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是單讀的新欄目。我們採訪來自不同省份、不同區縣、不同鄉鎮的人,請他們講述自己的故鄉。正是這些你從未聽過卻真實存在於版圖上的名字,組成了今天的中國,塑造了你我或清楚或模糊的面目。

今天是小地方的第六期,來自我們的 95 後實習生田也,他的家鄉是河南省南召縣,隸屬南陽。南召縣不南也不北,就位於秦嶺淮河分界線上,這裏的風俗習慣兼容南方與北方,“精明且剽悍”,同時還保留着很多“欠發達”的生活習慣。如果你有幸到這裏看一看,說不定會發現小地方的生活真相。

這裏究竟是南方還是北方?

說起來“小地方”南召縣,就不得不先提一下它所隸屬的“大地方”南陽市。南陽市正居秦嶺淮河分界線,在秦嶺之南、淮河之北。這裏既不屬於南方,也不屬於北方;產米,也產面;吃肉,也養魚;是南水北調的源頭,陸路運輸卻一樣發達;既享受不到北方的供暖,也享受不到南方的包郵。可以說全國上下都再找不出這樣一個尷尬的城市。如果你來這裏生活一段時間,你會發現這裏兼具南北方的生活習慣,大概就是中原之中原吧。

南陽是一個真正的“大地方”,這是一個人口、面積大市,河南省是一個人口大省,而南陽市的人口在河南位列其首。如果你有興趣翻一翻全國人口前幾的城市,你會發現南陽很不合時宜的夾雜在一衆一二線城市之間。同時它的面積也是河南省最大,差不多相當於鄭州、開封加上洛陽。

雨後的南召縣濱河公園

這裏有漢磚出土,有南陽府衙,有諸葛亮躬耕地臥龍崗(雖然還是和襄陽爭得不可開交),有紀念張仲景的醫聖祠,還有聽起來像是新加坡著名學府、俗稱“中原小清華”的南陽理工學院。在衆多本地人所賦予的光環加持下,其他地方的人依然只會想到“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再有更多的東西,可能就不太瞭解了。而南召縣就更沒有辦法沾着南陽的光,貼上這麼多看似雄偉的標籤了。

南召縣是一個山區縣,它的 GDP 位居南陽之末,同時也是全河南省 108 個縣區中最低的十個之一,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基本上各地的小縣城,都會有一個配套的縣中心,叫做“城關鎮”,而我就是在城關鎮里長大的。

誰能想到,這個中原小縣竟然是蠶絲的主要產地之一

南召縣被稱爲“玉蘭之鄉”,那裏產玉蘭花,又被稱爲“辛夷”。公園裏種了很多玉蘭樹,到了季節,黃的白的玉蘭花會有很多,還是蠻值得一看的。

另外就是柞蠶,南召也被稱爲“柞蠶之鄉”。蠶種主要是三大類,桑蠶、柞蠶、蓖麻蠶,而南召縣就是柞蠶的主要產地。這個字正音念“zuo”,但是我們當地人都會念“zha”,“zha 蠶”。柞蠶和那種白白的桑蠶看起來就不太一樣,綠色的居多。圍繞着柞蠶,相對來說發達的就是紡織業,原先縣裏還會有繅絲廠。上世紀末的時候,基本上農村都養蠶,每家都會有織機,用來手工紡織蠶絲地毯的。我媽媽就是因爲不想留在老家織地毯,纔會在後來前往北京闖蕩。

手工地毯作坊

現在的南召地毯基本上已經是相對成熟的產業了,可以不誇張的說,現在市面上的真絲地毯,大部分都出自南召縣。所以南召縣走出的很多商人,都是靠販地毯起家,真正和外國人有生意往來,也是從地毯開始的。但可能也是技術限制,這個產業很難機械化,一直到現在,還都是織工們手工製作的。

網吧和診所編織起了南召縣城

這個地方是真的不大,步行只要半個小時,就可以從東頭走到西頭。人們出行的代步工具,除了自己家的自行車、電動車之外,就是大街上招手即停的三輪車,現在大城市裏還偶然能見到。最早的時候都是柴油發動機,在街上突突冒煙,人坐上去就在石子路上顛簸,說話的時候都能聽出抖動的聲音。後來響應環保號召,都改成電動三輪了,坐起來也就平穩許多。在我離開南召縣後,這麼不大丁點的縣城裏也開始有了公交車,但是入鄉隨俗,雖然公交站牌還在那裏立着,招手即停的習慣依然被保留了下來。

