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比克夫人》

0。

「長相難看,骨瘦如柴,滿臉粉刺像春天的樹芽。」

「迪耶普一位執達吏的遺孀,年紀四十五,年金一千二百利弗爾。」

這位是迪比克夫人,夏爾的第一任妻子。

1。

坦白說,我不喜歡這部小說里的人們,夏爾愚鈍,愛瑪幼稚,羅多爾夫虛偽,萊昂器小。

愚鈍的,終日埋頭工作,偶爾傻呵呵地發笑,為了並不存在的東西。

幼稚的,幻想愛情,卻從不思考,一廂情願地以為世界是自己想的那樣。

虛偽的,口吐謊言,欺騙別人只為滿足慾望,活得「務實」而低級。

器小的,擁抱時惦念著旁人的閑言碎語,以及即將升職首席書記官的消息,如膠似漆又盤算著分離。

這一副副令我心生厭惡的面孔,是如此鮮活地在人群中存在著,他們工作,交談,咒罵,被慾望攜裹著前進。

就像這世間的人們一樣。

2。

愛瑪值得更好的,一部分人拍著桌子為她鳴冤,他們痛罵夏爾的愚鈍,稱讚愛瑪的美麗。

初見侯爵,「侯爵覺得她身段挺不錯的,行起禮來也全無村婦的俗氣。」

人們也常議論,「這女人天資聰穎,就是當專員夫人也綽綽有餘。」

主婦們誇她持家有方,病家們說她禮數周全,窮人說她慷慨仁慈。

然後,作者寫,「可是,她心頭卻充滿了慾念、憤懣和怨恨。」

我以為,這裡的「可是」,應該換作「於是」。

做人,最難擁有的一樣東西,便是自知之明。人永遠要受旁人的影響,被批評就低落,被稱讚便得意,哪怕你盡全力試圖擺脫,你也總是要被影響的。

愛瑪確實有其過人之處,那些誇讚也不是空穴來風,但那些誇讚終究讓她飄然了,她開始厭惡周遭的一切,尤其是她怎麼看也看不順眼的丈夫。

她怠於思考——儘管她曾經試圖思考激情,歡愉這些字眼究竟是什麼意思,但她終究沒有搞懂,她以為自己已經全然掌握該學的東西,只等命運把機會送到她面前,但她錯了,她先天擁有的並不足以讓她優越於他人之上,或許在某些偏遠的鄉村可以,但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她擁有的還是太少太少了。

在受到旁人的一些稱讚後,在見了些許世面後,也許那所謂的世面不過鄉間的水塘,但包法利夫人卻覺得自己已經見過了大海的樣子。包法利夫人到了萊昂的寓所,顯出傲慢的神色,建議他把窗帘全部換掉,萊昂為難地漲紅了臉。

「哈哈!瞧你,捧住幾個小錢就不放了!」她笑著說。

儘管她處處都想表現得和上流社會那些人一樣,卻還是在山窮水盡時露了餡,為了湊錢,她開始變賣舊手套,舊帽子和舊鐵器——福樓拜用一種尖酸刻薄的語氣寫道——「她血管里流著的農民的血,讓她每個小錢都要爭。」

你大概想憤怒地爭辯:農民怎麼了,瞧不起農民嗎。

你當然有權這樣做,但當貴族們端著酒杯在宴會的人群間遊走,制定並津津樂道那些繁文縟節時,她們永遠不會像包法利夫人這樣斤斤計較每一分錢——哪怕魯奧家已經算是挺富裕的農家。

在浮華散盡,愛瑪頹然地坐在地上,披頭散髮地去整理那些舊物時,這幕情景就好像是愛瑪在愛情里的樣子:她什麼都不懂,終日追求愛情,卻從未想過到底什麼是愛情,虛幻迷住了她的雙眼,最終,她一敗塗地。

幻想美好,現實破敗,就像愛瑪第一次懷疑自己的生活。

「蕁麻叢生,亂石匝地,成片的苔蘚爬滿三扇窗板從不開啟的窗子,窗板雖已爛了,猶自懸在銹跡斑斑的鐵片上。......她坐在草地上,用傘尖戳著泥地,一再問著自己:

『天哪,我幹嗎要結婚呢?』」

3。

那麼,你一定以為我要像另外一部分人一樣,痛罵愛瑪是個蕩婦了。

她因出軌而歡喜,「她反覆在心裡說:『我有情人了!我有情人了!』這個念頭使她欣喜異常,就好比她又回到了情竇初開的年歲。」

在那些日子裡,她對有關情慾的技能掌握的愈加嫻熟,「她有說不完的溫柔話兒,她的吻令他銷魂。這種佻薄淫蕩,由於臻於極致、不露形跡,幾近於出神入化,這套本事真不知她是從哪兒學來的?」

