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黃之外

“玄黃之外,五色斑斕”,始於顏色,而不止於顏色

//弗拉戈納爾《鞦韆》尺寸83cmx66cm 木板油彩 繪於1766年 現藏於倫敦華萊士陳列館

春分,又到了花兒們“粉色盈盈照路傍”的時節。不論是滿樹繁花,還是偶然瞥見的一枝粉嫩,都能滿載無限的春意。我們熟知的粉紅色除了形容春花,還包含了太多特定的指向,比如粉妝、粉杉共同構成了男性眼中嬌美動人的理想女性像,也難怪“膩頸凝酥白,輕衫淡粉紅”之句會引人遐想連篇。這就不難理解,洛可可時期弗拉戈納爾的畫作《鞦韆》中粉色縈繞的貴婦正在度過怎樣的溫柔時刻了。

中國古代的“紅”和現在的紅色有很大的區別,可以認爲是類似粉紅或偏淡的紅色。漢人揚雄《法言吾子》篇中有:“或問蒼蠅紅紫。”這裏的紅紫是“間色”的紅,所謂“按赤白相間爲紅,赤青相間爲紫”,《文心雕龍義證》段注也有“謂如今粉紅、桃紅”的解釋,也就是說古代的“紅”其實顏色並不濃郁。只因“紅”後來逐漸開始指代類似“赤”的顏色,也就生髮出了包括“退紅”在內的更多表現粉紅色的顏色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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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地龜甲花葉文錦

7世紀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陸游在《老學庵續筆記》卷一中有“唐有一種色,謂之退紅,蓋退紅若今之粉紅”的記述,說明“退紅”和“粉紅”是極其類似的顏色。染色時,特地將當時高級的“紅花”染料,經過一遍一遍洗曬,形成淺淡的“退紅”之色。所以,這裏的“退”並不完全是褪色之意,而是古人在主動追求更爲豐富、細膩的色彩視覺表現,就是所謂的“謂之不肯紅,亦退紅之類耶”。與紅色相比,“退紅”的“不肯”猶顯珍貴,使得這一顏色更具謙和之感,別有一番出世的意味。

//楊子華《北齊校書圖卷》宋摹本局部

“退紅”有時也可作爲對淺淡紅色的一種泛指。清李鬥《揚州畫舫錄》中有載:如紅有淮安紅,本蘇州赤草所染,淮安湖嘴布肆專鬻此種,故得名。桃紅、銀紅、靠紅、粉紅、肉紅,即韶州退紅之屬。與“退紅”近似的顏色還有“蓮紅”“杏紅”“淺緋”等等。

張萱《搗練圖》局部2仕女

張萱《搗練圖》局部1 仕女

唐宋之際,“退紅”多見於器物和服飾。雖然“作此色者今無之矣”,但還是能在先人的文字中窺見一斑。文人愛用“退紅”來形容花色。王建《牡丹詩》中有 “粉光深紫膩,肉色退紅嬌”,《酉陽雜俎續集·支植上》中也有“簇蝶花,色如退紅”的描述。“退紅”也常見於女性的衣裳。唐人薛能《吳姬十首》中有“退紅香汗溼輕紗,高卷蚊廚獨臥斜”,大書家黃庭堅也有云“退紅衫子亂蜂兒”。服飾中的“退紅”常和碧、黃等顏色搭配,既有對比,又能調和,充分展現女子的嬌媚,如“雲碧袖,退紅裙”“鶯黃衫子退紅裙”“碧油衫子退紅邊”等等。對 “退紅”頗有建樹的陸游也有“退紅衣焙薰香冷,古錦詩囊覓句忙”的名句,可知“退紅”在服飾中的使用已經十分普及。但因其色淺易褪,高貴的女性一般不着“退紅”。通過古代的繪畫或文學作品不難發現,穿“退紅”的基本上是仕女、雜役或普通民衆。

