,好似以往他上廁所而另一方在外頭等時一樣,向人招呼的同時也一併將整個身子往他身上靠。

  「太慢了,臭小子!」連回應都一樣。

  「等多久啦?不會從我打電話後就……騙人的吧?」

  「就是這樣。給我收起那個看白癡一樣的視線。」

  「哈哈,你對我真是一往情深啊。」

  沉默。

  他和他來回對看不至幾秒,詭異的停頓讓御幸察覺到現在似乎不是開這個玩笑的時機,抿抿嘴後他想重新若無其事的開新話題,卻被倉持搶先一步。

  「是啊,對你這種人執著到這種地步,我都覺得自己簡直沒藥醫。」

  兩年前的風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樣不那麼冷?御幸有點忘了。

  他以為還需要再久一點,可能是幾小時、幾天、幾個月也不一定,可是該說該來總是會來,或是事情都是在最出其不意的時候發生,無論何者倉持的回應都讓御幸難得愣在一旁。他從沒想過會從倉持的嘴裡聽到這些,至少今天沒有,御幸甚至以為他會對這個話題避之不談,而顯然這些確實只是他以為。

  「我想了很久,拼命的想告訴自己我真的已經對你沒感覺了,可是想到後來反而像是一次一次感覺到我到底有多喜歡你。」

  「……所以說,我喜歡你啊大白癡,才沒有曾經這回事,那是騙你的。」

  御幸將嘴抿成一條線才沒讓自己的笑聲傾瀉而出,感覺不管做什麼最後都會讓他給搶先一步,主動的一方原本應該是自己,可是卻總在回過神時被倉持一把搶過主導權,例如愛情,如果當時他沒有說出那句告白,縱使帶有瑕疵,那麼御幸肯定也不會將他的心情說出口。

  他們總是一前一後卻又亦步亦趨,有人說愛情是要並肩而行,而他們之間只差一步,那一步足足花了九年的時間才跨越。

  「我知道喔,你一直喜歡我這回事。」御幸理清了思緒才總算開口,他猜要是自己再不說,倉持手上握的死緊的拳頭就要往他的臉上招呼過來。

  「你也對自己太有自信了吧!」

  「不不、我是對你有自信。」

  同樣的夜晚,真心話說出口的當下,與其說要有個圓滿的結局,御幸充其量只是想將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一次解決。那天晚上的電話,是他給自己最後的餞別禮,只是聽見倉持迷迷茫茫含糊不清的聲音,御幸承認自己的確是有那麼一點狡猾。

  酒後吐真言,他趁著倉持意識模糊時,以稀鬆平常的口吻詢問對於那段從未發生的感情時的開端,而最終對方嘴上嫌麻煩,卻還是給了他一個答案,即使沒什麼用,甚至讓人不知道是該哭或該笑。

  「如果你真的沒感覺,是什麼都不會說的吧。」倉持了解御幸,反之亦然,對於倉持的想法御幸也有一定程度的把握。

  他相信的是他能堅持的時間,而不是自己。除了御幸以外恐怕沒人知道,其實他是對自己最沒把握的人。

  「……既然知道還什麼都不說就跑,你這傢伙膽子也太大了一點。」

  「那是很早之前就決定好的事,跟你之間的只能算是突發狀況。」

  「你這傢伙,怎麼不在領完世界大賽獎盃後就直接去死。」

  對於倉持的話御幸也沒放在心上,十月底是世界大賽開始的時候,他不清楚日本的狀況怎麼樣,不過估計也是相當熱鬧吧?

  當時的比賽只要一個安打就能被逆轉,強烈的精神壓力和被追急的比分雙雙折磨著人,御幸有預感要是進入延長賽會相當不妙,所幸仰賴穩固的防守,外野手接住被敵方擊向左外野的高飛球,順利讓比賽畫下句點,而球隊也睽違數年一舉站上巔峰。

  「是真的快死囉,」御幸開玩笑的說,「和現在一樣,高興得快死掉啦。」


  九年,三千兩百八十五個夜晚,來自對方的雙唇在路燈的微弱燈光下重疊。

  這一天他們總算不再青澀。

 

 

  番外一、

  「你出國就帶這麼一點行李?」倉持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御幸,他以為至少會再多一個手提袋之類的,結果御幸手上拿的仍然是和高中時搬入宿舍的行李箱大小一樣……不,應該還要再小一點。

  「那邊的人都幫我處理好了,當然不用帶太多。話說回來,倉持知道有一種很方便的服務叫郵寄嗎?」御幸嘻皮笑臉的回應讓倉持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離開機場時他們一樣是坐計程車,在車上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天,大多是近幾年彼此身邊發生的零零總總的大小事,雖然不重要卻是目前最適合他們的話題。最後似乎是累了,在兩人沉默的一段時間裡倉持忽然覺得肩膀有點沉,往御幸的方向一看才發覺原來那傢伙已經睡著了。

  倉持脫下自己的外套替他蓋上,眼角的餘光時不時往御幸身上瞥。大概是真的睡著了。他伸手替御幸將眼鏡拿下,動手的同時也伏下身子,趁著他聽不見時唇貼著他的耳畔,用連倉持自己也想像不到的語氣低聲說道。

  「……歡迎回來。」

 

 

   番外二、

  雖然有點抱歉,不過御幸是醒著的。

  他純粹只是想閉目養神休息一下,結果沒多久身上就多了一件外套,上頭還殘有一點餘溫和倉持的味道。

  於是御幸決定裝傻裝到底,他感覺到自己的眼鏡被人摘去,對方湊上來在耳邊所說的話也聽得一清二楚,他忍住想笑的衝動,表面上仍然安安靜靜地靠在倉持的肩上。這個位置隱隱約約聽得見他的心跳聲,噗通噗通規律地跳動,御幸從來不知道,原來這種聲音也能帶給人安全感,比任何話語都還要有力,真真切切的,每一次跳動都彷彿像是在告訴自己他就在這裡。

  一會兒還不夠,想一直聽下去。莫名其妙萌發出的念頭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不知不覺間倉持的呼吸也變得沉重,御幸小心翼翼地挪動身子,不意外地看見他的睡臉,要是再晚一步起來,說不定他嘴邊的口水就要滴在御幸頭上了。

  他將身上的外套分一點到倉持身上,如他不久前所做的一般。

  「晚安。」這回輪到御幸在他的耳邊留下這麼一句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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