在叢林間,在旅館中,在情夫的寓所里,在行進的馬車內,包法利夫人享受著激情,歡愉這些字眼,人們確有罵她是個蕩婦的理由。

愛瑪不是生來便是如此的。

是羅多爾夫先動了心思,「他常在女人堆里混,是個情場老手。這個女人讓他覺著挺漂亮:於是他一個勁兒地想著她,還有她的丈夫。」

羅多爾夫用他慣用的花言巧語漸漸攻佔了愛瑪的心,「愛瑪還是第一回聽見有人對她說這些話;她的虛榮心,就像一個人在蒸汽浴室里全身鬆軟地舒展開來,整個兒都沐浴在這番話語的溫暖之中。」

儘管如此,愛瑪也沒有動過出軌的念頭,「哦,不!」她回答說。「您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而後,她又急促地說道:「哦!好了,請別說了......馬在哪兒?我們回去吧。」

也許是羅多爾夫的那些話打動了她,也許是想起讓她生厭的丈夫愚鈍的面孔,也許僅僅是那情那景讓她心裡稍稍軟了一塊,總之,「她身子發軟,流著淚,抖個不停地以手掩面,順從了他。」

我想說的是,這世上少有天生的貞潔烈女,同樣也少見蕩婦,人們只是在搖擺中,在掙扎中,稍稍前進了一步,或稍稍退後了一步,便被打上不同的標籤。就好像金榜題名的狀元,和差一分落榜的高中畢業生,走上完全不同的兩條路。

你可以指責我對愛瑪太過寬容,可能是因為我對夏爾這樣愚鈍的人有著天然的反感,我鄙夷他囁嚅不清地說著自己的名字,嘲笑他被愛瑪蒙在鼓裡還自以為甜蜜,痛恨他「一連五個小時站在牌桌旁邊,看人家玩惠斯特,壓根兒就沒看懂。」臨了,脫靴子時,還要「美美地舒一口氣」。

我的鄙夷、嘲笑和憤怒扭曲地裹在一起,我討厭壞人,更厭惡蠢人:夏爾,你每天工作為了什麼,你想過嗎,你的愛情早已不復存在,你的婚姻一敗塗地,你卻還在樂呵呵地自以為幸福,你是否也在某個深夜懷疑過生活,而後又將其放在一旁沉沉睡去?

說真的,你咎由自取。

4。

他的一生都像他的學生時代,「他什麼也不懂,上課像騰雲駕霧,聽了也白聽,但他還是很用功,一本本筆記裝訂成冊,一堂課也不缺席,一次出診也不落下。他當天的事當天了,卻好似一匹拉磨的馬,蒙住雙眼繞著碾磨轉圈,不知道磨的是什麼東西。」

他木訥,「夏爾的談話就像人行道那樣平板,人云亦云的見解好比過往的行人,連衣服也悉如原樣,聽的人既不會動情,也不會發笑,更不會浮想聯翩。」

包法利夫人痛恨他,「她恨他的正是這種神完氣足的麻木,這種無動於衷的遲鈍,她甚至討厭自己帶給他的幸福。」

按知乎的說法,夏爾沒有有趣的靈魂,甚至是有趣的反義詞。

我厭惡他的種種,卻又不忍責罵他——他實在太過忠厚了。

醫者仁心,他幾乎從不抱怨,「夏爾好幾回在夜間猛地驚醒,以為有病家找他去出診。『我就去,』他迷迷糊糊地說道。

他易於滿足,哪怕只是被人稱呼他為「醫師」都讓他心頭一喜。

他一心愛著他的妻子,盤算著湊錢讓她學琴或是騎馬,她的每一次咳嗽都彷彿讓他心頭一顫、

如果是你,看著這位勤勤懇懇,一生沒害過人反而救過不少人的醫生,流著淚跪在自己妻子床前希望她好轉的樣子,你也一定不會因為他「無趣」而苛責他。

你也會嘆口氣:他已經盡了全力了。

愛瑪臨終前,夏爾跪在床旁抽泣著:「難道你不幸福?難道是我的錯?可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呀!」

「是的.......沒錯.......你是個好人!」

這時夏爾的愛是世間最純粹的,這時愛瑪的寬恕與溫柔也同樣是。

5。

這些人們實在太過奇怪,他們身上有富有文學性的、強烈的標籤化性格,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擁有極具現實性的,複雜的心理。