南召縣的三輪車

縣東頭就是南召縣的母親河了,它叫做黃鴨河,我一直覺得把香港的大黃鴨挪到這裏一定非常貼切。沿着黃鴨河,縣裏修建了一個下沉式的濱河公園,這裏便成了全縣老少休閒的地方。除了廣場舞與那些廉價的兒童娛樂設施之外,夏天的時候還會有很多燒烤攤和麻將桌,你能看到衆多的老少爺們,穿着挎欄背心,或者是光着膀子,在炎炎烈日下,吹着河風、吃着燒烤、打着牌。

我到北京以後其實很不習慣的一點就是,這裏沒有河。過去不管是南召縣的黃鴨河,還是南陽市的白河,都是一個放空自己的好去處。沿着河邊走一走,聞着那股子河腥味,好像已經成爲我生活的一部分。我還記得初中曾經約我喜歡的女生到河邊,用了一個看起來很奇怪的理由:端午節的早上要去洗臉。我們倆就坐在河邊,一個多小時誰也沒好意思開口說話,度過了尷尬的一個早上,但那確實很美好。在北京,不僅僅是氣候的乾燥,離水太遠,就總讓我覺得自己乾乾巴巴的,不夠飽滿、不夠充沛。

黃鴨河

從濱河公園往西,就是正兒八經的縣城地界了。主幹的道路一共八條,四橫四縱,就把城關鎮編織了起來。除此之外,大小衚衕也是不計其數。但在我們那裏,對這些小路有一個特殊的稱呼,就像北京叫做“衚衕”,上海叫做“弄堂”,在南召縣,我們稱其爲“拐兒”。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這個發音的正字怎麼寫,一直以爲是“管兒”,我還覺得十分形象,大小道路就像水管子一樣錯綜複雜,交織在一起。後來才知道其實是“拐兒”,這麼講倒也有道理,在大路上走着,一拐,就進到羊腸小道里了。

縣城裏娛樂方式有限,尤其對年輕人來說。早些年只有一家電影院,還是那種老式的、大禮堂一樣的佈局,大多數時候用來搞公益放映。常年沒有排片,使得縣城裏對於電影也基本沒有什麼概念。我記得頭一次去看電影,是影院引進“最新技術”3D放映的《生化危機 4》,那時偏振的 3D 銀鏡早已在大城市普及,而我們看的時候,用的還是紙片的紅藍眼鏡。

濱河公園的小道

可能就是因此滋生了更廉價、更普及的娛樂場所——網吧。縣城裏網吧星羅棋佈,以至於當時的中學生們,不再以縣城的道路定位,而是用網吧來標記即將要去的大小角落。“你們家住在哪?”“‘戰歌’後面的拐兒裏。”對於小地方來說,“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招牌就是假的,在網吧裏還能看到很多上小學的毛頭小子,在那裏罵着髒口,打着遊戲。有的時候小孩沒錢上網,就蹲在那些快走的人旁邊,等他們撤了,還沒下機的時候,坐在那裏蹭上一兩個小時。

縣城的診所如同網吧一樣遍地開花,這也是我覺得小地方的方便之處。似乎每一個診所都要配備一副中藥的拉藥抽屜,而病人也都像是買賣家的回頭客,認準了哪家診所、哪個大夫,無論他搬到哪裏去,都會追隨着找到他的安置地。小診所的醫生會把開的藥按次、按量分好包好,一次吃一包就可以,免去了病人自行分揀的麻煩。如果有孩子太小吃不下藥丸,大夫就會耐心的把藥丸碾碎,把膠囊打開,再裝進藥包裏。不過碾碎的藥是真的苦,我到現在都忘不了小時候每次吃藥,自己都哭得跟殺豬一樣的場景。

南召縣的診所(紅點)

縣裏還常會見到一些舊時代的“殘留品”,比如國營理髮店、縣直幼兒園、第一完全小學,或者是在大家口中常會提到的燈泡廠、繅絲廠。這些工廠早已倒閉,那些所謂的“國營”其實也早就變成了個體經營,但是時代有的時候就是沒有辦法把人一同帶走,人是滯後的,就像存在網絡延遲一樣,這些東西就會根深蒂固的紮在小地方人們的腦子裏。

