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通福的寫作,貌似平凡,背後卻有着自己的精神譜系——這個精神譜系,說白了,就是不斷地重申那些從故鄉而來的古老信念。“父親要求我們保持勤儉、正直、尊長、敬賢的品格和追求讀書成才的目標”,這樣的話,樸素,但卻透着古風,這幾乎成了徐通福身上所無法抹去的精神烙印。——by謝有順

  寫作是朝向故鄉的一次紮根

  文| 謝有順

  中國的很多作家,都有一個從鄉村到城市的遷徙經歷——少時在鄉下生活,成年後留在城市工作,可是,他們對城市生活,往往感到陌生,回憶起那些童年的、鄉村的記憶,反而覺得親切。所以,當代文學中,作家們寫得最好的,還是那些與鄉村、小鎮有關的作品。何以城市生活在作家眼中變得如此僵硬而缺乏感覺?因爲城市是一個公共世界,它往往抹平個人的感覺差異,城市生活中所看見、聽見的,吃的、住的、玩的,幾乎千篇一律,這樣的生活,本質上是非文學的——文學所要表達的恰恰是個別的、私人的感受。因此,我尤爲重視文學寫作中那些精微的、地方性的、小視角的、生機勃勃的經驗和記憶,那種無法被粗暴的消費文化所分割和抹平的記憶,我覺得這纔是文學書寫中最動人的景觀。

  我把這個記憶的原點,稱之爲是寫作的根據地。每個作家,都需要找到自己的寫作根據地,而寫作,正是朝向這個根據地的一次精神紮根。格林說,作家的經驗在他的前二十年的生活中已經完成,他剩下的年月不過是觀察而已。“作家在童年和青少年時觀察世界,一輩子只有一次。而他整個寫作生涯,就是努力用大家共有的龐大公共世界,來解說他的私人世界。”看到這一點之後,我們就能理解,爲何那些偉大的作家一生幾乎都在寫自己所熟悉的故鄉。魯迅寫紹興,沈從文寫湘西,莫言寫高密東北鄉,賈平凹寫商州,福克納寫自己那像郵票一樣大小的家鄉——每一個偉大的作家,往往都會有一個自己的寫作根據地,這個根據地,如同白洋澱之於孫犁、北京之於老舍,上海之於張愛玲,沱江之於李劼人,馬橋之於韓少功。詩人黃禮孩說:“在省略了身份,省略了祖籍,省略了故鄉的今天,在身心日漸凋落的時候,在你無法把身體安放在哪裏時,回到出生地,尋找適合自己進入和表達的地方,尋找更自由的呼吸和從容,肯定是寫作上的一次再啓程。”確實,當現代化的思想日漸一統天下時,強調地方視角的敘事,強調來自出生地的記憶,正是對文學地理學這一豐富可能性的捍衛。

  在這樣一個迷信進化論、追求日日新的時代,真正的寫作,有時必須是一種精神的後退。退守到自己的根據地裏,使自己的感受、經驗、記憶變得有來源地,而不是飄忽的,這就是寫作的紮根。文學是有出生地的,作家是要追問自己的精神來源的。儘管像故鄉、出生地、老家這樣的說法,更多的是一個精神概念,並非地方主義的標籤,但通過它重申一種讓靈魂紮根、人心落實的寫作品質,在當下這個浮躁、掛空的時代,有着特殊的意義。一個作家的精神,必然受一個地方的地氣滋養;一部作品的面貌,也必然帶着那個地方的特徵和細節。因此,在我的閱讀習慣中,我特別留心一個作家是從哪塊土地上長出來的,我相信,一個人的寫作祕密,正是潛藏在他那些感受、經驗和記憶的根鬚上。