有時我會感到恍惚,愛瑪彷彿不是一個小說里的人物,而是我生活里的某個朋友,發微信來吐槽自己的老公太過木訥,自己的生活太過糟糕,糾結要不要改變。而我囿於夏爾的忠厚,只得勸和不勸分,最終以我厭煩於愛瑪的幼稚而草草結束話題收尾。

他們都以為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但卻在前行的路上頻頻猶豫,意識到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在這種愚昧和混亂中,人們相互衝撞、交錯,生出無數事端,而這些構成了他們的生活。

夏爾當過好學生,也逃過課;愛瑪詢問過上帝,卻沒有得到答案;羅多爾夫也在與愛瑪告別前痛罵自己是個混蛋,可那又怎樣呢,無論你做過什麼,無論你想過什麼,事情都在發生著,你總要承擔你做過事的後果。

也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但可以肯定的是,幸福不需要旁人評判,只有自己認為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

——就好像那位身材矮小,衣著寒磣,全身乾癟,畏畏縮縮,得到五十四年勞作獎銀牌——二十五法郎的老太太。她接過法郎,臉上漾開一股充滿幸福的笑意,喃喃道:「我要把它交給本堂神甫,請他為我做彌撒!」

你可能會像藥店老闆一樣,「瞧她那股傻勁兒!」

但她不用在乎別人怎麼看,她切切實實地幸福著。

我想你心裡大概對這位老婦人有一個輪廓了吧,那我再講一句,「她臉上印有一種修女般的峻刻的表情。眼神漠然,既無悲苦亦無憐憫,」

有所改變嗎?那我把這句講完。

「因而更其顯得僵滯。」

你看,你永遠只能看到旁人的一面,所以不要輕易評價別人嗎,不,我們只能通過我們所了解的評價別人,我們只能如此。

只是,別輕易下定論,事事皆有轉機。

6。

希望你還能想起這篇書評的題目,迪比克夫人,夏爾的第一任妻子。

「夏爾原以為結了婚會情況大大改觀,指望從此自由自在,行事花錢都不用受人管了。不料這個家是他妻子說了算。」

「她天天早上得有巧克力喝,隨時隨地得有人關心。她沒完沒了地抱怨神經緊張,胸口悶,情緒不好。腳步聲叫她心煩;人都走開了,她又嫌冷清。......她說到最後,要他為她的健康給配點糖漿,還要他多給她點愛情。」

這段短到會被人忽略的婚姻,彷彿是後面那段漫長婚姻的翻版,只不過這次動了他念的是夏爾,這位在後面的故事中無比忠厚的醫生。

你可以說出一百條迪比克夫人惹人厭煩的地方,就如同愛瑪可以說出夏爾的一樣。

原來,夏爾也曾錯誤地覺得婚姻可以改變他的生活,原來夏爾也曾對妻子以外的女人動過心。誠然,迪比克夫人病故,讓夏爾不必背上出軌的罵名,但若是迪比克夫人在世呢,夏爾能放下對愛瑪的心意嗎?

我彷彿看到福樓拜嘲諷地勾起嘴角,這世上的人們又有幾分不同,所謂愛情,必須要勢均力敵,而這世上有另外一樣東西也是要勢均力敵的——交易。所以,叫嚷著追求愛情的那些人們,你們到底在追求什麼,你們在追求激情,在追求歡愉,你們敢坦然地說你們得到了愛情嗎,你們不敢,你們永遠說不清到底什麼是愛情。

世人舉起愛情的大旗,舞起道德的大棒,義正言辭。他們追打放蕩的愛瑪,他們稱讚忠厚的夏爾,他們故意遺忘醜陋的迪比克夫人。而在我眼中,縱是愛瑪貌美,夏爾忠厚,羅多爾夫富有,萊昂風流,他們卻都和長相難看,矯情多事的迪比克夫人一樣,在「愛情」這件事上,沒有誰和誰不同,沒有誰比誰優越。

「新奇的魅力,漸漸地像件衣裳那般滑脫,裸露出情愛永恆的單調,始終是同樣的模式,同樣的腔調。

7。

在百分之九十的時間裡,愛瑪盤算著細碎零散的生活。

在百分之十的時間裡,愛瑪說,「她想去巴黎,她也很想死。」

我們究竟是為了那百分之九十而活,還是為了那百分之十而活,我不清楚。

我清楚的是,人類會一直這樣活下去,為了些什麼,或什麼都不為。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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