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

  文 | 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餘佳

  全文約4405字,細讀大約需要10分鐘

  莊文強眺望維多利亞港的渡輪碼頭,這裏是無數港產片的取景地 圖 / 本刊記者 大食

  2019年4月11日,距離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還有3天,攜電影《無雙》參賽的導演莊文強接受了本刊記者專訪。在這次長達3小時的對話中,莊文強談到了《無雙》、談到了他的成長、談到他摯愛的香港電影。他的經歷影響了他的創作,也折射着時代和社會的紋理。

  隨着《無雙》獲得17項提名並最終摘得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剪輯、最佳攝影、最佳美術指導、最佳服裝造型設計七項大獎,本屆金像獎落下帷幕。獎項有時盡,背後的香港導演們始終未停下對香港電影探索的腳步。

  以下爲導演莊文強關於電影《無雙》的訪談,本刊將在下週推出導演莊文強深度報道。敬請關注。

  《無雙》是電影版《K歌之王》

  人物週刊:一些評論說,《無雙》有其他影片的影子。

  莊文強:有啊,當然有啊,好多影子。好多人說我抄《非常嫌疑犯》,其實不止有《非常嫌疑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首歌叫《K歌之王》,陳奕迅的。我第一次聽到就一直想做一個像《K歌之王》一樣的電影。《K歌之王》是把好多廣東歌的歌詞貼在一起變成一首歌,那我可以把好多其他電影的東西,貼在一個電影裏,《無雙》做了這樣一個事情,是電影版《K歌之王》,是我覺得很好玩的一個遊戲。

  人物週刊:你拼接了什麼?

  莊文強:女警官抽菸的鏡頭,我常常跟我的攝影師開玩笑說那是《志明與春嬌》,剛好他就是《志明與春嬌》的攝影,那就是餘春嬌抽菸的鏡頭,反光也是刻意製作的。郭富城跟張靜初在酒店裏面兩個人都穿衣服那場戲,其實是我們小時候看好多陳惠敏的片子,你知道誰是陳惠敏嗎?再老一代的古惑仔電影,有一部很出名叫《舞廳》,裏面就是那樣處理“事後”的。

  好多人都不知道這個故事的啓發是哪一部港片,是一部黑白片,謝霆鋒的爸爸謝賢演的,叫《含淚的玫瑰》,講兩個畫家友情的故事,一個成功了,一個失敗了。成功的那個回來了,看到朋友還是失敗,他就幫這個朋友搞畫展,這個朋友也成功了,但這兩個人反而決裂了,因爲搶女朋友的問題。到後來這個一直失敗的朋友成功了,才發現他所有的畫都是這個成功的朋友買下來的。

  關於假畫這個事情,是(來自)我第一部看得懂的外國電影,香港叫《偷龍轉鳳》,《蒂凡尼的早餐》的女主角演的,但是我那時候看不懂英語也看不懂字幕,我只有四歲還是五歲。講一個收藏家捐了一幅畫給一個博物館,博物館邀請了一個審評名畫的專家一個星期以後來看那幅畫,他急了,因爲那幅畫是假的,他去找了一個小偷跟他的女兒,去把這幅畫偷回來撕掉了,這也是另外一個對《無雙》的影響。都是其他的戲來的靈感。

  人物週刊:像你之前說的兩部來源啓發,最後還是轉化成了很香港的表達。

  莊文強:對,因爲有《英雄本色》等港片的影子。他們兩個住的地方,你有沒有注意,房子外不停有火車聲,那是《秋天的童話》啊。

  人物週刊:對《無雙》,我們有一個很大的感嘆:它很有港片的感覺,從頭到尾都是香港的審美。

  莊文強:有些地方我們很故意的,故意得有點過分了,要呈現以前港片的感覺,比方說泰國的槍戰,還有在那個酒店裏面那種槍戰,我也做得很過分的。但我沒辦法啊,我必須要做一次。

  人物週刊:你爲什麼會覺得過分呢?

  莊文強:就好像不合這個時代的美感。

  人物週刊:你覺得那場戲太浪漫了?

  莊文強:我已經好剋制了,我本來試過好多慢鏡頭的,我的剪輯師一直不要,後來那些慢鏡頭都沒了。我們的剪輯問要不要叫特技加只白鴿飛過去。(注:《喋血雙雄》中,吳宇森爲周潤發設計了槍林彈雨中白鴿飛起的鏡頭)我說你不要這種意思啊,是懷疑我的審美嗎,哈哈。

  總之這部電影充滿了我對港片的感情,各種港片都在裏面了。

  人物週刊:那你會不會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好像都沒有自己的創造?

