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世紀著名學者章學誠有一個觀點,說自戰國以後,禮樂之教的力量在衰落,六經中最有活力、對人影響最大的反而是詩和詩教。這個判斷表明,像禮教、樂教所代表的是一種確定性的知識,和詩、詩教所代表的不確定的、審美的、模糊的知識,二者之間是有衝突的。也許有人會說,一個是理性,一個是感性,但換個角度看,一個是確定的,另一個是不確定的。詩的審美,虛構與想象,這些個體的感受無形之中參與、影響和塑造了中國人的價值觀。我們如何生活,靈魂長成什麼模樣,都受了想象力的影響。——by 謝有順

虛構所命中的現實

文| 謝有順

人類進入了一個越來越迷信確切知識、迷信技術和智能的時代,但技術或許可以決斷很多東西,惟獨對審美和想象力還無法替代。那些確定的知識,那些秩序化、工具化、技術化的東西,總是想告訴我們,一切都是不容置疑的,未來也一定是朝這個方向發展的。文學和想象許多時候就在不斷地反抗這種不容置疑,不斷地強調這個世界也許並非如此,世界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樣子,不斷地重申想象力並不是多餘的,審美和不確定的事物並不是可有可無的。那些想象性的、虛構的經驗,仍在有力地改變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黃德海

《青年作家》2019年第4期的四篇文章,就是從不同角度探討了虛構的藝術及其所蘊含的力量。

黃德海的《能被思考的東西必定是虛構的》一文,討論了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關係。虛構是認識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的重要方式,任何一個優秀的寫作者,都能夠準確地分辨出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那條邊界線。作者認爲,虛構不是“在一片虛擬的空地上憑想象撒野”,一個合理的虛構必然是符合客觀事物的邏輯的,也只有這樣,虛構才能變得真實可信。在這個基礎上,作者道出了虛構的巨大祕密:“用準確的虛構命中複雜的現實”。虛構是要超越俗常的現實生活,以更好地抵達人類精神的深處。

唐勿的《向虛構致敬》指出,虛構的真實建立在大量的細節之上,這些成千上萬的細節構成了小說豐滿的肉身。真正高明的作家會在小說中製造出一種“真實”,使讀者在閱讀中產生一種“心靈的迴應”。和黃德海一樣,唐勿也強調了虛構是作家表達對現實世界看法的路徑。在虛構中我們能看見“人類內心的隱祕”,因此,要向虛構致敬,向創造出虛構世界的小說家致敬。

劉大先

劉大先的文章則關注了虛構這一寫作方法法在最近十年來遭受到的危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先鋒小說裏,虛構把小說從概念化的牢籠中解放出來。但隨着時代的發展,作爲一種文學表現形式的虛構已經不能夠書寫處在變動中的經驗,虛構正面臨一場巨大的危機。作者提出了“虛構該如何革命才能獲得自己的新生,或者就是被新興的多媒體藝術形體取代?”這一發人深省的問題。在今天這個時代裏,經驗的貧乏、對真實的刻意忽視都有可能是虛構所潛藏的危機,而危機往往又是文學變革的先聲。

《虛構的真與幻》一文,也是從虛構的真實性角度切入的。汪廣鬆發現了虛構中暗藏着真實,而現實世界往往也有着虛構的成分。真實與虛幻二者之間相互交融、互爲轉換,這其中暗含着一種禪宗的機鋒。同時,虛構塑造了一個言語世界,雖然它的顯現是“假有”,但“功能不假,可以借假修真”。通過虛構,可以抵抗這世界那過於殘酷的真實。

章學城《文史通義》

十八世紀著名學者章學誠有一個觀點,說自戰國以後,禮樂之教的力量在衰落,六經中最有活力、對人影響最大的反而是詩和詩教。這個判斷表明,像禮教、樂教所代表的是一種確定性的知識,和詩、詩教所代表的不確定的、審美的、模糊的知識,二者之間是有衝突的。也許有人會說,一個是理性,一個是感性,但換個角度看,一個是確定的,另一個是不確定的。詩的審美,虛構與想象,這些個體的感受無形之中參與、影響和塑造了中國人的價值觀。我們如何生活,靈魂長成什麼模樣,都受了想象力的影響。可見,面對一個日益固化的時代,如何藉由看起來不確定的、個體的、審美的、虛構的事物來解構、重塑這個世界,是一個重大的問題。這期的四篇文章,都或多或少論及了虛構的“真實性”問題,如何虛構?如何處理虛構與真實之間的關係?虛構的力量何在?這樣的討論,是對這個重大問題的迴應,也是對新的經驗世界的想象。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