  寧化

  當我讀到徐通福先生的文字時,那種天然的親切感,正源於此。他是我的福建老鄉,從他老家寧化縣,到我老家長汀縣,不過是百兒八十里路,半個多世紀前,這兩個縣同屬汀州府,爲客家人的居住地,整個閩西山區,週迴數百里,風俗、口音、飲食都相似,那裏的人情、風物、歷史,我也並不陌生,所以,讀着徐通福的文字,我的思緒往往會飛越那些山川、小河,回到自己的家鄉:祖屋,長衫短褂,鍋邊糊,母親,村口的小路,荒地,布鞋,班駁的老牆,花生,地瓜……多麼熟悉的事物,彷彿就在眼前。這些都是我小時吃過的食物,也是我在故鄉生活時經常看到的場景。就像胃是有感情的,小時吃過什麼,就能記着什麼;眼睛和思想,我想也是有感情的,碰到那些熟悉的事物,也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多想幾回。因此,當拿到徐通福的散文集《風雨家園》(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時,我首先挑出來讀的,就是那些和閩西風物、個人記憶有關的篇章——如《祖屋》、《長衫短褂千層底》、《兩地鍋邊糊》、《母親的佛緣》、《山裏人》、《尋找培田》等,從這些文字中,我接續上的是一片我所熟悉的熱土,以及那些情深意長的故鄉人,他們就站在文字的另一端,看着我,並與我說話。我迷戀這種閱讀感覺。說句實話,這些年來,很少有類似的貼身的文字,能迅速激活我心中那些沉潛了多年的故土記憶。儘管經常有朋友來勸我,在研究文學之餘,可以多寫一點有關故鄉和個人的閒筆文字——畢竟,在我的評論文字中,偶能見出個人的性情,甚至也不乏散文的筆調,但我總覺得,童年和故土的記憶,對一個寫作者而言,是一筆巨大的寶藏,如果面對它的情感還沒有醞釀成熟,輕易動筆,就有可能浪費這筆財富。

  可是,我卻意外地在徐通福的筆下讀到了這樣的文字:

  閩西有無數座山,在閩西的萬山叢中,有無數個村莊。我的家就在其中一座村莊裏。如果你是城裏人,是很難分清此山與彼山、此村與彼村的,但你一定會留意那些身着藍布“大襟衫”,腳穿千層底布鞋,腦後綰着髮髻的婦女。那羣婦女中,有一位就是我的母親。(《長衫短褂千層底》)

  這是一篇文章的開頭,樸實,莊重,深情,因爲即將要敘說的是母親,大山裏的母親。我被這個母親形象所感動,並且認爲,徐通福所寫的,也是我的母親。我還小的時候,只要是晴天,穿的也是母親做的布鞋,那綿密的針腳,嚴實的鞋面,小時候並不知道花費了母親多少的心血;等到現在明白了,已經不忍心讓年老的母親爲我再做一雙布鞋。現在回想起來,那一雙雙鞋,一件件毛衣,甚至我的衣服上所有的扣子,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織而成的。這些衣物,老家還存着一些,我們兄弟姐妹當然早已不穿它們了,可是,有一年回家,我偶然發現,儉樸了一生的母親,終歸不捨得把這些舊衣物丟棄,它們還是被洗得乾乾淨淨地收在一個大木箱裏。如果十年前我看到這些舊東西,或許會嘲笑母親多此一舉,現在的我,卻惟有感動。母親何嘗不知道,這些舊衣物早已沒了穿的價值,留着它們,與其說是捨不得,還不如說是爲了保存她自己一份舊時的念想。那一刻,我終於理解了母親,我知道,自己確實是長大了,母親也確實老了。於是,我繼續讀着《長衫短褂千層底》,記憶在這個瞬間就全部都活起來了:“一年四季,不論春夏秋冬,只要得閒,母親都要拿出一家老小的鞋樣,打開那隻箱子,把破衣服拆成布片,用地瓜粉熬成漿糊,一層層粘好晾乾,再按鞋樣大小裁成一隻只鞋底。這道工序完成後,母親用事先搓好的粗麻線和錐子,在上面紮上密密麻麻的針腳。母親扎的針腳非常勻稱,周邊是兩道封閉的平行線,中間是無數個‘人’字,麻線拉得鬆緊適度,做成的鞋底十分結實。”——這也是我熟悉的母親的身影,她一直定格在我的成長記憶裏。直到今日,我也無法忘懷這樣的場景:一年到頭,母親都在爲我們六個兄弟姐妹的吃穿而勞碌,縫衣服、衲鞋底,更是她不間斷的閒活,有時候,母親的眼睛花得厲害,就會讓我幫她把線穿到針眼裏,可是我手忙腳亂一陣之後,多半會換來母親的一句嗔怪,“小小年紀,眼神還不如我呢。”我的母親,和徐通福筆下的母親,何其相象。她們的白髮是一樣的,心地是一樣的,甚至,衲的鞋底的針腳多半也是差不多的,因爲她們的心裏懷着同樣一份對兒女的愛,她們也生活在同樣一塊土地上。

