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計劃的第351個故事

秋天又到了,監區大院裏印刷車間門口唯一的樹上竟落了一隻鳥。我們推開窗子都盯着站在樹梢上的那隻鳥,沒人說話,就那麼看着。

鳥的上方是一片湛藍的天空,很藍,像一種瓷器,也許是我有點幻覺,看到天空像洗乾淨的瓷器反着光澤。

印刷車間的門“咣噹”一聲開了,站在樹梢上的鳥受到驚動,忽地像箭頭樣飛去。有人罵,“開你大爺的門,鳥沒了。”

我們把窗重新關上,坐下繼續幹活。我負責獄內小報副刊的編輯,把畫好的版樣扔到組長唐老鴨桌上,說,“你看一下。”

他瞄了一眼說,“不錯。”這期副刊有一篇他老鄉寫的改造詩歌,所以唐老鴨沒挑毛病。

能在獄內改造小報上刊一篇詩歌可受獎一分,一分可減三天半刑期。

唐老鴨胖得像只肉食鴨,我一直弄不明白,吃監獄裏的飯菜怎麼還能長得如此白胖。唐老鴨對此解釋過,說是心寬體就胖。

剛纔因爲一隻鳥讓五個人安靜了幾分鐘,鳥飛走了,關上窗,我們又繼續忙活。組內大局穩定,連續三年被評爲“積極改造班組”。能評上積極改造班組,每人可以受獎二十分,二十分可以減七十天刑期。

唐老鴨這時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稿紙,放我桌上說:“管教開會審過了你的詩朗誦,有幾句改了用字,朗誦起來更順口。”

每年一度的全省監獄文藝匯演預定在年底,按慣例,匯演完了接着就是去各監獄巡迴演出。通俗地講,這也是爲了豐富服刑人員文娛生活,促進和提高服刑人員改造的積極性。

我所在的監獄選送了兩個節目,一個獨唱,另一個是詩朗誦,我寫的“園丁頌”。省監管局最後確定用詩朗誦,而且是男女合誦。

更出人意料的是,爲了更加貼合實際改造,增加改造現身說法,省監管局一改往年俊男美女上臺的風俗,決定讓寫作者本人登臺朗誦。這意味着我不僅要登上文藝匯演的舞臺,而且能與女性服刑人員同臺演出。聽到這個消息,我興奮得有些慌張。

初稿批覆下來後,監獄政委親自到教務處來目考評作者,意思是人長的太歪瓜裂棗也不行。幸好我身高一米八,戴着眼鏡,穿上乾淨衣裳,還算半表人材。就是腿有點瘸,是當初逃跑時骨折留下的。

政委說,還行,腿瘸反而有現實感,並囑咐我把初稿反覆修改,讓它更具情感。同時,政委指示小報組全員參與作品修改,說全監獄的秀才都在這了,一定要把作品改成精品。

作品能上省監獄系統文藝匯演,好處不僅是能見到女監服刑人員,還能最少受獎四十分。這四十分可以減去半年刑期,足以讓另外四個人激動萬分。

於是在改稿的一個月裏,編輯部上演的全是三國謀術。四個人都想撈一把,至少作者署名是集合創作。

經過一個月的集體再創作,最終唐老鴨把作品交上去。臨交稿時,唐老鴨驚呼一聲,說發現了一個錯別字,提筆鄭重做了修改。

第二天,教務處主任把稿子摔在桌上,怒氣衝衝地說,什麼玩藝兒,命令誰都不許摻和,讓我在三天內必須完稿。

於是我把自已寫的初稿修改了六個標點符號,交了上去。

確定用稿後,我由兩個管教陪同,到省裏參加排練。說是陪同,其實是押送。

剛上車,高管教就把窗簾全部拉上,看着我嚴肅地說:“你服刑也有十幾年了,再有兩年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相信你能把握住自己,珍惜已取得的改造成績,遵守紀律,別出亂子。”

熬了十幾年,我堅信自己早就有了高僧的定力,讓管教放心。

警車到目的地停下後,管教第十二次囑咐我:“這次匯演以女監演員爲主,所以排練場地在女監。記住,不許亂說亂動,有事要請示。”

