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前的今天,朱西甯先生與世長辭。先生故鄉在山東,出生在江蘇宿遷,少年在南京棄學從軍,揹包裏唯獨塞一本張愛玲的《傳奇》,到東到西,遍地戰火裏走過來,四九年離開宿遷,隨國民黨軍校入伍生去臺灣。

在臺灣,他與翻譯家劉慕沙相戀成家,三個女兒天文、天心、天衣相繼出生,一生、一家都獻給文學。2018年末,時隔50年後,他的作品《鐵漿》《旱魃》由理想國推出,終與翹首期盼許久的大陸讀者見面。

今日,我們請作家、編劇李靜寫成這篇紀念文章《讀朱西甯》,這是一篇難得直面朱西甯先生小說精神內核的文章。《鐵漿》的編輯平麗說:“這本書原本對我來說是個神祕而混沌的宇宙,讀時有許多困惑,讀完這篇文章,感覺豁然開朗了。如李靜老師說的,‘從現代漢語書寫脈絡裏尋找,找不出與朱西甯完全處於同一線索的作家’,有了這篇文章,我們終於開始真正閱讀朱西甯了。”

紀念視頻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朱西甯》

讀朱西甯

作者:李靜

本文授權理想國首發

1.

朱西甯先生的小說,表面像銅綠斑駁的古鏡,內裏卻是透射人之五臟的X光機。樸舊、中國、嚴正而溫柔,卻又現代、普世、精準而酷烈。

《鐵漿》和《旱魃》看起來似曾相識——一個個鄉土上的故事,一個個黃土胎的人。但若從現代漢語書寫脈絡裏尋找,卻又找不出與朱西甯完全處於同一線索的作家。魯迅的鄉土小說對國民性格的刻畫,與之有重合之處,但二者的精神歸處卻截然不同。沈從文的湘西故事裏洋溢着愛之溫熱,似與他同調,但朱西甯的小說卻無桃花源式的曦光。

至於最爲朱西甯所崇仰的張愛玲小說,他在敘事筆觸上或有借鑑,但整個的精神走向,亦是迥異。在臺北初版於1963年的《鐵漿》和初版於1970年的《旱魃》(理想國、九州出版社2018年10月於北京出版),亦尚未受到胡蘭成中國文化本位觀的影響。這兩本小說,純然是一個虔誠的中國基督徒作家站在信仰的絕地裏,透視亙古長存的中國文化和民族性格,而畫出的既寫實又超越的中國人精神肖像,救贖的願力隱駐其中。

初版《鐵漿》

這位小說家是一位成熟的父親。這並非指他是著名的朱氏三姐妹的好爸爸——雖然這也並非完全不重要;而是說他的精神氣質,他的文學力量,具有成熟熾熱的父性。他是在負重中實現美。他創造的小說世界,是爲了淬鍊和引升人的靈魂。正如朱西甯的同道、作家司馬中原所說:“我們不敢企求文藝爲人類服務,至少,作爲一個文學藝術家,應在心靈深處時時關心人類的前途。”(司馬中原:《試論朱西甯》)

在藝術至上論者看來,這種“關心人類前途”的文學觀是過時而刻板的,它會讓藝術淪爲工具。爲藝術而藝術的文學拒絕任何父性與母性,而成了“爲自己”的獨身者。這種傳統或可追溯至福樓拜。從這位“風格即一切”的作家開始,文學漸漸從宗教、政治和道德的負累中解脫出來,而致力於書寫人類的無所事事。由此,文學贏得了自由。但也自此,文學漸漸患上了精神貧血症和知覺麻木症,不再與人類生死與共。

這並非福樓拜的初衷,怎奈他的身後追隨了太多不肖的信徒——無論西方的,還是中國的。批評家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一針見血地指出:福樓拜冰冷的風格是爲了“避免多愁善感”,但他“嚴格的迴避態度流傳到今天,往往變成了一種愚鈍,一種不假思索也沒有表情的文學,爲無力(而非不願)去感受而沾沾自喜,把文字搗碎成小塊的純感官描寫,其實不過是對生活的剽竊”。小說由此陷入了“瑣碎空洞的危險命運之中”,“重要的事物卻消失了”(《臧否福樓拜》,黃遠帆譯)。

朱西甯的小說,在俘獲我們的同時,卻讓我們久違地想起了“重要的事物”。

一九六八年十月,張愛玲贈書(當年皇冠出版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扉頁題字爲“給西甯—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裏的小兵”。

2.

