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寫作、網絡寫作的崛起,大約就是從生活的豐富性中獲得了力量,集體書寫“我”的故事,集體打撈生活的記憶。在這裏,寫作的難度似乎已經消失,敘事的藝術也顯得不重要,重要的是經驗、細節和感受。這的確是一種新的文學力量,它的不足是敘事的訓練不夠,但它裏面那鮮活、直接的自我經驗,卻也非一般的閉門造車的作家的文字可以相比。我甚至還想,就當下的文學現狀而言,經驗的力量是最爲重要的,沒有經驗的真實,文學遲早會走向抽象、玄虛和超驗——無論是思想的超驗(“總有一天……”、“生活在別處”等等),還是語言的超驗(極端的形式實驗),抽空的都是生活在第一現場的事物和感受,從而使文學陷於貧血狀態。——by 謝有順

說吧,痛苦

文| 謝有順

這是一個適合生產小說的時代。這個時代日漸加劇的矛盾、不安和衝突,正爲小說的寫作提供非凡的資源。這個時代似乎是以小說的形式展開的,每天都戲劇性地出現衆多殘酷事件,情愛悲劇,慾望寫真,除了小說,我們很難再找到合適的話語方式來書寫這個時代的本質。從根本意義上說,要記錄下這個時代所發生的諸多身體和精神上的細節,詩歌和散文都有力不從心之處,惟有小說,能夠在這麼多精神的碎片和慾望的喘息聲中長驅直入,直抵核心。

世界的戲劇化,其實就是世界的小說化。這已經不是一個適合於歌唱的詩歌世界,也不再是一個適合於抒情的散文世界,這是一個與故事的口味極爲投機的矛盾而衝突的小說世界。你只要看看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在我們身邊發生的一切,你只要閱讀每天的新聞,就會發現,大至世界政治,小到私人感情,隨時隨刻都處於尖銳的衝突之中——而衝突正是小說的靈魂,是故事前進的基本動力。沒有衝突就沒有文學。一切偉大的寫作行爲,其實都是一種衝突的形成和衝突的緩解,是作家與現實、與靈魂內部事物之間的一種內在鬥爭。

張蜀梅

看到這一點,我們就不會奇怪,這個時代爲什麼會一夜之間冒出那麼多的小說作者,因爲每一個人都在衝突之中,每一個人都處在和現實、靈魂的鬥爭之中。於是,稍微有寫作才能的人,好像都去寫小說了——至少也是在寫故事,比如那麼多的網絡帖子。實在是時代選擇了這些書寫者,他們都覺得有話要說,都覺得有傳奇或跌宕的經歷、見聞要告訴讀者,結果,寫作成了一種話語狂歡,成了講述“不得不說的故事”,成了“口述實錄”,成了“半自傳體”,成了真實生活的簡單翻版。甚至還有人說,最好的小說是在《南方週末》上,因爲這張報紙的長篇深度報道,往往具備小說的一切要素,而且比虛構的小說還要真實得多。這話也有一定的道理,至少對我個人而言,每天從報紙上讀到的各種各樣的新奇新聞,許多都是小說家的想象力所無法達到的。生活永遠比小說要豐富和偉大得多,生活永遠有作家的想象力無法到達的隱祕的一面,只有在生活面前保持着謙卑的心情,你才能真正洞悉它內在的真實。文學很難高於生活,它總是在生活的下面,它書寫的也永遠是生活中剩餘的部分,而非全部。

媒體寫作、網絡寫作的崛起,大約就是從生活的豐富性中獲得了力量,集體書寫“我”的故事,集體打撈生活的記憶。在這裏,寫作的難度似乎已經消失,敘事的藝術也顯得不重要,重要的是經驗、細節和感受。這的確是一種新的文學力量,它的不足是敘事的訓練不夠,但它裏面那鮮活、直接的自我經驗,卻也非一般的閉門造車的作家的文字可以相比。我甚至還想,就當下的文學現狀而言,經驗的力量是最爲重要的,沒有經驗的真實,文學遲早會走向抽象、玄虛和超驗——無論是思想的超驗(“總有一天……”、“生活在別處”等等),還是語言的超驗(極端的形式實驗),抽空的都是生活在第一現場的事物和感受,從而使文學陷於貧血狀態。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看好張蜀梅的寫作,她身上有着許多寫作者所沒有的生活敏感和經驗積累。多年來,她一直是報社的記者,專跑突發新聞,世界的災難、人生的慘烈她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多。我多次聽她向我講述某次車禍的血腥,某次火災的噩夢,還有許多離奇而令人戰慄的事件,這些,在我看來,都不像是地球上發生的事情,可對於張蜀梅來說,已經成爲家常便飯。每次,向我敘述這些事情的時候,她在連連驚歎的同時總是不忘交代一些聳人聽聞的細節,比如,死者的胳膊在哪裏,他的臉是什麼顏色的,腦漿像一碗打翻在地的豆腐花……我驚訝,一個女孩子,何以鍛煉出如此堅強的心靈?只能說殘酷見得多後,就不再是殘酷了,殘酷也職業化了。好幾次,我都跟張蜀梅說,你的經歷,就是你寫作的巨大財富,你應該將它們寫下來。後來,她曾應我之約在南方都市報開了一年名爲“突發新聞”的專欄,每天寫一個採訪故事,寫法上也許並不精緻,但她所提供的那批匪夷所思的事實,卻足以震動每一個讀者。事實上,也確實有相當一批讀者,看她的專欄似乎都上癮了,以致專欄停了之後,還老有人打電話來追問。

