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空間開創一直是文學革命的主題。比如說意識流小說對時間的處理,包括多種敘事角度並行,本身也是對空間的一種拓展。傳統意義上的地方性寫作,會有一個情感傾向——故鄉就是家園,這是一種比較恆定的文學情感。但網絡空間的開創,使得寫作不與具體的現實、地方、故鄉發生關係,這也催生了新的文學寫作類型。如何面對與闡釋它們,正在成爲一個新問題、大問題。包括網絡在內的新技術正在徹底改變這個世界,也在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和寫作。by-謝有順

網絡文學之我見

文| 謝有順

網絡文學興起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文學寫作是和雜誌社、批評家、文學史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一個作家著名與否,一部作品經典與否,往往是由上述這幾種力量共同塑造的。一般是在雜誌上先發表,接着有評論家評論,然後再寫進文學史。雜誌社、批評家、文學史構成了三位一體的力量。

但是這些對新一代作家,特別是網絡文學作家,似乎失效了。網絡文學作家不是通過雜誌社篩選出來的,不是靠某個評論家闡釋出來的,也不太考慮文學史講不講他們。他們與傳統的塑造作家的力量並不搭界。這個寫作羣體非常龐大,我們必須正視它的存在。它不僅改變了現有的文學生態,也正在改變我們對文學的固有看法。

過去我們認爲,寫小說、講故事起源於無所事事,起源於閒暇,現在很可能是起源於商業;過去我們認爲,寫作誕生於孤獨的個人,現在你會發現,這種看法對網絡寫作者已毫無意義——他們的寫作不追求孤獨的境界,而更多是追求共享、互動,甚至讀者的迴應都會決定他的故事往何處走;假如有讀者留言說你不能把女主角寫死了,他可能就會遵從讀者的要求,讓女主角一直活下去。這有點像回到了傳統意義上的說書,聽衆的反應會影響說書者往哪方面用力,在哪個情節上逗留更久。

有意思的是,網絡作家用新的技術手段寫作,也創造了不少新的寫作形式,包括玄幻、穿越、盜墓等,但是他們中不少人的價值觀是非常陳舊、保守的。比如他們寫的純愛,就是先鋒作家們不屑於去寫的,先鋒作家會覺得這很虛假;又比如他們講故事的方式,普遍既傳統又老實,並無敘事探索的熱情。網絡的介質是新的,所寫的主題很可能腐朽的。

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現象。

但網絡文學對寫作空間的開創仍然值得重視。過去講到寫作,強調地方性,強調具體的生活空間,但是在當下,出現了沒有故鄉、地方性、現實感的寫作。不強調故鄉,不重視地方風俗、地方體驗的描寫,甚至沒有具體現實所指——大量的網絡文學,都沒有這些具體符號,可就是這樣一個完全虛擬的空間,卻極大地拓展了文學想象的邊界。

文學空間開創一直是文學革命的主題。

比如說意識流小說對時間的處理,包括多種敘事角度並行,本身也是對空間的一種拓展。傳統意義上的地方性寫作,會有一個情感傾向——故鄉就是家園,這是一種比較恆定的文學情感。但網絡空間的開創,使得寫作不與具體的現實、地方、故鄉發生關係,這也催生了新的文學寫作類型。如何面對與闡釋它們,正在成爲一個新問題、大問題。包括網絡在內的新技術正在徹底改變這個世界,也在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和寫作。

沒有任何人可以逃避技術帶給他的影響。

技術多數時候是中性的,有強大的積極意義,我對它持歡迎態度;但不能因爲技術進步了,閱讀更便捷了,我們就失去了對技術的警惕。尤其是文學,終歸是生命的學問、靈魂的獨語,如果寫作普遍失去了和生命、靈魂遇合的可能性,而日益變得表淺、輕浮,一味地追求碎片化和趣味化,沒有精神的內在性,沒有分享人類命運的野心,沒有創造一種文體意識和話語風格的自覺性,文學就失去了它存在的價值。畢竟,好的寫作不是爲了使我們生活得更快,而是爲了使我們生活中的慢不致失傳。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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