“喝湯冇”是人們見面最常用的問候

吃的東西,首先要說的肯定就是胡辣湯。這是全河南早點裏必有的一道吃食。而且民間吃法還是蠻多的,最簡單的就是配上包子油條烙餅,喝上一兩碗。再有就是兩摻,半碗胡辣湯摻上半碗羊血湯,選擇困難症從此不必再發愁。還有頭些年網上爭得很熱鬧,豆腐腦吃甜的還是吃鹹的,在我們那裏都吃。但是基本上早餐店都只提供白豆腐腦,如果你想吃鹹的,就再叫一碗胡辣湯,澆到豆腐腦上。不管怎麼個吃法,胡椒的那股子熱勁,起碼能保證一上午身上都暖暖和和的。

胡辣湯

還有就是燴麪,但是在我們那兒,我們一般不叫燴麪,我們叫做扯麪。它味道可能確實跟我們一般吃的,鄭州的燴麪,味道不太一樣。縣城裏面有三家如意扯麪館,據說是上蔡縣的人來開的,是一家人,他們一家親戚分成了三家,生意每天都會很火爆。去到扯麪館裏,基本都能看到扯麪師傅的製作現場,就像現在大城市裏那些火鍋店中表演拉麪的師傅差不多。但我們那裏是用巴掌大一塊麪餅,大概二三兩重,提前壓好了,抹上油,一片一片的碼好保存着。需要做的時候就拿出一片,開始“扯麪”。鍋裏倒上羊湯,最後用提前做好的蔥爆羊肉的臊子一熗鍋,裝進大碗裏便上桌了。說是大碗,倒不如說是盆,足斤足兩的一碗麪端上來,飯量小的人估計直接就望而卻步了。

羊肉扯麪

街邊小攤上還經常會有一種叫做“漿麪條”的吃食,大概會像臭豆腐一樣,看起就讓人很沒有食慾,吃起來也酸不拉幾的,一般人不太能夠接受。但很有意思的是,漿麪條的酸漿,是用綠豆發酵的,它的做法和老北京的豆汁完全一樣,這也是我剛來北京嚐到豆汁的時候,不僅很快接受,而且還倍感親切的原因。

除了麪食以外,米飯和米線一樣是南召縣的主食。吃米飯的話配套的菜叫做扣碗,有點類似於梅菜扣肉,把提前醃好的食材裝進碗裏,碼上一大籠屜,上鍋蒸熟。有人點一份扣碗的話,就從籠裏把碗拿出來,扣到盤子裏,就可以直接上桌了。米線的話和南方的米線還是有些差別,它很細,大概就像粉絲那麼細。很簡單的用雞湯一煮,澆上麻醬,撒上花生和香菜就可以吃了。

當地人吃羊肉也是一大習慣,可能和羊肉燴麪也有關係。街邊的清湯羊肉攤子不計其數,除了能吃肉喝湯以外,還可以自己去路邊小賣鋪買一包方便麪,交給攤主,他會免費幫你下好端到桌上。冬天放學以後,能在街邊喝上一碗羊湯再回家,熱熱乎乎的,是我上學時期最開心的事情之一。

漿麪條

家常的晚飯一般會喝粥,米湯、糝子湯,“糝子”就是玉米磨的,比玉米麪要粗一些。小時候我奶奶經常會說:“糝子摻米,撐死老李;糝子湯掌(放)紅薯,吃哩肚子歪歪住。”這種粥熬出來特別濃稠,黏在飯勺上倒不下來那種。南召人管“吃晚飯”就叫做“喝湯”,可能因爲普遍吃粥的原因。所以晚上遛彎,熟人見面,打招呼一定是:“喝湯冇?”大概就相當於北京的“吃了嗎您內”。

上中學那會,家裏如果不太想做飯,我爺爺就會拿着大鐵鍋,去到飯館裏,要一鍋扯麪、米線或是羊肉湯,端到家裏自己盛着吃。後來我爸在北京開過一段時間扯麪館,我爺爺會去幫廚,然後晚上沒事遛彎的時候就會有人問他,你是扯麪館的吧,那個羊肉味一聞就是了。好多人不喜歡羊肉的羶味,但我們可能是吃習慣了,到北京以後,很久聞不到那種蔥香與羊肉味,一直以來都是我心裏的一個結。