最重要之處在於:他爲中國小說貢獻了一種全新的東西——關於“愛-犧牲-救贖”的肯定性敘事。在他之前,最激動人心地觸及此一主題的文學家是魯迅。魯迅的敘事態度則是否定性的。

魯迅筆下的愛與犧牲具有形而上的啓蒙意味,是孤獨的先驅-精英爲了將闇昧的社會整體引入光明之地而獻出生命。朱西甯筆下的愛與犧牲發生於相互平視的個體之間,是一個混在平凡人中的平凡義人,出於樸素的良心而捨己。

魯迅的救贖,是欲將天國實現於地上,將正義秩序實現於權利層面。朱西甯的救贖不在現世爭位置,而是讓那被救卻不領情的人在某個瞬間,突然看見犧牲者所處的“世界之外的一個點”(克爾凱郭爾語),這個“點”令他獲得新的視野,良心悄然復甦,而成爲與從前不同的人。

魯迅的小說告訴讀者:對真的人而言,愛與犧牲是必須且當行的,但由於國人的社會-文化-政治傳統和民族性格的深重缺陷,其結果極可能是辜負與背叛——這種對救贖的絕望姿態,既是爲了“引起療救的注意”,也是懷疑和矛盾態度的真實反應。

朱西甯的小說則告訴讀者:愛與犧牲乃是神恩,是良心的本然,因此不存在背叛與辜負,或者說,背叛與辜負不被犧牲者視爲不幸。他的作品往往以被救者靈魂的變化與良心的不安,昭示救贖已然實現。

因此,魯迅是以宗教之心,行懷疑之實,這種對人性真實的呈現,最切中小說的本質。朱西甯則是以宗教之心,行陶冶之實,以他的小說開闢另一條精神道路:愛、肯定和信心的道路。這道路並不以現世的改進爲依歸,而是致力於將一切人性關係變爲良心的關係,變爲靈魂的自由與新生。這種良心關係滲透了內部和外部的世界,世界亦由此得以重建與更新。這是屬靈之愛的力量——“這愛是從清潔的心,和無虧的良心,無僞的信心,生出來的。”(《提莫太前書》)

作家秉持這愛與信心,站在“世界之外的一個點”,書寫萬千人世,描摹“屬血氣”和“屬肉體”的人物在塵世之罪中竭盡全力的沉浮掙扎,得救或拒絕得救。這是以文學做見證。這不是寫實的鄉土文學——寫實僅是筆法,那個寫實風格的鄉土世界,是作家靈明世界的顯形,是比方,是寓言。

作家的根在天空,不在大地。

一九六七年,於內湖一村家中留影

3.

於是,他講了這麼個故事:

在老黃河邊的一個萬姓村莊,一對族人兄弟——大春和長春——因爲四十畝地結了仇。不是他倆之間爭這地,而是長春因爲給一個弱勢族人主持公道,使得本來要分給大春的地,歸了那個弱勢者。自此大春懷恨長春,各種鬥氣使性,報復的雪球越滾越大。一個夜晚,大春引來馬匪劫掠長春的家院,以借刀殺人。怎料急公好義的長春家被鹽幫兄弟牢牢把守,匪徒未能得手,一怒之下反把大春綁於曠野樹下,凌割了他的臉之後揚長而去。大春慘痛呼號,長春循聲救下,卻在毫無防範時被大春以利刃刺透胸口。大春自此杳無消息。長春被弟弟永春救回家,不治而逝。臨終前,他對弟弟謊稱,是馬賊殺了他。

十九年後,大春成了一個面目全非的瘋老頭,回到故鄉的鎖殼門下,受盡戲弄。族人都認不出他,叫他唱一段,他就唱:“悔不該哎……圖財害命……把那天良喪,現世作孽哎……哎……現世報……不等陰地府走那麼一遭哎……咚嗆一個咚嗆……”

永春爲給大哥報仇四海追兇,卻找不到仇人。當他疲憊地歸來,被大春誤認爲是長春時,最動人的一幕發生了:

“這瘋子顫巍巍地扶着樹幹站起,仍不住地猛搖腦袋,斜瞄着永春胸口。那隻被割去的耳朵,正對着永春。

‘你……你沒有挨……殺死?長春?’

