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是中國人的精神地獄?

文 | 陳 洪

對《水滸》的兩種誤讀

《水滸傳》講的是什麼?主題是什麼?有好多種說法,當然最傳統的是“農民起義的頌歌”。到八十年代出來一種說法,說是爲市井細民寫心。到1990年代又出來一個說法,說是爲流民寫心。此前還有一種說法,是太行山羣盜的自我寫照,等等。

這中間影響最大的有兩種,一種是農民起義的頌歌。這有沒有道理呢?肯定有一定的道理。小說描寫的大規模武裝反抗政府,和中國歷史上此起彼伏的農民戰爭——叫造反也罷,叫暴動也罷,叫起義也罷,就是農民戰爭,肯定是有關係的。但是它也有問題。你要說是農民起義的頌歌,起碼有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這個隊伍裏的一百零八條好漢裏幾乎沒有農民,只有一個,是九尾龜陶宗旺,不上數的一個人;而且沒地位,幾乎沒他的戲。第二個問題,整個情節裏沒有關注過農民的利益,尤其土地要求絕對沒有表現。第三個問題,如果是歌頌農民起義,怎麼後來受招安,倒過去打方臘了?所以“農民起義的頌歌”這個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問題不少。

跟它相反的一種說法,是近六七年出來的。一個著名的學者,很有名氣,他說《水滸傳》是中國人的精神地獄。聽着很嚇人,說中國人爲什麼現在道德水準這麼不好?社會上這麼多痛心疾首的問題呢?他說就是因爲《水滸傳》和《三國演義》把中國人教壞了;幸虧中國人精神世界還有“聖經”,是《紅樓夢》。說《水滸傳》是中國人的精神地獄,有沒有道理?也有一定的道理,因爲《水滸傳》裏寫了很多血腥和暴力。但是你要這麼簡單的否掉,有幾個問題不好解釋:第一,風雪山神廟,一個正直的人、善良的人,被社會黑暗勢力逼得無路可走,最後奮起反抗。《水滸傳》讓人們看了感到很痛快、很喜歡,這是重要的原因。還有像拳打鎮關西、武松打虎,這樣一種表現反抗、表現英雄氣質的情節膾炙人口,你要說都是精神地獄,是說不通的。第二,以偏蓋全,雙重標準。《紅樓夢》裏難道沒有按照今天道德標準來衡量不是那麼太妥當的內容嗎?肯定也有。揚之九天貶之九地,走極端了。第三,如果這樣來挑文學作品的毛病,不光是中國,世界文學的名著裏相當一部分都會被淘汰,這個說法作爲一種文學批評是要不得的。

爲什麼同一部作品會有差別這麼大的評價?理解分歧這麼大?主要是因爲這部作品內在的複雜性。它如果很簡單,就是一杯白開水,就不會有這麼多差異巨大的理解。它不是白開水,裏面有很多不同的成份,所以見仁見智。我們今天就是要來分析這些複雜的成份。

亦俠亦盜:“正義和野蠻的交響樂”

對這部作品,我們有一個基本的判斷:亦俠亦盜。我在愛課程網、央視網,講到《水滸傳》時說是“正義和野蠻的交響樂”,和這個判斷同義。“亦俠亦盜”,什麼意思呢?先說這個“亦俠”。

中國白話小說寫武俠的第一部著作就是《水滸傳》。什麼是俠?首先“見義勇爲”。見義勇爲是我們這個民族一個好傳統。要是說“俠”的話,《水滸傳》裏首席代表是哪一位呢?對,是魯智深。魯智深聽說鎮關西的惡行,挺身而出;後來碰到小霸王周通搶親,又是挺身而出;看到生鐵佛崔道成欺負那幾個老和尚,還是挺身而出。“見義不爲無勇也”。魯智深就是這樣見義勇爲鋤強扶弱。

還有仗義疏財。《水滸傳》裏仗義疏財的首席代表應該是宋江。當然別人也是,比如魯智深碰到金翠蓮,立刻把口袋裏的銀子全給了,仗義疏財。

再說一諾千金。這也是俠的一個品格。咱們還舉魯智深的例子,他答應救金翠蓮,第二天一大早就來了,搬一條板凳在客店門口一坐,所謂“救人須救徹”。

還有“不計利害”,更不用說了。好漢們行俠仗義都沒有利害的考慮。

總之,俠是什麼?就是一種精神和一類行爲,就是在體制之外,憑靠個人的力量來伸張正義。而想行俠仗義你得有本錢,得有武勇,所以就有了武俠,武俠都得是超人。於是就產生了一種傳奇文學——武俠。行俠仗義是我們民族文化的一個傳統,如果沒有這個傳統,我們的民族文化就有點偏柔弱了。講俠,就是提倡在公平與正義面前的熱血、擔當。這種精神其實也不限於中國。

比如在世界範圍很有名的俠盜羅賓漢。2007年路透社華盛頓電訊有一篇報道,叫《羅賓漢仍在人間》說美國的一個大學研究社會心理的教師,搞了一個測試:發給學生們同等虛擬的貨幣,再製訂一系列的規則,每人根據你自己的意志,可以去搶別人的錢,也可以把錢送給別人。最後發現,70%的人行爲是有規律的,就是劫富濟貧。如果看誰的錢特別多,大家都去搶他的。如果看有一個人的錢很少,還剩十幾個,好多人都願意把錢給他。這個被稱作“羅賓漢衝動”。從心理機制上是不是和《水滸傳》相通呢?