別的地方從來沒有過這麼熱鬧的元宵節

對於南召縣來說,一年裏最熱鬧的時候其實並不是春節。因爲過年了大家都在家裏看電視吃餃子,放放炮,串串門,基本上沒有什麼羣體活動。反而是正月十五、十六兩天,縣城上下鉚足了勁頭,要把沒盡興的年味,在這兩天裏統一釋放。

從一大早上起來,全縣各個部門、各個學校,就要擺好架勢,點齊人馬,在大街上做好準備。等到時間一到,打頭的隊伍開動起來,就像是一次運動會的入場式一樣,奏起鼓樂,高舉錦旗,像一條長龍,穿大街過小巷,吹吹打打的鬧上一整天。初中的時候個子比較高,就被選到大鼓隊裏,元宵節在大街上咚咚咚了幾大圈子,轉天開學,寫個名字都已經累得擡不起胳膊了,但家裏人依然會覺得,這是一件很露臉、很值得開心的事情。

學校的鼓號隊

天擦黑時,大家就要開始把各自的花燈佈置妥當,等到夜幕降臨,沿街兩側燈光璀璨,來來往往都是看燈的人。縣文化局還會搭起四五個巨大的燈謎會場,按難度、獎品等級分區編號。而且最有意思的是,這上千條燈謎,都是文化局的老先生們自己出的,涵蓋了方方面面,在網上根本查不到答案,全憑縣城人民自己的聰明才智去打燈射虎。有的燈謎,還會打一些本地名人、知名企業,如果你不在南召縣生活上一段時間,這些獎品你可能這輩子都拿不到。

花燈

其實獎品無非就是肥皂、洗衣粉、茶杯、暖瓶,最大的獎可能也就是個微波爐或者電飯煲,但是這確實很實用。每年正月十五我都會和小夥伴們在全縣的各個燈謎會場溜達上一圈,運氣好的話就能賺的盆滿鉢滿,大家一起猜燈謎、一起分獎品,有一次光我拿回家的洗衣粉,就夠家裏用了半年。

所以其實到現在我回老家最期待的事情還是過元宵節,比起我在任何一個地方逛燈、猜謎都要有意思,因爲它確實很好玩,而且真實質樸,是縣城裏每一個人真正願意投入進去的集會活動,而不是一些爲了節日氣氛人工創造的形式。

除了元宵節之外,再有熱鬧的時候,就是每年春天起會了。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起的到底是什麼會,好像是“物資交流會”一類的,但在我們看來,就和廟會也差不太多。每年起會,都會在南召縣各鄉鎮繞一遍,每個地方停留幾天。如果趕上在縣城裏起會,而且還不是週末的話,我們甚至會逃學去耍一通。

燈謎會場

會上基本都是各地廟會都有的東西,各種小吃、小買賣,還會有那種山寨的娛樂設施,比如海盜船之類的,反正我是從來不敢坐。再多的就是會有馬戲表演,中間關着一個大老虎,一直到最後纔會拉出來溜一圈。要麼就是搭起一個很隱祕的帳篷,進行一些色情的擦邊表演。在外邊就能聽到裏面動次打次的音響聲,主持人拿着話筒,用一股“江南皮革廠”的語調,念着它們專屬的順口溜:“我數一二三,把你的**翻一翻;我數四五六,把你的**露一露。”我也一樣從來沒進去過。

踩街活動

“優質生源流失”是人們更願意相信的遮羞布

南召縣當地的教育確實不是很好,但是聽爺爺奶奶說,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縣裏的教育還是挺出色的,尤其是縣一高每年都能考出很多重點大學的學生。後來那個校長就被調到市裏面了,從那以後縣裏的教育就開始變得很差。