藏在亂須裏的嘴巴咧了咧,眼底現出一絲兒笑紋……

一隻手像腐朽的樹根一樣,伸上來,戰戰索索地摸弄着永春胸脯,臉也幾乎要湊到上面。只聽他嗚嗚咽咽地念着什麼,彷彿又是一種快樂的呻吟。‘長春……啊,這就好……長春呀……’這樣嗚咽着……

‘嗡嗡……長春……老天爺搪住啦……嗡嗡……老天爺……’”

那個曾以長春之死爲人生目標的大春,在經歷漫長的良心譴責之後,爲長春的“復活”而歡喜嗚咽——可惜是個錯覺。此場景勾畫出一個血氣罪人所受的最重的折磨,所做的最深的懺悔,其力量與布爾加科夫《大師和瑪格麗特》中彼拉多的夢相彷彿:彼拉多處死耶穌後,總夢見自己在月圓之夜,與耶穌一起走在月光路上,快樂地探討哲學問題。可是每當他醒來,都發現自己凝固不動地坐在禿山上,帶着洗不掉的罪,坐了兩千年。

永春此時才懂得長春臨終爲何說是馬賊殺了他——“那一臉溫厚深遠的天生的笑容”的長春,不想冤冤相報,他已原諒那個殺死了自己的血氣兄弟大春。

若干年後,當大春只剩一口氣時,已是族長的永春去探望那裹在蘆草裏的殘軀:

“也曾是一條生龍活虎的漢子,一生裏抓打啃咬,總想多給自己爭得點兒什麼。想要的不多,得到的很少,這樣就是一生了。”“抓打啃咬,總想多給自己爭得點兒什麼”,這是大春的精神肖像,也是億萬血氣凡人的戾氣寫真,它穿越時間,於今尤甚。

超現實地,大春活下來了,百病纏身,折磨歷盡,卻被詛咒般地永遠不死。族人供養着他,孩子們叫他“老瘋子”,向他丟石子。老祖母教育孫兒們:“好人不長壽,惡人活萬年。”這句話不再是譴責蒼天無眼,而是惡人受罪受不完的意思。老瘋子進入孩子們的夢裏,把他們嚇醒。褂兜兒裏裝進石頭子兒,孩子們重又睡去,“夢見瘋老頭被他們打死了。”

這是中篇小說《鎖殼門》——一箇中國版“亞伯與該隱”的故事。長春如蒙上帝悅納的亞伯,大春如因嫉妒而殺弟的該隱。作品講述善惡衝突,更具體地說,講述靈性人物(長春)的“愛之本性”與血氣人物(大春)的“戾氣品性”的衝突。這衝突不發生在社會-階級層面,而是發生在一個大家族的內部,但卻並非家庭倫理劇,而是古希臘式的天人悲劇——靈性人物的犧牲導致血氣人物的天罰,令人震悚,予人淨化。從人物結局的安排,可以看到作家對愛-犧牲-救贖的信心,對“道”的信心。

這是作家朱西甯區別於傳統中國文學——無論古典傳統還是五四傳統——的獨特之處。年代不明的時間,風沙彌漫的旱湖,凝固不動的鎖殼門,無始無終的黃河故道,心如嬰孩的仁者,永遠死不了的罪人,田地,賭局,鹽商,馬匪,家境和脾性各異的族人……作家之筆在栩栩如真的寫實和放誕不羈的超現實之間自由往還,直抵象徵之域。這種自由的動力,源自作家心中廣大無邊的意義空間。小說的形色,乃是意義的外化。這是《鎖殼門》的特點,也是小說集《鐵漿》和長篇小說《旱魃》的整體特點。

上文中的故事出自小說《鎖殼門》,已收錄於理想國2018年版《鐵漿》

4.

朱西甯小說中可以直接看到“愛的做工”,這是它們撫慰力量的源泉。小說集《鐵漿》中的《賊》並不是賊,而是代人受過的樸素義人;《劊子手》裏的劊子手也無法鐵石心腸,他感到被他斬殺的漢子“殺人殺到是處,惹人佩服”,於是在酒館裏和老夥伴爲其大鳴不平(從人物和場景設置來看,完全是對魯迅《藥》的反寫——魯迅的主題是啓蒙失敗,劊子手-看客之殘忍和犧牲者的徒勞);《紅燈籠》裏的老舅爲救落水小孩而危病復發,令懵懂的“我”真正懂得了惦念與焦慮的滋味……在朱西甯這裏,蒙受犧牲的“愛者”與周圍的人羣不是隔絕和辜負的關係,而是發乎真心的微妙迴應組成“愛之鏈條”,嵌入人世。其間心理-精神能量的轉換與補償,對讀者影響至深。