這其實就是事實的力量,經驗的力量。後來,張蜀梅出版了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個或幾個人的舞蹈》,我再一次有機會來領略她那獨特的精神體驗和生活積累,獨特的經驗的力量。她以前在專欄中寫到的那批事實,很多都化解到了這部小說之中。在主人公劉拉拉身上,也不難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但這些都經過了張蜀梅的特別處理,她似乎無意寫一個社會化的故事(這本來是她的強項),而更願意去解決情感這一私人問題。那個劉拉拉,也是一個單身女子,報社記者,經歷了那麼多,其實就是爲了找到愛情。但最後,劉拉拉發現,“不是愛情,是慾望”。愛情只存在於回憶之中,現實展現出來的則是像野草一樣迅猛生長的慾望。

故事並不複雜,因爲張蜀梅要向我們揭示的是個人的心路歷程。一個人,沉浮在社會,內心的那一點慰藉,那一絲希冀,卻依然維繫在愛情身上。可“愛情有一夜之間就消失的惡習”(披頭士樂隊的一句經典歌詞),慢慢的,愛情就被放縱的慾望所代替。慾望暫時填補了人內心的空虛,但它最終的結局卻是使人更加空虛,因爲人無法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內心生活,還有殘存的希望,人畢竟不是物質人,也不是慾望人,人是存在中的人,有精神,有夢想。如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爾斯所說:“人不僅存在,而且知道他自己存在。……他不僅像現存物一樣可認知,而且他自身自由決定什麼應該存在。人就是精神,而人之爲人的處境,就是一種精神的處境。”張蜀梅寫到了劉拉拉的精神處境,在她,愛情就是她全部的精神,不幸的是,愛情似乎永遠是一個夢,一個曾經出現、曾經讓她癡迷、但永遠不會再來的夢。這個夢已經破碎,包括她一度深愛的泉和應梧,都破碎成了夢的碎片,只是在她堅硬的現實中偶爾浮現。

確實,現實太堅硬了,太瑣碎而無聊了,它永遠不能爲愛情的出現準備地盤,惟有慾望,好像天生就是現實的盟友。劉拉拉只能生活在回憶的愛情中,一種虛擬的幸福,而她真實擁有的,不過是對現實的失望,以及內心難以平息的慾望。她經過了慾望的沉浮,但她依舊沒有找到愛情,沒有得到幸福,許多的時候,她的放縱正是因爲絕望所致。哪怕她找“男保姆”爲她提供性服務時,她也不忘作這樣的表白:“我們只是生意上的夥伴,他給我高潮,我付出人民幣或者港幣或者美元,我從不付出感情。”“我在想我真的需要一個男人了,沒有愛情,我還可以勉強地活着,沒有一個固定的男人,我可能真的會墮落……”因害怕付出感情而找性服務者,因害怕墮落而需要一個固定的男人,這是一種怎樣寒冷的生活!

大約一個世紀前,弗洛伊德就把我們這個世界形容爲“慾望的加油站”,他率先看到慾望的旗幟升起來了,而我們這些後來者,不過是在慾望的路上一路狂奔,路的盡頭,同樣是哲人們早就預言了的空虛和絕望。當劉拉拉從慾望中醒來,才猛然發覺:“我心裏清楚,那不是我最終需要的,我需要的是一個完美的精神依靠。”她被更大的空虛、更沉重的絕望攫住了,終於還是走不出感情的宿命。那個“完美的精神依靠”究竟在哪裏呢?這本身就成了一個絕望的喟嘆。

我想起張蜀梅在小說中所引用的阿赫瑪託娃的詩句:“我知道,你陷於那樣的痛苦,你無法說出自己內心的話語。”是的,回過頭來看纔會明白,劉拉拉所走過的路,所付出的代價,或許僅僅是爲了說出自己內心的話語!

內心,這是一個多麼深邃而廣闊的世界,可供一個或多個人在裏面舞蹈,然而,對於劉拉拉來說,她的生活中,無論先後有多少人出現,最後在內心舞蹈的,依舊只有她自己一個人。這正是張蜀梅寫作中的可貴之處,她沒有放棄內心的追問,沒有放棄精神的逼視,她渴望找到一個安妥自己靈魂的空間。

也就是說,她不僅寫了慾望,還寫了精神,她不僅書寫了身體的故事,還書寫了內心的旋律。這是張蜀梅和其他年輕的寫作者之間的不同,她的內心是還有理想的。爲此,據說她最初爲自己這部小說起了個慘烈的名字:《一起去死吧》——這是一句絕望的咒語,是內心的寒冷中升騰起來的黑暗的力量。作者終於沒能爲劉拉拉那絕望的生活找到緩解的方式,因爲愛情沒有出現,因爲內心得不到慰藉。小說最後停在了這裏,它讓我想起了一個作家的話:能寫出絕望的人,他的靈魂是生動的。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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