我們初中的老師經常會說,對咱們這兒的孩子教育就三個字,叫“摳、bia、抓”。“bia”是一個當地方言詞彙,大概就是“貼”的意思,比如把對聯“bia”在牆上。這三個字就是說,要整天盯着你、貼着你、監視着你,只要學不死,就往死裏學。所以學校裏經常會有體罰學生的情況,三角板、笤帚棍、教鞭尺,都是老師們的利器,學生和家長其實也都默許了這種教育模式,在大城市裏似乎不太能夠想象,我們當時如果犯了錯誤,是需要排好隊,去找老師“領打”的。

作者就讀的老城關鎮一初中

我記得很清楚,初二的時候,副校長帶我們地理課,他上課就是讓你看書、背書,什麼也不講,下課之前提問。有一次上課有人小聲說話,他就把那個學生拎到講臺旁的過道,一腳踹過去,這孩子連退帶趔趄,直接從第一排摔到了後牆。把這些事情告訴家長後,他們似乎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他們會說:“現在已經打得輕了很多,我們當時每次,那個竹竿棍,都要打開花好幾根。”

即便如此,縣裏的成績還是很差。現在全縣每年能考上一本的學生,大概不到一百人。市裏隨便一所學校拉出來,一本上線都是一千兩千,教育水平其實就可見一斑了。有各方面的綜合原因吧,縣裏的孩子確實不太好管教,很多都是留守兒童,父母在外做生意、打工,還有的就是去山西或者平頂山開煤的。而且班裏人也太多,平均都是一百出頭,最多的一個班能到一百二十個人。我們當時班裏坐座位,那種兩個人坐同桌的桌子,都是坐三個人。如果日常考試測驗,老師就會帶着學生們,搬着凳子,跑到操場上,蹲着的、趴着的,勉強把卷子寫完,目的就是怕坐在班裏考試,稍微瞥一眼就能抄到兩邊人的卷子。這些年可能會稍微好一些,縣裏的初高中都蓋起了新樓,學生們的條件會比我們當時改善不少。

城關一初中新校舍

家庭教育缺失、人口衆多、難於管理、硬件設施差、教育資源有限,其實都是教育問題裏很關鍵的因素,但學校或者政府似乎更願意把原因歸結爲“優秀生源流失”。每年初中畢業的時候,都會有很多學生像我一樣,選擇到市裏去上學,這部分學生的離開,變相的拉低了縣城潛在的升學率。於是縣一高就想出了辦法,用各種糖衣炮彈,不讓學生們離開南召縣。

就拿我們那一屆說吧,中考前一模之後,縣一高就把一模成績全縣前一百名提前錄取,直接進入高中去學習高一的課程,還會給分配最好的老師,同時學生可以享受到國家給的貧困縣津貼。看起來好像很美好,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中考前的一個月,這部分學生沒有辦法繼續複習初中的內容,中考就考不了理想成績,也就不可能被市裏錄取。而且這是沒有商量餘地的,只要你在這前一百名之中,初中的老師們是不會再接收你回教室上課了,當初老師是這樣對班裏同學說的:“他們已經確定被錄取了,沒有升學壓力,哪怕再回教室裏讀書,也不會認真對待,所以就算他們回來,你們也不要理他們,不要讓他們影響了你的複習進度和心情”。以致於我中考前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在家裏複習的,直到後來風頭稍鬆,我才又回到了班裏。

南召縣一高

聽說我離開南召縣後的幾年裏,這種現象更嚴重了,縣裏甚至會卡着學生們的學籍,就是你可以去市裏上學,但是你最多算借讀,你的檔案還在縣裏,高考還要回去參加考試,升學率就可以歸在南召縣的頭上。

精明且剽悍,這裏的民風雜糅的南方北方

南召縣的民風,大概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精明且剽悍。這兩個好像是常用來區分南北方人的標籤,在這個中原之地,被一併展現出來。

精明是說當地人真的很會做生意,可能也和地方小且窮有關係,人們總要想方設法的維持生計。當地的生意神話從我父母那裏我也聽來了不少,而且可以得見的,在我父母那一輩人裏,有很多走出來、也算是成功的生意人。但其實有時候我就在想,爲什麼家鄉的人這麼聰明,這裏的經濟依然是那麼落後。後來慢慢的從長輩的話裏道聽途說了不少,才明白其實大家普遍都是精明的過頭了,小聰明太多,總想着鑽空子。

