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為了交期末作業胡亂寫的一篇長文,前天看了《昆池巖》後又想起來了,隨手搬運過來留個檔,以後閑著沒事可以過來看看順便嘲笑一下自己當時的水平。

電影《沉默的羔羊》改編自同名小說,於1991年在美國上映,曾斬獲諸多獎項,是驚悚電影中的經典之作。電影的聲光色等電影語言的運用非常純熟,而懸念手法和心理分析法的結合更為電影增添不少魅力,時至今日仍在不斷吸引著觀眾對其中的人物形象、劇情分析、符號隱喻等做討論分析。這部電影是筆者非常喜歡的一部作品,對其中兩位主角的塑造尤其感興趣,因此本文選取了男主角漢尼拔的人物塑造和女主角的心理分析兩個問題進行分析。

一 暗示

俄國生理學家巴甫洛夫認為暗示是人類最簡單、最典型的條件反射,而在心理學上,暗示指在無對抗態度條件下,用含蓄、間接的方法對人的心理和行為產生影響,使人無意識地接受一定的意見和信念,或按一定的方式行動。在電影中,心理暗示被純熟地運用,對電影驚悚氛圍的烘托和男主角漢尼拔的塑造起了重要作用。

男主角漢尼拔的出場時間非常少,且出場時間比較晚(約在電影的第12分鐘出場),在他正式出場前,電影花費了大量的篇幅來為他的形象塑造做鋪墊——克麗絲的上司克勞福叮囑克麗絲必須嚴格遵守接見程序,不可向漢尼拔透露私人生活;奇頓醫生帶領克麗絲前去見漢尼拔的路上事無巨細的叮囑,以工作人員因疏忽大意而喪生的例子強調克麗絲對叮囑的重視;一路上重重的鐵門和看守;將漢尼拔與外界隔離開的不是鐵杆,而是一面玻璃牆。這些臺詞和場景佈置分別從主觀和客觀兩方面強調了漢尼拔的危險,使漢尼拔還未出場,就已經在克麗絲和觀眾心裡留下深刻而可怖的印象,並建立起對這個人物的警惕。

而在電影劇情展開後,克麗絲與漢尼拔的四次談話對劇情的走向有著重要的作用,其中第一次談話可以說是漢尼拔形象塑造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漢尼拔初登場時的形象,與先前眾人的言語塑造相去甚遠,看起來非常無害,在隔壁舉止癲狂語言骯髒的犯人邁克斯的襯託下,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但是對話一開始,漢尼拔就在言語中展示其強大的精神掌控力,克麗絲在第一次談話中幾乎全程受控於漢尼拔,後來還受到漢尼拔對自己出身的嘲諷,但在克麗絲準備離開時,邁克斯對克麗絲的侮辱激怒了漢尼拔,克麗絲因此得到破案的第一個線索。這一場戲的節奏把握可謂鬆弛有度,漢尼拔的形象也在正邪的矛盾中搖擺不定,令觀眾與克麗絲感到捉摸不透。在後面的戲份中,漢尼拔充分展示了他的冷靜多謀和強大的行動力,尤其在殺害了一名警察某後,滿嘴鮮血的漢尼拔陶醉在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中,在這裡,聽覺與視覺、極美與極惡的衝突在某種意義上實現融合,使漢尼拔的形象得以升華,具有了宗教上的超越感和崇高意味。而與漢尼拔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片中其他男性角色。醫生奇頓表面上道貌岸然,卻在言語中透露對以克麗絲為代表的外貌出眾的職業女性的蔑視,更通過竊聽談話來獲取破案的情報,偷取破案的功勞,克麗絲的上司克勞福看似片中絕對正義的化身,卻也默認自己派遣克麗絲去與漢尼拔談話是為了利用漢尼拔破案。奇頓和克勞福在片中都是代表正義的一方,但同時他們的所為卻多少透出了冰冷虛偽的一面,這樣的矛盾和對比設定不僅加深了戲劇衝突,暗示了人性之複雜,人心之難測,更讓觀眾在潛移默化中弱化了對漢尼拔負面的印象,甚至會站在漢尼拔的立場,認同漢尼拔的行事邏輯,認可漢尼拔「審判」眾人的權力。

