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要做「信徒」

莫言

《 人民日報 》( 2014年08月24日 07 版)

  有人說:沒有翻譯,就沒有世界文學。這話聽起來有些誇張,但從某個角度看,確實有些道理。

  中國文學作為世界文學重要的組成部分,是一個客觀的存在。然而,中國文學若不經過漢學家、翻譯家的努力,那麼它作為世界文學的構成部分就很難實現。如同一件商品肯定是有價值的,但這件商品如果不與購買者發生聯繫,商品的價值就難以實現。

  這兩年,圍繞翻譯問題,有很多爭論,有各種說法。有爭論是件好事,爭論得越熱鬧,越能促進一件事情的進步與發展。

  翻譯是技術問題,也是學術問題,更是情感問題。要把中國文學準確地、傳神地翻譯成外文,應該不斷加深翻譯家與中國作家之間的了解,也要加深翻譯家同行間的了解。

  關於翻譯的爭論,很多是技術問題,它的根本問題是學術問題。翻譯的基本原則還是「信、達、雅」。有人說翻譯家是「暴徒」,或是「叛徒」,我認為翻譯家要做「信徒」。「信徒」符合翻譯最基本的原則,就是準確,可信。

  我讀過好幾個版本的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著作《靜靜的頓河》,對其中有些細節記憶深刻。翻譯家金人先生的版本里,寫馬煩躁不安地不斷地「捯」動蹄子,後來我看到有些譯本寫成馬煩躁不安地「移動」蹄子,雖然語言也很準確,但是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作為一個讀者,感覺「捯」字更加傳神,更加符合中國人的閱讀習慣。

  另一個細節是,小說里女主人公阿克西妮亞在與葛利高里逃亡時,葛利高里提醒她要注意提防胯下那匹馬的毛病,說那匹馬喜歡低頭咬騎馬人的「波羅蓋兒」。我們都知道「波羅蓋兒」指的是「膝蓋」,後來有的譯本寫「膝蓋」。但是作為讀者,我更喜歡「波羅蓋兒」,這是很生動、形象的口語。

  將中國作家的作品翻譯成外國語言的時候,翻譯家也會面臨很多諸如「捯」、「移動」,「波羅蓋兒」、「膝蓋」的問題。作為中國作家,我希望你們「捯」,希望你們「波羅蓋兒」。總而言之,這是一個語言問題。

  另一個爭論是翻譯家在翻譯過程中是否需要投入情感的問題。有一些漢學家認為應該是「零度翻譯」「零度情感」,把翻譯當做純粹的技術工作。而當翻譯家被一部作品深深地打動,作品中的人物命運引發他內心深處情感的強烈共鳴,那麼此時他的翻譯就是帶著情感的翻譯。我還是傾向於後者。翻譯家如果真的喜歡一部作品,就必定會與作家的情感建立某種共鳴,與書中人物的情感建立共鳴。這種情況下的翻譯必然是情感投入的翻譯,在文學翻譯中,完全的技術翻譯其實並不存在。

  翻譯中的情感投入,應該取得與作家情感的一致性,取得與作品中人物情感的一致性,這樣做的難點在於社會文化背景與語言的差別所導致的誤讀。作為讀者,在閱讀作品時有可能會有誤讀,即便是中國讀者閱讀中國作家的作品也會出現誤讀。作家希望傳達一種意象,而讀者可能品出另一種味道。誤讀是普遍存在的現象,也是語言的魅力。我們希望翻譯家在翻譯時與作家的情感保持一致,即便有誤讀也沒有關係,有時誤讀也是美麗的。當然,我認同翻譯家應該投入感情,而這是以準確為前提的。

  我非常感謝翻譯家的工作。沒有翻譯家,中國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就很難實現。然而,作為作家,寫作的出發點是明確的。我首先是為中國讀者寫作,甚至有些作家認為,我就是為自己而寫作,這都是可以的。為自己寫作,未必不能寫出偉大的作品;為全世界人民寫作,也未必能寫出偉大的作品。寫作的時候,應該充分地保持一種個性,保持一種原創性。我在幾年前就談到,為人民寫作也好,為自己寫作也好,但就是不能為翻譯家寫作。

  我們要將讀者當做上帝、當做朋友,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們要將翻譯家當做「對手」,當做「敵人」,就是要給他們製造難題,就是要讓他們翻來覆去地斟酌、思慮。當然故意地製造一些翻譯障礙沒有必要,寫作的時候要充分發揚自己的語言風格。當某個方言、土語可能會給翻譯家製造困難,但用在這裡又非常恰當,能準確地傳達出作家當時的情感,有益於塑造人物性格時,還是應該用的。作家在寫作的時候,不應該為了讓翻譯家更方便而放棄自己的語言風格,這樣得不償失。我們也應該相信翻譯家的才華和智慧,作家的作品不論具有多麼鮮明的語言風格,也都能夠找到方法進行翻譯。

  翻譯工作確實非常難,真正的翻譯還是富有創造性的,這種看法也受到一些質疑。有些看法認為,翻譯家是不能創造的,翻譯家的工作是技術性的。我說的創造是有限定的,把一種有風格的語言轉譯成自己國家的語言時,能夠比較傳神地、相對應地讓原作的語言風格得以呈現,這就是一種創造。

  我們在閱讀大翻譯家譯成中文的外國文學作品時,並不會對翻譯家產生懷疑,我們閱讀時甚至會忘掉翻譯家。前幾年,有很多中國翻譯家翻譯出來的拉美文學作品,例如馬爾克斯的作品,這種語言和我們慣常見到的語言風格不一樣,令我們耳目一新。我們下意識地認為這就是原作者的語言風格。我們在讀翻譯成中文的巴爾扎克、雨果等法國一些偉大作家的作品,也認為原作的語言就是這樣。這樣一種語言,我認為也是漢語文學語言的重要組成部分。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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