  ——我想,這就是一個作家無法割捨的根。母親的形象,家居的細節,對故土的感念,它的背後是一種熾熱的情懷,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徐通福的寫作,最有價值的部分,我以爲正是他面對故鄉時的那種誠懇和真情。他的寫作根據地,終歸還是在寧化縣的根竹村。這個盛產竹子的小村莊,教會了他如何正直、謙卑地看待人世與人情,以致他後來一路行軍,走得再遠,也擺脫不開來自故鄉的這雙眼睛:

  我家至今仍居住着一座近三百年的祖屋。此屋兩側橫樓直巷,主樓雪棟對廳,前後三進,內置兩個天井,外帶一方門樓照壁,出大門是一個魚池。外牆一式尺二青磚,裏屋樑柱交錯,全爲木質結構。屋頂飛檐抖擻,山牆嵯峨,直衝霄漢。房外三面清流環繞,門前屋後羣山聳峙,一條大道直通村口。(《祖屋》)

  這幢祖屋,或可看作是徐通福的歷史,也是他的精神來源地。他所描述的“直衝霄漢”和“一條大道直通村口”,彷彿是一個象徵,表明這幢祖屋裏的人,有高遠的志向,走出村口、直上雲霄,都有可能,但是,“對生於斯、長於斯的祖屋、故土,子孫們奉若神明,不能釋懷”,何以如此?這就是客家人的傳統,無論走到哪裏,在他心頭的那條維繫故土人情的絲線,是永遠扯不斷的。

  母親和祖屋,這可能是客家文化中最爲經典的兩個意象,在徐通福的筆下,他對這些都做了很好的發揮。我認爲,徐通福的文學觀,他的情感抒發,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都受他與故鄉的這種血緣關係所決定。他的根長在這裏,他的寫作也就必然帶着這裏的氣息和味道,所以,他的眼神是溫潤的,他的感情是敦厚的,他的文字,也是老實的,不事雕琢,樸實無華——這大概就是一個根竹村人的本色。我特別看重一個作家身上的這種氣質,它因爲連於故土而顯得面目清晰,而從終極意義上說,一切的寫作都是朝向故鄉的一次心靈旅行、精神紮根。

  徐通福的寫作,貌似平凡,背後卻有着自己的精神譜系——這個精神譜系,說白了,就是不斷地重申那些從故鄉而來的古老信念。“父親要求我們保持勤儉、正直、尊長、敬賢的品格和追求讀書成才的目標”,這樣的話,樸素,但卻透着古風,這幾乎成了徐通福身上所無法抹去的精神烙印。所以,他的這部書稿,儘管除了與故園有關的篇章,他還寫了很多軍旅記趣,人生感悟,南北見聞,但我讀過之後,深感徐通福無論寫什麼,他的精神基點並無大的變化。他的一切感受,都是從故鄉這個根鬚裏長出來的。即便像《倔強的大山》、《楓樹排的秋天》這樣優秀的篇章,寫得頗有軍人的氣勢和大方,但從文字的根底上看,我們依然可以讀出,那是根竹村的大山、根竹村的秋天。徐通福沒有因爲自己走得遠了,看得多了,就喪失一個根竹村人的底色。他堅持通過小視角來發現世界、理解人生。這讓我想起波蘭詩人米沃什說過的一句話:“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着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就寫作而言,在到處都充滿世界主義喧囂的今天,“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反而能贏得我們的尊敬。

  或許,在徐通福的一些文字中,“小地方人的謹慎”這一寫作視角貫徹得還不夠徹底,個別篇章,裏面的感嘆和抒情也顯得公共有餘、個性不足,類似“歷經幾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之後,又將迎來新世紀的曙光”這種篇末昇華的陳舊模式還時有出現,所幸,徐通福並非專事寫作之人,越過這些不足,我們終究還是記住了這樣一個誠懇、實在的人。古人云,“修辭立其誠”,誠者,心也——好散文是情發於心,意通智慧,而它最終所要表達的,其實還是作者這個人。讀一種散文,假如能夠讓我們由此認識一個人,一段人生,足矣。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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