漢尼拔在這一部電影中並未被提及太多過往,不論是其食人動機還是被捕的原因等看似重要的信息都被忽略了,弗洛伊德的人格發展說(心理上的果必有其因)在這部電影裏的這個人物身上無法作用,但事實上漢尼拔的形象並不會因此而顯得單薄,反而還成為了影史經典,除了氛圍鋪墊和形象對比的暗示,筆者認為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即特寫鏡頭的使用。《沉默的羔羊》大量運用了直視鏡頭,且大部分為漢尼拔的臉部特寫。這些直視與特寫鏡頭一方面可以看做是克麗絲的視角,是克麗絲在接受漢尼拔的審視,不得不面對心中最深的傷痛,另一方面,直視鏡頭打破了觀眾與漢尼拔的「第四堵牆」,觀眾被迫接受漢尼拔對自己的審視,這種直勾勾的冒犯感和失序感加劇了觀眾在觀看過程中的不安,這種不安演變下去很可能會演變為「自己被看透了」的驚悚感。在鏡頭的逼視下,克麗絲與觀眾的內心被暴露,無處隱藏,在這種情況下人會下意識地尋求依賴,而無疑,眼前能夠依靠和信賴的只有漢尼拔,漢尼拔在克麗絲與觀眾心中的權威由此建立,並在臉部特寫和直視鏡頭的多次運用中逐漸深化加強。從克麗絲知道漢尼拔教唆邁克斯自殺時的反應來看,她並未表現出對漢尼拔的譴責與厭惡,在後面與漢尼拔的對話中兩人都沒有再提及邁克斯的事情,而觀眾也沒有因為這件事而譴責漢尼拔,即,漢尼拔、克麗絲和觀眾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邁克斯的死是咎由自取,漢尼拔不過執行了審判罷了。在這種心理變化中,觀眾從「旁觀者」一路滑向「目擊者」,最後跌止於「幫兇」,和漢尼拔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在一定程度上,對漢尼拔進行道德上的譴責就是對自己內心黑暗面的審判。

二 厄勒克特拉情節與救贖

俄狄浦斯情結和厄勒克特拉情節是一組非常相似的概念,都來源於古希臘神話,後被弗洛伊德引為精神分析術語,分別代指兒童在性器期出現的戀母情節和戀父情節。俄狄浦斯情結和厄勒克特拉情結都是兒童在早期出現的心理傾向,但值得注意的是,兒童所「戀」的對象並非現實中的父母,而是兒童心理意象中的父母。兒童在性器期(3~5歲)出現對異性父母的性幻想,在幻想中的異性父母具有超現實的完美性、崇高性,是現實個體的理想化,這種理想化的形象隨著兒童年齡的增長會不斷發生調整,以適應兒童的心理發展需要,兒童在走向成熟的過程中,心理上對父母的依戀會逐漸減弱,最後完全脫離父母的懷抱,實現心理上的獨立。在電影中,克麗絲和水牛比爾都因受童年經歷的影響而遲遲未脫離厄勒克特拉情結與俄狄浦斯情結,但最後兩人卻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克麗絲幼年喪母,父親是鎮上的一名警察,遭到兩名竊賊槍擊後重傷死亡,克麗絲被送去有牧羊場的表姨家,在一個清晨被的羔羊的尖叫聲吵醒,並目睹了羔羊被宰殺的一幕,在經歷解救羔羊和逃離的失敗後,克麗絲被送往孤兒院。羔羊的尖叫多年來一直留在克麗絲的腦海里,苦苦地折磨著她。羔羊是個帶有宗教意味的符號,在《聖經》中指代的是待上帝拯救的人,而在電影中,羔羊則有著多重指向。首先是父親,在面對持槍的竊賊時父親負傷並且沒有得到有效的救治,掙紮了幾個月後才死去,在這漫長的幾個月中,年僅十歲的克麗絲每天都必須面對父親生命的流逝卻毫無辦法。其次是羔羊,弱小的羔羊對即將到來的被宰殺的命運並沒有絲毫的感知,面對打開的門也只是沉默地留在原地,克麗絲希望自己至少能夠解救一隻羔羊,最後也以失敗告終。最後是克麗絲自己,年幼的克麗絲在遭遇重重的打擊後,想將自己從生活的沼澤中救出,為此她必須給自己立下努力奮鬥的目標,身為警察的父親便成了克麗絲追尋的目標,對父親和羔羊的自責內疚便轉化為對破案的執念。

對「父親」形象的追隨使克麗絲的性格中帶有有男性化的成分——她在自覺地叛離男性眼中傳統女性的柔弱形象,努力地向男性的工作能力和行事作風看齊——這集中表現在克麗絲面對自己容貌討論的刻意迴避、日常訓練中的努力和工作上的勇敢。電影中多次以克麗絲的視角來拍攝男性對她的注視,克麗絲有姣好的面容,又是當時較為稀缺的職業女性,因此經常受到周遭男性的關注,又因克麗絲身型較為嬌小,所以這些鏡頭大都是微微仰起拍攝的,在畫面上營造出被「圍觀」的效果,暗示克麗絲生活環境的壓抑,以及她必須經歷重重突圍才能抵達自我救贖的彼岸。每次聽到男性對自己容貌的讚美,在克麗絲的心理認知裏,就是對自己的能力和努力的一次忽視或否定,更別提那些因她的容貌而起的帶有性意味的玩笑,在克麗絲心裡是怎樣一種的存在了。在克麗絲的工作環境中,上司克勞福對於克麗絲來說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存在,他成熟穩重,外貌與接人待事都非常溫文儒雅,工作上卻非常果斷利落,也能夠認可並尊重克麗絲的努力,給予她工作上的指引。在人格形成的關鍵時期,克麗絲失去了父親,這直接導致她在成年後也依然保有厄勒克特拉情結,對年長成熟的男性抱有好感和依戀心理,換而言之,克勞福勝任了成年克麗絲對「父親」的所有幻想,是克麗絲理想「父親」的具象化。因此只有在面對克勞福對自己工作的誇讚時,克麗絲的臉上才會流露出女孩得到表揚後的驕傲自豪和羞澀相交織的神情。