我服從安排,和另外兩個男監來的參演犯人住在女監禁閉室邊上的警衛室裏。禁閉室是一排堅固的水泥平房,和男監一樣,警衛室也是一排水泥建築,其中一間改爲宿舍,讓我們三個人住。

我們仨只簡單報下各自監獄,甚至連姓名都沒說,然後換上乾淨的藍灰色囚服。因爲要演出,監獄允許我們剪成了平頭。當我在鏡子裏看到自己一本正經的樣子,禁不住笑了,他倆也默契地笑了起來。

不一會,來了兩個男管教叫我們在鐵籠裏站好,拿着照片逐個對照,確定無誤後,管教打開鐵門讓我們一個跟着一個出去做全身檢查。

管教嚴肅地告誡我們,無論出去進來,嚴禁攜帶未經允許的物品。

體檢完畢,到了排練室,眼前的空間有四百平大,像是臨時騰出來的車間。牆上掛着安全生產的牌子,靠牆還擺着幾個很大的臺案,像服裝廠用的。

屋子裏清掃得極乾淨,玻璃錚明瓦亮,窗臺和水泥地面一塵不染,空氣中隱隱約約飄浮着一層薄薄的溫馨氣味。頓時,我感到內心深處的荒地上有一粒種子動了一下。我告誡自己,要冷靜。

管教指定我們在排練室最南頭的牆角處坐下。接着,排練室外傳來“立定”的口令聲。兩個身穿警服的女管教走進來,和兩個男管教打招呼。一個掛着警督肩章的女管教朝我們這邊看了看,用對講機通知外邊的人,“可以進來了。”

門外又響起口令聲,緊接着,一排身穿藍灰色囚服、留齊耳短髮的女犯整齊走進排練室,目光直視前方,向屋裏的最北邊走去。瞬間,我感到陣陣溫暖撲面而來,似有潮水般的淚水欲涌而出。

管教注意到我的變化,他衝我喝到,“你發什麼呆?”另一個管教帶有嘲笑的口吻說,“定力不行啊。”

我回過神來,感到十分慚愧,看了另外兩個人,才發現不止是我七竅出魂,他倆似乎也迷夢未醒。

此時,管教指着我們三個人說:“聽口令,起立!”

我”啪“的一個立正。管教把手向排練室門外一指:“跑步,走!”

我們在女監院子裏跑了二十圈。入獄十幾年,我從未連續跑步超過五百米,原因是監獄禁止犯人跑步鍛鍊,防止犯人有體力逃跑。

儘管被懲罰,但我並未感到有多累。在操場另一側的監舍樓上的窗子裏,露出了很多齊耳短髮。那些女犯正驚詫地盯着突然出現在女監的三個男犯。

懲罰結束,管教讓我們仨邁着整齊的步伐走進排練室。兩排筆直站立的女犯暗藏驚喜地盯着我們,齊耳短髮下露出的眼神像是花叢正待開放。我挻起胸,盡力讓自己雄健,邁步鏗鏘有力,似乎腿也不瘸了。

我知道管教罰我們跑二十圈的道理,他想最大程度地消耗我們的精力,讓我們沒勁兒胡思亂想。

排練開始了,一個年輕的女管教擔任編導,主要是合成演出順序及指導兩個男犯的獨唱。我和女犯的男女聲詩朗誦則要單獨排練。

第一天排練,我們三個男犯像機器人一樣,按管教口令上臺,然後下臺,走回到屋子最南的角落裏邊待命,和女犯相隔至少三十米。但我仍能清晰地感到無聲涌來的溫馨氣息。

全天排練結束後,回到宿舍,管教把鐵籠的門鎖好,對我們三個人說,“聽到鈴聲按時睡覺。”

我先他倆坐在馬桶上,十幾年來都是蹲在水泥便坑上,猛地坐着竟找不到感覺。人真是環境的產物,再苦都能適應但有福未必能亨。

過了一會,外面有喊聲,“開飯了”。我們三人走出門,來到鐵籠子裏。一個女監管教帶着兩個拎桶的女犯站在籠子外邊。女管教仔細打量着我們,撲哧一聲笑了說,“可逮着機會享福了。”

