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那些人】 聲音

女孩在台灣念大學。交往了多年的男友設計了一整個局，使得窄小交際圈中的所有朋友都誤解了女孩。好強愛面子的女孩，覺得是自己失敗才導致分手，無法接受他人憐憫或同情，即便遭受誤解，亦不願出面說明。爾後男生開始與早已相戀的新女友大方地同進同出。

女孩剛來的時候，我總不覺地會聯想到落水的小狗，美麗的白色毛髮沾黏在身上猶滴著水，細瘦的身體簌簌發著抖。印象最深的，是她說話的方式與聲音，那是一種含糊微弱的嗓音，模糊的字句猶如包裹著一層薄膜，教人聽不真切，也像嘴裡塞著一顆雞蛋.........彷彿有太多太多的話語和情緒必須得要極力嚥下去，不可說、不能說......當一個人長年承載如許多的羞愧、委屈、勉力壓制的憤怒，到後來她吐出的每句話語竟都像寒風中的嗚咽，甫一出口即逸散在風中。

隨著療程的進展，她開始能夠關注並接納自己內在的黑暗與負面情緒，她開始允許自己憤怒，學著用言語和字詞傳達出所有深埋的忿恨和委屈。這像是掀開了一個內裡早已沸騰多時的鍋蓋.......很快地，她開始經驗到伴隨憤怒而來的強大哀傷，帶著覺察與對自己的心疼哭泣。她開始看到，傷口底下的傷口，這麼多年來自己是如何地渴求著家人的關心與照顧，家裡對她的需索和依賴極深，卻沒有任何一人跳出自己的需要真切關心她的感受和需求，只因她既獨立、又優秀，總是被豔羨與嫉妒的那個人。

這樣的翻攪是直達根部的。女孩與家人發生了一場從未有過的衝突，她開始拒絕在每一個時刻都伸出援手、做手足與爸媽的救火隊，而卻從來不被感謝也不被尊重。某事發生時，她要求某位手足，向自己道歉。這在從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她不願意再扮演那個永遠沒有情緒、永遠必須要完美的女兒。她開始很有力量地讓家人知道，自己也有脆弱和難過的時候，而那些時刻，是需要他們的關心與支持的。她開始為自己設立界線限與做合理的要求。

然後，某個風大雨大的颱風夜裡，她對著電影裡的一幕影像哭到不能自己。那是很具療癒性的一刻，她允許自己哀傷，也帶著意識和慈悲與這個哀傷緊密地同在，那幕影像讓她很清晰地「知曉」（那是來自內在的Knowing），「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這麼多年來，分手又復合、雙手牽起了又放下........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重疊著與這個人的情感和記憶..........而這一次，是真正的道別了。不是在現實生活裡，而是內在情感與能量上，女孩知道，也決定，要與這段關係說再見了。她並且勇敢地去經驗這個哀悼的歷程。

轉變是逐漸在發生的。女孩開始煥發出篤實的自信與獨特的美麗光彩。與治療師的關連其實不大，治療從來就只是一個媒介而已，真正作用的總是當事人的意願和勇氣，治療裡所做的最重要的事，僅是協助她重新與內在恢復連結，接納並嘗試去愛自己的真實，讓力量得以湧現。她與家人和前男友的關係皆有大幅的重新調整，也開始有新的追求者（即便她很清楚，她選擇保留一段獨屬於自己的單身時光）。但我最愛的，是她的聲音。那層膜不知何時溶解了。她的聲音，如許清亮，咬字與吐字皆帶著一股發自於心的內斂力道，令人自然地側耳傾聽並給予尊重。那是，與內在恢復連結的嗓音，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也能夠為自己找到的。

那聲音如許動人，或者是因為，那是來自於靈魂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