  莊文強:對啊,做假鈔咯,所以我說這個戲就很好玩啊,都是在作假,故事本身也是作假,整個過程,整個創造的方法也是像作假。

  誰敢拍這樣一部戲啊,《無雙》這種。這是一個很好玩的遊戲。我很喜歡的一個導演塔倫蒂諾,他第一部電影《落水狗》把整個《龍虎風雲》解構了嘛,解構是我們這一代人很喜歡的一種方法。好玩咯,又好玩又賺錢,多好。

  港片是用不可理喻不講道理的速度感去製造一個效果

  人物週刊:我們依然覺得它非常香港。

  莊文強:對啊,很簡單,那種不可理喻不講道理的速度感,那種效率,我要把一個想法用盡方法去做,就是港片。要製造一個效果,一個笑點,不擇手段地去做。

  人物週刊:這是你看到的港片最大的特點嗎?

  莊文強:對啊。要不然怎麼會有一場發哥戴那個眼鏡,去買紙那一場。那太過分了,我想出來我也覺得自己很過分,發哥去試了一些造型,我說“哇,這個比我想得更過分。”演的時候我說,“發哥,我知道這一場是喜劇,是以前的港片常常用的伎倆。你可不可以把前面那幾句演得比前面更英雄一點,我們就不要一開始就搞笑。”他一聽就明白了,纔有那場戲。

  人物週刊:發哥的英雄形象是你非常向往的。

  莊文強:當然啦。但你做不到啊,沒有人能做得到發哥。他有義氣,敢說敢做,願意犧牲自己的生命。但你能做得到嗎?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犯法的,都是不對的,對吧。我跟他講《無雙》這個戲的時候,他問我到底爲什麼有這樣的想法,我說我想把以前大家以爲是對的周潤發放在今天,大家就覺得他好可怕了,如果你有一個朋友叫周潤發,他聽到你給別人欺負,他就雙槍把那個人打死,你害不害怕?

  人物週刊:但是我們看《無雙》依然覺得,發哥是有魅力的。

  莊文強:對,所以纔有郭富城這個角色。他是想做不敢做的。

  人物週刊:所以其實你拍《無雙》,是拍的你心中自己和現實自己的對抗?

  莊文強:一個對照。也有一種以前的我比較幻想的浪漫,對以前的浪漫說再見啦。

  人物週刊:以前的浪漫是什麼?

  莊文強:不講理,最重要的是情懷啊,跟情懷告別。

  人物週刊:你之前也說周潤發和郭富城的角色有對抗在裏面,就是你剛剛提的現實和過去的對抗,他們爲什麼要對抗,這其實是一個更迭過程。

  莊文強:不,因爲他們有根本上的矛盾,那很簡單的現實跟浪漫,浪漫原來只能是幻想,我們有一個浪漫的想法,但是現實我們還是要幹活。

  人物週刊:你是一個浪漫的人,當你面對現實的時候會覺得很撕裂嗎?

  莊文強:經歷了好多痛苦的事情,我想到一個很浪漫的情節,但是原來背後攝影機要放,演員要幾點鐘到場……在處理這些的時候,怎麼樣保持你還能去抓到那個浪漫的感覺,這很不浪漫。

  人物週刊:拍的時候會痛苦嗎?

  莊文強:要想值不值得,如果值得的話,我就忍受着痛苦去造出那個浪漫。

  人物週刊:你在拍郭富城的戲的時候,覺得這個很現實,跟現實對應了,痛苦會少一點嗎?

  莊文強:會。我一直在郭富城旁邊告訴他,你要記住,你不是英雄,你是一個廢物哦。你只要提醒他,他是一個廢物,各種意義上的廢物。

  人物週刊:《無雙》最後,爲什麼警察回山裏面找張靜初?