兩個拎桶的女犯看向女管教,女管教點了下頭。兩個女犯放下桶,面無表情地給了我們每人四個包子,把我們遞過去的碗盛上玉米麪粥。

回到屋裏,我急不可奈衝着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濃香的豬肉大蔥餡沒嚼兩下就順着喉嚨被巨大無底的胃吸下去。我一陣感動,竟然像感受到了母愛,又一次幾乎掉下淚來。

吃完飯,洗了碗,我對他倆說,”洗澡吧。“他倆讓我去洗。我走進衛生間,關上門,長長舒了口氣。這可是獨立衛生間啊,不用像餃子那樣和幾十個人泡在一個大水池裏。

我把自己扒光,打開淋浴開關,溫熱的水撲面而下。我筆直地站在花灑下,仰着臉讓熱水輕打,心裏有一瞬間問自己,當初弄兩支槍都不滿足,如今洗個熱水澡竟如此感動。

穿好衣服,我走出衛生間,感到自己輕鬆又透明,四肢似乎像毛線那樣柔軟。我問他倆平時晚上都幹什麼,他倆說,三課學習或開小組會。

我說:“這屋子像是親情客房。”

“女監還能有親情客房?”

“男監不是都有麼?”

“不能吧,女犯要是懷孕了怎麼辦?”

我想是呀,女監可以有親情餐廳,但確實不能有親情客房。

話題一打開,三個人就開始聊天。他倆分別來自青島和省監,比我年輕很多。聊天中,我們自覺遵守三不原則:不談各人案情,不問管教好壞,不提老婆家人。

談到對女監的感受,他們都覺得這是百萬分之一的機率。

青島來的男犯說:“在排練時,我一直覺得血在血管裏呼呼地流,就是想哭。”

省監的男犯說:“我感到自己回到了幼兒園,變得純潔又天真。”

“我的願望是留在這兒給她們做飯。”我說的是真話。

天黑了,我們三個人還在聊天,鈴聲響了,屋外的鐵籠子被誰揣了一腳,管教喊,“都出來點名。”我們三個走出去,站在鐵籠子裏,大聲報出自己的名字。管教說,“回去睡覺。”

屋裏有三張獨立單人牀,被褥都是白色的,像賓館裏的用品。我們鑽進被窩一聲不吭地躺着,被褥間散發的溫清氣味令我柔軟寧靜。

屋子裏的燈可以開關,我問,“要關燈嗎?”他倆疑惑了一下說,“關吧。”我把燈關了,屋子裏一片漆黑,只有從窗戶透進的月光依稀懸在黑暗裏。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我還是沒有睡意,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我試探着問,“你倆睡看了麼?”

黑暗中,他倆一齊說,“沒有。”

我說怪了,怎麼睡不着,是不是關燈的原因。他倆也覺得關燈影響入睡。我跳下牀重新把燈打開,白熾燈光線頓時讓屋子明亮起來。我自嘲,“真是有福不能享。監獄宿舍的燈是長明燈,除了偶爾斷電一次,全是在明晃晃的燈光下睡覺。”

在燈光下,我很快睡着了,而且做了兩三個夢。在夢境裏,我騎着馬在舞臺上來回跑,還在屋子裏騰空飛翔,穿過窗口飄浮在女監的監舍樓之間。我極力想讓馬靠近監舍樓的窗口,但馬不聽話,倔強地要站立在樹冠上。

驚醒後,我爬起身看到屋子裏沒有大通鋪,幾張牀上的白色被子讓我一陣恍惚。定頓了一會,我才完全醒過來,往衛生間走。

推開衛生間的門,省監的男犯正提着褲子滿臉通紅地向外走。我側身讓路,嗅到他身上一陣奇怪的味道,那味道遙遠又熟悉。直到在馬桶沿上看到反光的白色粘液,我才猛然明白,那傢伙剛纔在衛生間手淫。

