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萊維傳》(英)伊恩·湯姆森 楊晨光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18年12月

  施京吾 | 文

  今年是意大利國寶級作家普里莫·萊維誕辰100週年。萊維的文學生涯始於《這是不是個人》(英文書名爲《活在奧斯維辛》),終於《被淹沒與被拯救的》——納粹集中營生活縈繞着他幾乎一生。

  萊維出生在意大利都靈一個富有的猶太中產階級家庭。他和他的家庭已經深深融入意大利社會,萊維沒有過多介意自己的“猶太屬性”,認爲自己只是“百分之五的猶太人”。即便在墨索里尼決定和納粹政權合作後,意大利猶太人處境相比其他國家也好很多。

  但是納粹來了。二戰末期,1943年9月10日德軍全面佔領都靈,15日對意大利猶太人進行了屠殺,10月1日萊維加入抵抗組織。一幫根本不懂得如何戰鬥的烏合之衆很快被間諜滲透,12月13日凌晨萊維被捕。1944年1月20日連同萊維在內的“650件”——已經不再被認爲是人的猶太人被送往奧斯維辛,最小年齡的是一個只有兩個月大的嬰兒。26日深夜到達集中營,24小時後,萊維的胳膊用電烙上囚犯編碼174517。

  這是不是個人?

  集中營是非人的世界。在納粹意識形態裏,從來沒有把猶太人當作人:被押上列車時是一件貨物;在奧斯維辛是一串數字;在搜走所有生活用品後,吃飯卻不發勺子,故意讓他們用手去抓、像狗一樣舔食。萊維說:“僅僅因爲一個人的宗教信仰不同就懲罰他,這在我看來已經達到邪惡和非理性的新高度。”在集中營裏,萊維學會了偷懶、學會了偷竊、學會了冷漠,以及與罪惡合作。一切非人的生存方式都成爲“活下去”必須掌握的技能。

  萊維所掌握的這些“生存技能”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所鄙夷、蔑視和不齒的東西,從來都在我們道德意識之外,不論誰沾染上這種“技能”都會成爲人生中的污點,或許還會發出小布爾喬亞的尖叫聲:“怎麼能夠這樣?!”萊維原本就是標準的中產階級,他在參加游擊隊、第一次接觸到手槍時,更深刻、也更天真地問道:“人爲什麼要相互殘殺?

  非人世界裏無法討論人的道德。曾經被關押在奧斯維辛的一位英國戰俘寫道:猶太囚犯是“走動的骨架……真的難以置信,人可以墮落成那個樣子”。德國人將自己的先知——康德——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究竟安放在了哪裏?我們確乎難以保證,如果自己生活在一個普遍缺乏道德意識的社會中,又會崇高到哪裏?對邪惡世界的拒絕又會有多少堅定?

  奧斯維辛,這個被稱爲“世界肛門”的地方,在納粹統治下,向人類展示了——也展示了人類自身無奇不有的污穢。極爲兇險環境中,萊維幸運地得到了朋友的幫助,能夠得到一碗土豆皮湯;因爲化學家身份被招募從事與職業相關工作,使他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冬季;在德軍疏散集中營囚犯時,他又染上猩紅熱住進醫院,躲過了“死亡行軍”;蘇聯炸彈幾乎炸燬整個集中營,卻沒有炸到萊維的病房,德軍以爲所有人都被炸死,全部逃跑。能夠在集中營活下來,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個萬分之一的僥倖:僥倖自身也是奪命的。

  當初被送往集中營的650人,包括萊維在內只有24人活了下來。經過長達九個月頗爲離奇的旅行,萊維於1945年10月到達意大利,29日回到家鄉都靈。這次旅程在他的《休戰》(英文書名爲《再度覺醒》)一書中得到了體現。

  迴歸正常生活後,萊維的第一部著作是《這是不是個人》,動筆時間大致爲1946年2月,寫作動機是他“迫切感到的是本能般地、無法抑制地講述親身經歷的渴望,而不是作爲奧斯維辛見證者的道德義務”。但丁說:“要是我沒寫書,那現在還是地下受罪的亡靈”,萊維年輕時曾經受到嚴格的拉丁古典文學訓練,但丁對他有相當啓示意義,尤其《地獄篇》深深烙跡在他腦海裏,只有寫作、傾訴,才能將他從奧斯維辛的噩夢中拯救過來。

  對萊維使用《這是不是個人》作爲書名有着各種探究,最根本處是他對人性喪失發出內心本能的疑問和恐懼。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被搗毀之後、在人類經歷過多形態極權統治之後,集中營的非人統治和囚徒們的非人生活都變得“可以想象”了,同類間自相殘殺動搖人類道德根基:一種互害模式成爲生存的通行法則——這將使人類走上毀滅之道。因此,萊維指出了不爲常人所接受的事實:“最優秀的人都在集中營裏喪命,最糟糕的人卻倖存了下來。”

  人在本質上是殘忍的

  不堪回首的經歷卻不得不去面對,這是一個偉大作家承擔的歷史責任:在正義和邪惡之間、在善良和殘忍之間、在仁慈與冷酷之間,必須要選邊,而且只能選擇一邊——萊維只能在痛苦中回顧,在回顧中書寫。往往揭露苦難比苦難自身更令人寢食難安、更具有毀滅性:爲什麼在人類歷史上會出現如此殘暴、如此血腥的一幕?它使人類基本道德、基本倫理全面崩潰,自己也被強迫廁身其間,眼睜睜看着人類精神大廈傾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萊維以一種極度悲憤的心情控訴納粹:你們贏了!