公園裏的小販

因爲是貧困縣,所以農村會領到很多開荒補貼。但是聽爺爺奶奶講,現在很多人,就是營造一副開墾過的假象以後,直接去領補貼,拿來喝酒、打牌。再比如早年間聽說過的傳言,有外地的富商來南召縣採購蠶絲,一開始生意往來挺好,但是後來縣裏的人就開始往蠶絲裏摻化纖,就是玻璃絲。最後富商賠了個空,往後就很少再來有人跟南召人做買賣了。雖然只是傳言,但是姑妄聽之,多多少少還是能窺探到一些本地人的自我評價與調侃。

剽悍的感覺,我相信小地方出來的人都會有所體會。就是總覺得社會是不太安分的,打架鬥毆尋釁滋事的情況多如牛毛。上初中的時候,男生們就以自己存了幾根鋼管、幾條甩棍爲豪,他們口中的“叔叔、舅舅、表哥”,似乎也都是行走江湖的能人,打架從來都是以車計人。而且人們很樂意繪聲繪色的談論社會事件,比如某處KTV剛剛開業,二樓就有人動刀打架,最後有一方的腦袋被切了下來,但是沒有徹底切掉,連着一點筋掛在脖子上。像這種具體的場面描述,在我的南召生活裏聽到的不計其數,就好像每一個人都是現場的親歷者,口語敘述的形象程度已經達到的一定水平。

另外有社會不安分的感覺的,就是每年春天,縣裏都會在濱河公園的大廣場上,開一次批鬥大會。要把今年縣裏的刑事案件、犯罪分子全部通報一遍,甚至有時候會讓他們親自亮相。案件過程也是千奇百怪,每年學校都會組織參加,這極大的豐富了我當時的精神世界,就像聽評書、看一部魔幻現實主義小說一樣。印象比較深刻的是有一個案件,說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喝醉後和人打架,被打的人倒地以後,這姑娘用高跟鞋踩了他一腳,結果鞋跟就順着眼睛戳到了腦子裏,那人當場暴斃。這對於一幫初中生來說,就像是天外來音,是另一個世界裏的故事。所以後來我有一段時間瘋狂迷戀馬爾克斯,因爲他說,他寫的不是魔幻,都是現實,我覺得這和我曾經經歷過的生活,就是共鳴。

小地方的生活纔是真相

其實小地方的生活還是挺豐富的,它有自身的獨特性,有大城市不可取代的部分。小的時候爺爺經常會帶着我去黃鴨河裏抓魚、摸河蚌,還會去到縣裏的新華書店裏借各種動畫片、電視劇的VCD來看。奶奶也總是會去雨後的公園裏挖“黃黃苗”(沒有開花的蒲公英)來給我們做涼茶喝。後來上了初中,週末總是會叫着幾個朋友,在家裏打三國殺,那些時間一晃十幾年就過去了,總感覺太快,讓南召縣也變得離我非常遙遠、非常陌生。

初中時收集的桌遊

現在的小地方和過去概念裏的故鄉可能大不相同了,“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這種話,早就淹沒在歷史的的車輪之下。小地方的圍城每個人都擠破了頭想出去,可是不到走投無路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要回去。我很多的中學同學,在外地隨便上了一個大學以後,很有可能就要回到老家子承父業,進入當地的林業局、糧管所、派出所裏,安頓他們的餘生。有時候看到他們結婚甚至是得子的消息,都會覺得對自己來說,遙不可及。但這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北上廣看到的都是幻象,小地方里可能纔是普遍的、大多數人的生活真相。

所以有的時候在北京待久了,確實應該多回去看一看,故鄉可能不再是一個落葉歸根之處,但是它的確是一盆涼水,能讓在都市火熱生活裏浸染已久的我們清醒一點。我不希望它對我來說只是一段魔幻的回憶,因爲它終有一天會脫掉魔幻的衣服,向城市跨步前行。那些本土的東西,也會隨着城市化的進程逐漸消失,這是不可改變的事情。所以就想趁着這些東西還在,能夠多看兩眼,它畢竟是根深蒂固烙在我身上的標籤,哪怕我再不喜歡這裏,再想逃離這裏,它依然存在且不可磨滅。畢竟它還是真實的,好的一面或者壞的一面,都是真實的,值得被看到,值得被記住,值得去參與其中的生活。

編輯丨田也

圖片來自作者及網絡

小地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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