在監獄裏吃喝拉撒睡以及勞動學習,都必須和聯號在一起,另外還有六人聯保小組監督,個人的一切活動全在衆目睽睽下,你想宣泄,乾點手淫這種私活,絕對沒可能。

我理解他大老遠跑這找個機會輕鬆一下,讓身體感覺像一回人不容易。當然,我也不會打小報告。

第二天早上起牀,洗漱完便開始整理內務。遠處傳來清脆的“一二三四”口號聲,女犯們在進行點名和列隊聯繫。

早飯是饅頭、稀飯和蘿蔔條鹹菜。饅頭是圓的,很鬆軟,比男監的四方饅頭好吃很多。玉米麪稀飯熬得粘有糧食的味道,不像男監吃的玉米麪稀飯,是用氣缸煮出來的,喝到嘴裏像水泥。至於蘿蔔條,切得不但勻稱,鹹淡合適還加了醬油,不禁令人想到女性親切的手。

吃完飯,我們仨拿抹布把桌椅和門窗擦乾淨,再把衛生間沖洗一遍,又檢查了個人洗漱用具是否整齊。在管教帶領下,去了排練室。

十幾個女犯正在排練室裏跳舞,她們穿着藍灰色並有些肥大的囚服,但輕盈的舞步卻撞在我的心上。管教用手指捅一下我的腰,“快走。”我們三人又走到最南邊的牆角處。

上午集體走一遍臺後,接着是排練男女獨唱。

負責排練的女管教在三十米外指着我說,“你過來。”我走過去立正站住。女管教又指着一個瘦高的女犯說,“李鶯過來,你和他開始對詞。”

李鶯看上去三十多歲,像香港演員藍潔瑛。 “鶯”是排練的最後一天她才告訴我的。她用手指在空氣中,邊寫邊說,“夜鶯的鶯。”

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她站在我的對面,盯着我看了有三秒鐘。密集的眼睫毛下,那雙眼睛並不黑白分明,像是與俄羅斯血統有關聯的綠瞳。我一直認爲有這種顏色眼珠的人,膽大敏捷,就像左撇子與衆不同。

管教說,“按文本規定先把詞對一下,注意間隔。”

文本我早已背熟,李鶯也是。我倆把文本順利串下來後,管教說“可以”,讓我和李鶯再對誦幾遍直到完全流暢爲止。

管教強調要流暢,說完轉身招呼其他人集中,繼續練習歌伴舞。

我和李鶯站在靠窗臺處,上午的陽光像洗乾淨的綢子。我擡頭看李鶯,她也正看向我,眼神像是從遙遠的地方飛翔過來,清澈、溫和又有几絲疲憊,同時還隱約藏着刀尖樣的鋒芒。

我咧了下嘴說,“開始吧。”

然而第一句我就念錯了,怎麼也想不起第一句的詞是什麼,是藍天,大海,還是白雲?腦子裏空茫又僵硬,像是煮熟的雞蛋。

我問李鶯我的第一句是什麼,她看着我說,“春風拂曉大地。”

我想起來了,“春風拂曉大地,雨露潤醒萬物。”我有些慌亂,但還是鬼使神差地注意到李鶯的脖子很細長,像跳芭蕾舞的人。我竟然還閃電般地看到,在她咽喉左側,有一道蜈蚣一樣的疤痕。

在李鶯不斷提醒下,我們總算完成了串詞。她沒有任何責怪或不耐煩,只是輕輕地笑,她的笑像是遮了一層紗。

負責排練的管教走過來,她仔細看了我一眼,說,“兩個人站得離那麼遠幹什麼,演出時要相隔半米。”

管教對李鶯揮了下手,“你過來一點。”又用對講機撥弄我的胳膊,“往裏站,別像個木頭。”

我和李鶯相隔半米,面對管教站好,余光中我看到李鶯的左手張開又合上,手指蒼白纖細,一縷微促的鼻息拂過我的臉。像看不見的霧。

管教說:“要有表情,莊重中有激動。”接着,她扭頭叫來一個女犯,“於萍,你幫他倆調整下表情。”

叫於萍的女犯看管教離開了,小聲對李鶯說,“姐,你倆轉過身,臉對着窗,別讓管教看見臉,省得她多心。”

於萍年輕,樣子很機警,是管教放心的那種人。她看着我說,“臉別像塊橡皮,鬆馳一些,你會不會笑?”