愛的另一端,是冷靜審視“最糟糕的事物”的那種能力。張愛玲稱讚“《鐵漿》這樣富於鄉土氣氛,與大家不大知道的我們的民族性,例如像戰國時代的血性,在我看來是我們多數國人失去了的錯過的一切”。這“血性”,在朱西甯的小說裏是戾氣,是執着於物質-肉體慾望的瘋狂意志,是靈明之敵人。這是魯迅所批判的“奴性”之外,另一具國民性格幽靈,它在當今的城鄉愈發遊蕩——斂財無度的貪官,高鐵上的霸座狂,向幼兒園的孩子們伸出屠刀的“失意者”,碰了下肩膀即破口大罵的路人……人人心中憋着無名火。

這強直的火氣、血氣、戾氣,在《鐵漿》和《旱魃》裏觸目皆是,形神畢現,深具象徵意味。它毒化孩子的世界,小小年紀即從生活細節開始“瞞和騙”,養成長幼尊卑,歧視欺壓“低等人”;“低等人”自己,也安於被欺壓和瞞騙,堅定不移地景仰着榨取和瞞騙自己的闊老爺(《捶帖》)。

這肉體-物質之慾是如此非理性地強烈,已經到了活的得不到、死了也要姦屍的駭人地步(《出殃》)。爲了福廕子孫,甚至不惜打賭喝下鐵漿,以至命喪黃泉,屍如焦木(《鐵漿》)。平素從未照拂過基督徒鄰居的鄉民們,天旱無水,卻到唯一有水的這家水井邊吵嚷搶水;又執於迷信,竟掘墳驗屍以尋旱魃(長篇小說《旱魃》)……

如此富有也擅寫救贖之愛的作家,爲何亦能將戾氣瘋狂寫得如此之廣、之深?因爲作家站在了“世界之外的一個點”。用另一位美國作家弗蘭納裏·奧康納的話說:“去觀察最糟糕的事物只不過是對上帝的一種信任。”唯有深刻體驗了至善無僞之愛,方能刻寫形形色色的罪與惡。

這是自由寫作的法門。感謝朱西甯先生的小說,引領我走到這裏。

本文作者介紹:

李靜,文學評論家,劇作家。北京日報副刊編輯。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文學碩士。以評論王小波、莫言、木心等作家獲得2011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文學評論家獎;以劇本《大先生》獲老舍文學獎優秀戲劇劇本獎。著有話劇《大先生》《秦國喜劇》,批評隨筆集《捕風記》《必須冒犯觀衆》等。

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

朱西甯

朱西甯(1926-1998),臺灣小說家,作家朱天文、朱天心之父。

生於江蘇宿遷,祖籍山東臨朐。本名朱青海,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肄業。一九四九年隨軍赴臺,曾任《新文藝》月刊主編、黎明文化公司總編輯、中國文化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教授。一生專注寫作,以小說創作爲主,兼及散文、評論。著有短篇小說集《狼》《鐵漿》《破曉時分》《冶金者》《現在幾點鐘》《蛇》等;長篇小說《貓》《旱魃》《畫夢記》《八二三注》《獵狐記》《華太平家傳》;散文集《微言篇》《曲理篇》《日月長新花長生》等。

朱西甯小說經典

1.

《鐵漿》

他在張愛玲心中,“永遠是沈從文最好的故事裏的小兵”——文學史上的一頁傳奇、最後一位民國小說家朱西甯先生作品大陸首次出版。書中附贈張愛玲致作者的第一封信件手稿,原版復刻,首次曝光。

“居然在臺灣發現了魯迅的傳人”,白先勇、莫言、王德威激賞的短篇小說經典——《鐵漿》復活了戰國時代的血性,和我們不大知道的民族性(張愛玲語),收錄九部短篇小說,還原一百年前北方農村集鎮的傳奇人物與古老事件,無不是震懾心魂的悲劇,卻比魯迅先生多了謙沖溫和的淑世精神。

阿城專文賞讀——從《詩經》到《金瓶梅詞話》,從汪曾祺、李劼人到朱西甯,《鐵漿》接續自然主義的文學傳統,是現代漢語文學中強悍的代表作。

2.

《旱魃》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作序——朱先生是我真正的先驅。我慶幸現在纔看到《旱魃》,否則將失去寫作《紅高粱》的勇氣。《旱魃》是一部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寶貴的白描傳統的傑作。

臺灣文學家朱西甯先生長篇經典大陸首次出版——永遠超前一步的小說家,現代主義文學探索的“先行者”。對一個少小離家、浪跡天涯的小說家來說,他用語言尋找故鄉,他用語言創造故鄉,語言就是他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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