  戰爭結束不久,集中營的罪惡沒有得到全面展示,萊維的經歷和作品也沒有得到應有重視,他只被人們看做“納粹日常暴行的一個普通受害者”。《這是不是個人》雖然已經譯介到美國,但影響既不強烈也不廣泛,直到進入上世紀60年代。

  1961年該著在法國和德國相繼翻譯出版。在《這是不是個人》全球出版時有個極有意思的插曲:它在蘇聯成了禁書。蘇聯文化部認爲萊維的作品會使蘇聯人將“古拉格集中營與納粹集中營相提並論”。當萊維讀到索爾仁尼琴《第一圈》時突然明白,1945年回國時,蘇聯軍官曾經問他奧斯維辛的食物配給制度、納粹如何預防犯人進行破壞活動等問題。他說:“我那時還天真地以爲那些親切的蘇聯審問者在收集歷史數據,而不是如何經營斯大林集中營的相關信息。”一種罪惡總是對另一種罪惡充滿興趣。後來,東德也將萊維的著作列爲禁書。

  1962年秋,萊維完成了《休戰》一書的寫作,這是一部不同凡響的作品,於1963年6月出版,出版後第一個月就賣出4萬本,一些精彩書評將萊維推到意大利當代作家前列,書評家認爲,這部作品“富於吸引力,並永遠充滿人性”,將該著與索爾仁尼琴《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相媲美,有的還將它與普希金、果戈裏的名著相提並論。

  《休戰》得到意大利多個文學獎提名,並獲得坎皮耶羅文學獎,萊維在意大利文壇大放異彩。當時意大利記者指出:如果歷史學家要研究20世紀扭曲的一面,那麼他們最好去研究萊維。

  伴隨成功而來的是萊維在1963年底患上了抑鬱症:“朋友們注意到萊維越來越喜怒無常。一場不快常常以自傷自憐結束。”萊維知道自己的病情:“我不再認識我自己。我多想變回那個正常的普里莫·萊維。”儘管加以積極治療,但依然反覆發作直至死亡。

  萊維一邊與疾病搏鬥一邊繼續寫作,他的重要作品還有1975年出版的《元素週期表》,此著在文體上十分別致,“題材廣泛到不同尋常的程度,從偵探小說,到史詩般戰爭描寫,再到深刻的科學論文……萊維的種種觀點和文學影響成功地得到吸收和調和。”閱讀《元素週期表》成爲“見多識廣、富有教養的意大利人的標誌”。

  於1978年11月出版的《扳手》則是萊維“最個人化的作品,展現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文化信仰”,被認爲是對“意大利地方和方言文學悠久傳統的巨大貢獻”,該著於1979年7月4日獲得意大利斯特雷加文學獎。但比較失敗的創作是《若非此時,何時?》,敘述的是東歐猶太游擊隊抗擊納粹的故事,萊維是早已被同化的西歐猶太人,對東歐猶太人的生活他不很熟悉——儘管小說體現了自己參加游擊隊的經歷。小說中,鐘錶匠門德爾正是自己的寫照。

  萊維的書在全球大量翻譯出版,但真正贏得世界性聲譽已經是他晚年。1985年4月萊維訪問美國,受到極高禮遇,20天時間裏,他穿梭6座城市,進行了6次演講,接受了25次採訪,美國人稱他爲“最偉大的英雄”。他在克萊蒙特大學的演講成爲《被淹沒與被拯救的》一書的第一章。次年4月訪問英國,同樣受到無比尊敬。

  1986年6月《被淹沒與被拯救的》出版,這是萊維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最徹底地展現了他對過去的紀念和道德責任”,他“力圖理解當代野蠻的本質,併力圖再一次向世界解釋他作爲見證者的使命”。萊維沒有尋找導致大屠殺的原因,但卻推斷出一個許多人無法接受的結論:人在本質上是殘忍的。

  在萊維這部書、在他的這個結論面前,人們沉默了。有人認爲《被淹沒與被拯救的》應該是萊維的第一部作品而不是最後一部。然而,從1945年到1986年已經過去41年,許多人,包括德國人對集中營的認知卻止步不前。

  《被淹沒和被拯救的》還是一部寫給未來的書,不斷提醒我們對未來世界可能的專制和暴力,萊維寫道:類似納粹這樣的極權主義在未來“它可能發生,它可能發生在任何角落。我並非有意危言聳聽,也不能肯定它會發生;正如我在本書中所指出的,釋放納粹瘋狂的所有因素再次同時出現的可能性並不大,但不祥的徵兆已經在我們面前展開……由偏執、對權力的貪婪、經濟困難、宗教或政治的狂熱、種族摩擦而形成的暴力趨勢,幾乎沒有國家可以免疫。所以,我們有必要擦亮我們的眼睛”。

  (作者爲書評人)

  (本文將刊於2019年4月15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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