  莊文強:我這劇本寫好了,大部分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女人的電影——當然郭富城就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這很重要——其實這真是一個女人的故事,女警和她在討論一個事情:什麼叫愛嘛。

  現代人覺得愛有很多條件,但那個女警和假的張靜初有一段對話:其實愛沒有條件的,當愛出現就是愛了。我覺得後來她要去找真的張靜初,讓她有一個完滿的結局,那個完滿的結局就是:原來愛來得很容易,也很脆弱。可以因爲你旁邊住了一個鄰居,他喜歡你而你不知道,但是他摧毀了你所有的愛。對我來講那個很重要。

  拍那場戲我們花了很多時間等雲,那個雲等了大半天,但大家就覺得很值得,因爲那場戲實在很重要。那種環境很容易讓人感覺到,人生的所有東西都不能掌握。其實那個也能呼應到郭富城,很希望能做一個畫家,但是完全一點做畫家的能力都沒有,希望有宿命感那場戲。那種宿命感很可怕。

  電影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它很假但是你覺得很真實

  人物週刊:你之前提到對金像獎挺期待,今年《無雙》那麼多提名,過兩天就要頒獎了,你現在的心情是怎樣的?

  莊文強:有期待。但你把電影拍好了弄好了以後,決定了它的命運,它能走多遠就看它了。比賽就是這樣的,比賽你無能爲力,不是說到時候你再做什麼努力,努力應該在成片以前已經做好了。

  人物週刊:所以《無雙》的努力從十年前劇本寫好就開始了。

  莊文強:可以這樣說吧。

  人物週刊:劇本經過幾次修改?

  莊文強:小部分,聽了監製對劇本的意見,做一些調整。原本劇本從來沒有進過警察總部,就是警察拿着一張假的引渡令去泰國,付了錢去監獄把李問引渡過來,然後就施刑了,把他困在一個小房子裏面,然後就各種虐待、嚴刑逼供。那個就比較刺激一點。

  而且我們的題材某個程度上有些敏感,製作假鈔在世界上是不可能接受的,也怕民衆看了會模仿。我們也在做假鈔的過程中做了一些比較戲劇性的改動,片子中呈現的假鈔製作的過程根本不可能,是幻想出來的。

  人物週刊:但是拍出來會感覺很真實。

  莊文強:對啊,電影就是有這樣的魅力,它很假但是你覺得很真實。我有朋友做印刷的,他說應該不是那個印刷機吧,我說我沒辦法買到那個印刷機。

  拍的時候有部分假有部分真。其實做假鈔沒那麼複雜。我們前期工作做比較長,美術組是十月到我公司開工的,我們第二年四月中才開機,他們整整有六個月時間去做準備。比方說做假鈔,本來我只需要拍九個步驟,他們研究出來我能拍二十幾個步驟,就因爲有時間去給他們研究。我們真是印刷印出來的。

  人物週刊:但那是用你們的方法印出來的,並不是假鈔的流程。

  莊文強:因爲我們後來發現自己印要比做一些道具便宜,我們現在弄出來還不夠十萬塊,那個機器還能用,我們拍完還可以把機器賣給其他人。我們做出來的假鈔比真實鈔票的要小20%咯,根據法律需要這樣做。而且在上面有我們公司的名字,標明是道具,拍完就用特技把它擦掉。

  人物週刊:《無雙》呈現的效果你滿意嗎?

  莊文強:還可以。當然永遠都會想要更好一點。

  人物週刊:還不夠好的是什麼?

  莊文強:這是一個沒什麼把握的劇本,因爲一開始大家看了都覺得觀衆可能不會看懂這個故事,好多人都叫我不要後面反轉了,就直接拍一個僞鈔集團吧。但是我說我是在講一個作假的故事,如果這個故事本身不作假就沒意思,因爲它的結構和內涵是融合在一起的。

  人物週刊:你在知乎上有答一個題,那個題關於港片的港味,你回答說拍《無雙》的時候沒有考慮內地觀衆。

  莊文強:拍的時候是不可能不考慮觀衆的。有一個跟我合作了好多年的朋友,應該是2015年把劇本給他看了,我說每一個人都說觀衆看不懂,他說這個不可能看不懂。他就給了我一點信心。因爲他從來對我的戲的判斷都蠻準確的,我聽了就覺得可以一試,但那個時候是2015年,我當時相信他,但是我也不敢。我當時感覺觀衆不願意接受電影這麼複雜,那個時候我們的《竊聽風雲2》,他們已經覺得太複雜了,但那對我來講是個很簡單的故事。有些時候我們有些決定都是走得比較前一點,未來的事都不知道,想不到2018年觀衆的進步已經很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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