如果說克勞福對克麗絲在工作上的信任和幫助更多地具有現實意味,是更具體實在且有所作為的「父親」的話,那麼漢尼拔就是更傾向於精神上的「父親」。剝開電影懸疑驚悚的外衣,其實不難發現,這個故事的核心線就是克麗絲的治癒過程,而漢尼拔則擔任了克麗絲的心理嚮導,一步一步指引著克麗絲走向救贖。漢尼拔在與克麗絲的第一次談話中就已經猜出克勞福派克麗絲過來是為了利用自己破水牛比爾的案子,也看出克麗絲的聰慧和要強外表下的脆弱,在從出身、著裝和口音等克麗絲所無法掩蓋的缺點擊潰克麗絲後,才為克麗絲提供了第一個破案線索。在第二次談話中克麗絲向漢尼拔表示自己破解了字謎,漢尼拔證實了克麗絲的確聰慧過人且擁有遠超普通女性的勇敢冷靜,於是幫她做了水牛比爾的心理分析,在這一次談話中,漢尼拔覺察出了克勞福對克麗絲的欣賞及克麗絲對克勞福特別的好感。在第二次談話結束後,克麗絲敏銳地覺察出克勞福在利用自己向漢尼拔獲取破案的信息,而克勞福默認了自己的行為。這個橋段在電影中顯得並不突出,但從克麗絲對克勞福的絕對信任可以推出,克勞福的默認對克麗絲來說,無異於理想的坍塌,而克麗絲的情感走向也來到分水嶺,對克勞福的依戀之情逐漸轉移到對對案件的幫助越來越大,對自己越來越瞭解,而自己的情感態度也

越來越模糊的漢尼拔身上。在第三次談話中,克麗絲在漢尼拔「條件交換」的要求下,開始觸碰自己內心深處最黑暗的回憶,而漢尼拔根據自己豐富的心理知識和心理分析經驗,推測出了克麗絲對克勞福的依戀來源,卻誤判了克麗絲逃離牧場的緣由。在第四次談話中,克麗絲在漢尼拔的強迫下終於面對了自己最不願意麵對的過往,與漢尼拔的判斷不同,克麗絲對破案的執著並非源於對黑暗往事的應激反應,而是源於她善良柔軟的天性中對救贖的執念,她想要拯救無辜遭難的父親、羊羣和自己,想要為自己的弱小無能贖罪,即使所有的罪惡都不在她。在克麗絲身上,漢尼拔看到了神性的光輝。漢尼拔與克麗絲分別時在她手指上的輕撫,是他們在電影中的唯一一次肢體接觸,而這發生在克麗絲對羔羊欲救卻不得的「懺悔」之後,就具有了意義——漢尼拔站在超越道德的高度「審判」並

「寬恕」了克麗絲,並給了她破案的最後提示。而克麗絲在漢尼拔的提示下成功破案,救出了水牛比爾囚禁的凱瑟琳,成功地解開了心結,戰勝了內心的黑暗,也終於完成了自我的成長與救贖。

在電影中,水牛比爾的經歷和心理走向與克麗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弗洛伊德認為,在一般情況下,男孩由於害怕來自父親的「閹割」懲罰,會產生「閹割焦慮」並努力壓制住這種焦慮,俄狄浦斯情節在這壓抑的過程中便會逐漸消失。水牛比爾小時候曾受母親的虐待,由此產生了對自己男性身體的厭惡,再加上對母愛的求而不得,使水牛比爾企圖通過行使自己對身體的控制權——通過變性來滿足自己對母愛的追求,即通過「自戀」來補償所缺少的愛。在接連遭到醫院的拒絕後,水牛比爾走向瘋狂,開始通過極端的手段「閹割」自己——用年輕女性的皮膚製成皮衣、穿著女性的服飾等方式來掩蓋自己的第二性特徵,使自己破繭成蝶。

水牛比爾和克麗絲的成長都經歷過親情的缺失,並因此滯留在童年的情結當中不可自拔,但不同的是,克麗絲始終堅守著內心的方向,在厄運面前絕不退縮,並最終在漢尼拔的指引下走出內心的陰影,而水牛比爾則迷失在自己的心理迷宮中,為了自救而傷害他人,走上了自毀之路。兩個人物之間的對照使電影無形中多了幾分寓言感,也側面說明瞭童年經歷對人格形成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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