李鶯說:“別嚇人,讓你到男監去還不哆嗦。”

“我去了橫掃一片,一個不留。”於萍小聲對李鶯說,“做給管教看的,她耳朵可靈了。”

李鶯的朗誦聲,明亮而柔和,讓我想起上學時教室裏的氣氛。有那麼一瞬,我以爲自己回到了課堂,我們都還是學生,此刻正在完成老師佈置的詩朗誦作業。

練了幾遍後,我完全放鬆下來,對誦的間隙也把握了。每到我倆換誦時,李鶯都擡下手指,我馬上接下句,替換十分默契。

於萍說:“你得看着她的眼睛,含情一點,不,是深情一點,要有感激狀。”

我看李鶯一眼,她的目光閃了一下,又挪向窗外。

我問於萍:“你犯什麼事進來的?”

“打架,怎麼啦?”於萍梗着脖子說。

“沒什麼,佩服。”我笑了。

於萍問我:“你不是幹了那些噁心事吧。”

“就買了兩把槍玩兒。”我看了管教那邊一眼,小聲說。

李鶯看着我,目光泛出一絲冰塊樣的閃光。

於萍這時冷冷地對李鶯說:“姐,這人是你那幫的。”

管教看我們在說話,走過來問排得怎麼樣了。於萍說,“正批評他呢,他一點表情都沒有,怎麼上臺。”

管教說:“放鬆,像那倆唱歌的學習,他倆像回了孃家。”

管教又對於萍說:“你也別那麼橫,這可不是在車間幹活。”

看管教走了,於萍小聲問我:“你以前幹啥的?”

“讀書人。”

“判了多少,進來幾年了?”

“沒有期,十來年了。丫頭,你審問呢?”

於萍看着李鶯說:“姐,這人還沒傻。”

不知怎的,我看了李鶯一眼,她也正目光嚴肅地看着我。然後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週的排練轉眼就要結束了。

彩排結束後,觀看的省監管局領導和女監的監獄長等人從臨時觀衆席站起來鼓掌,並說了肯定及鼓勵的話。

參演的十幾個女犯在管教的口令下站成一排。我們三個男犯也站一排。

當我們三按口令左轉向排練室門口走時,我大膽目視挺胸站立的女犯們,她們也不顧一切地看着我們三個。

這個時刻,空氣是稀薄的。

回男監的途中,管教問我沒違規違紀吧。我告訴他沒有。管教又問我,有什麼感受,和我搭檔的女犯叫什麼名字。我說她是個女的,似乎姓王。

我沒說實話,那樣管教會追問下去。

回監獄前三天,我每天都在回答監區上百號人的問題。每一個問題都與女犯相關。

只有小報組的四個聯號什麼也沒問,我知道他們的心裏都有隻燒開了水的大鍋,等着把我丟進去煮了。

第四天是星期天,中午,我避開所有人來到裱畫室。

推開門,我看到X正在聚精會神地提筆畫一幅山水寫意。

監獄長讓他畫一百幅國畫,裱好裝框後,掛在各監區監舍樓內,以裝飾單調的生活環境。

他勾勒着雲朵問我:“見到她了?”

“見到了,她還好。”

“那好,我放心了。”

X曾畢業於某美術學院國畫系,入獄前是濟南的一個黑幫老大,十年前犯組織黑社會罪被判處死緩,異地服刑,與我同在一座監獄。

他有一個肝膽相照的情人,是他的鄰居。

大學畢業時,她正在上初中,他告訴我,她說自己從上小學就喜歡上他了。爲了他,那個鄰居丫頭在自己秀美的脖子上割了一刀。這訣絕的一刀,發生在她上大三的秋天的一個晚上。

想起李鶯的樣子,我認爲她能這麼做。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作者:齊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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