退紅色票 圖片來自吉岡幸雄《日本之色辭典》2000年紫紅社出版

關於染色,前文稍有提及。“退紅”染主要用紅花。紅花作爲一種進口染料,公元2世紀前從近東傳到中亞,漢魏之時傳入我國中原地區。唐代時,紅花的栽培與使用已經十分廣泛。據記載,宮中與韶州(今廣東韶關)用紅花染“退紅”。詩詞中也有許多關於“退紅”染色的描述,如“龍腦香調水,教人染退紅”“牀上小薫籠,昭州新退紅”。王建也有詩句:“縑羅不着索輕容,對面數人染退紅。衫子成來一遍出,明朝半片在園中。”可見“退紅”染色已頗具規模。

//紅花

//紅花染“去黃”過程 圖片來自箕輪直子《草木染大全》2010年誠文堂新光社出版

紅花染色主要依靠花青素,屬酸性染料。因其中含有大量黃色素,與另一主流紅色染料“蘇芳”相比,染出的紅色色相偏暖。紅花必須發酵後經過反覆水洗“去黃”,才能一展“真紅”。趙豐先生在其著作《唐代絲綢與絲綢之路》中提到了在紅花染水洗過程中,用到的有些溪水或泉水因爲水質較硬而帶有弱鹼性,洗後會使少量紅花素溶於水而褪,從而得到了比“真紅”稍淺的“退紅”。

相傳在唐代,有一種利用紅花褪色而形成圖案的印花技術,稱爲“撥染印花”,又稱雕印。《天工開物》中就有“凡紅花染帛之後,若欲退轉,但浸溼所染帛,以鹼水稻灰水滴傷數十點,其紅一毫收轉,仍還原質”的記載。簡言之,就是在事先染好的紅地上,利用紅色素在鹼性溶液中馬上溶解而褪色的原理,水洗撥染劑後形成圖案。雖然這一技術已然無法辨明細節,但利用“紅”與“退”的變化來創造一種獨特的印花工藝,是何等的奇思妙想。

//淺紅地雙鳥唐花紋臈纈絁

8世紀中葉 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紅地聯珠團花紋經錦

雖然唐以後“退紅”的使用逐漸減少,但仍可從後世的文字中讀到關於“退紅”的記述。湯顯祖就在《六十種曲紫簫記》有記“眉州小錦新退紅”,明代《凝雨集》中也有“愛染朱絲約髻心,退紅嫌淺絳嫌深”的描述。日本的《延喜式》中雖有關於“退紅”染色方法的詳細記載,但在平安時代中後期,這一顏色已被“淡紅”“淡赤”“薄赤”等名稱所替代。雖然沒了“退”字,但“淡薄”之意盡顯。

精神的訴求帶來審美意識的轉換,放棄濃烈的、高純度的色彩表達,故而求其次的選擇淺淡的視覺表現並非偶然。家喻戶曉的清代“粉彩”瓷器,雖然在審美格調上衆說紛紜,視覺上卻稱得上是“淡薄”的代表。所謂粉彩,也稱“軟彩”,始於康熙,盛於雍正。寂園叟在《陶雅》中記有“紅爲淡紅,綠爲淡綠,故約軟也”。正因爲粉彩在填色之前需用“粉”打底,塗上顏料後用筆氳開,減弱了色彩濃度,形成了獨特的“粉嫩”效果。

//清代粉彩瓶 嘉慶

“退紅”一色,如今已難辨其真容,但卻依然能感受到“退紅”的柔美與謙卑。“退紅”褪去了紅色的傲氣,堅定卻略顯悲情,正如古人“惜春”“嘆春”。春花再美,也難免一夜東風,就要嘆句“寂莫春殘花謝後”了。惋惜春花的墜落,美好春日的逝去,既是傷感與緬懷,更是我們“以退爲進”對自己或未來的無限期許吧。

作者簡介:

曲音,美術學博士,獨立策展人,北京聯合大學藝術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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