明代末年有一個很有名氣的文人叫陳眉公——陳繼儒,他說了兩句話,對於俠的社會基礎是特別好的概括,說“天上無雷霆,則人間無俠客。”倒過來說,人間的俠客等於天上的雷霆。雷霆是什麼?雙重屬性,一重屬性威力無比,一重屬性伸張正義——民間說某人盡幹壞事,等着遭雷劈。所以雷霆和俠客中間有這麼一個同構的關係。

《水滸傳》有這一面,但是《水滸傳》還有另一面。哪一面呢?亦俠亦盜。什麼是“盜”?廣義的講,破壞社會秩序,人身侵害、血腥、暴力,等等。《水滸傳》裏這些方面的描寫也不少。首先是殺人越貨。佔了山頭,何以生存?就靠打劫客商,或者洗劫村鎮。這個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林沖剛一上梁山,王倫不收留他,給他出難題,讓他交投名狀。什麼叫投名狀?到山底下搶一票,最好你能把客商殺了,你殺不了搶的東西多也還行。還有更可怕的,開黑店、做水盜。開黑店大家會想到孫二孃,實際上不光是孫二孃,剛纔說到林沖,林沖上梁山之前先到朱貴開的酒店裏,朱貴就給林沖介紹自己的經營範圍,跟孫二孃一模一樣,說來往客商,把他麻翻了,肥的熬油,瘦的做餡兒。還有張橫,“吃餛飩還是吃板刀麪”,很壞的水盜。他們上了梁山就成好漢,沒上梁山之前害了多少人?這個就是正義盲點,我們不細說了。

還有劫掠城鄉、草菅人命。鬧江州,李逵掄起兩把板斧“排頭砍去”,砍的是什麼?都是吃瓜羣衆——站道邊看熱鬧的,砍了一大堆。爲了促使朱仝上梁山,李逵就把知府的小孩腦袋劈兩半。還有更加恐怖的,李逵投宿,碰到人家房東家裏的女孩搞自由戀愛,李逵這個傢伙思想很保守,你憑什麼搞自由戀愛?他就把人家殺了,殺了還很變態地掄起板斧把兩個人的屍體剁的稀爛。這些肯定不是正面的東西,所以我們說亦俠亦盜。

包括剛纔給大家放的《好漢歌》,這個當然不是《水滸傳》原有的,但把《水滸傳》的兩面全表現出來了。例如“生死之交一碗酒”,你可以說是俠腸熱血,也可以說是某種近乎黑社會的形態。“你有我有全都有”,也是同樣的情況。所以說《水滸傳》有兩面,亦俠亦盜。

《水滸傳》裏的大傳統、小傳統

除了這個基本判斷,還有一個:“大”“小”雜糅說水滸。什麼叫大小雜糅?我們說文化傳統有大傳統、小傳統。大傳統指的是社會上層的一種文化,小傳統就是民間的、江湖的。《水滸傳》裏兩個傳統都有,雜糅在一起。比如說大傳統,像這樣一些傳統(《論語》:“見義不爲,無勇也。”),我們今天說見義勇爲,這個詞哪來的?《論語》裏的,孔孟本身有一定的俠的因素,又如“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這不正是俠肝義膽嗎?墨家更不用說了:“摩頂放踵,以利天下;赴湯蹈刃,死不旋踵。”所以研究者說:“墨之徒黨爲俠,多以武犯禁。”(呂思勉《先秦學術概論》)以武,個人的武力;犯禁,就是我說的體制外,是和法制相沖突的。《史記》裏專門有《遊俠列傳》:“緩急人所時有……有道仁人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這種情況下就需要俠:“言必信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羞伐其德”等等,這些是俠的一種定義和讚歌。這是大傳統裏面的。

小傳統呢?水滸好漢的故事,在宋代書場裏,《花和尚》《武行者》《青面獸》《石頭孫立》等,都在表演。還有雜劇裏,《黑旋風》十種,還有《爭報恩》《黃花峪》,等等。這些民間小傳統和大傳統雜糅到一起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水滸傳》。

“黑旋風”李逵

水滸好漢的基因圖譜

現在,再非常簡單地解一下題,爲什麼叫基因圖譜?這是借用生物學的術語。基因是什麼?決定一個生命體性狀且可傳承的基本因素,就叫基因。圖譜呢?基因的排列、呈現。我們借用來,就是在文化傳統裏我們做一個溯源的工作,找出小說之所以這麼寫的根兒從何而來。這就是今天要和大家討論的話題。

做這項工作我們要用一個文學批評的重要方法,叫互文。什麼叫互文?簡單說,一個文本不是孤立的存在,裏面重要的語詞、意象,甚或結構、情節,往往在過去的文本里出現過。那文本之間就存在着“互文”的關係。對於闡釋一個文本,發掘這種血脈聯繫是很重要很有效的途徑。

到現在爲止我都是鋪墊,下面我們正面展開。剛纔講的有點抽象,現在通過具體例子來說明。

01 文學人物魯智深,是怎麼“誕生”的?

先看花和尚魯智深的形象。想了解魯智深形象的文化內涵,不妨找一個切入口。有一個人很欣賞魯智深,誰?薛寶釵。什麼意思?薛寶釵這樣的淑女會欣賞花和尚?這個不是八卦,咱們是有本之學,大家看《紅樓夢》裏這一大段文字:賈母看戲,讓大家點戲,薛寶釵點了《魯智深大鬧五臺山》,賈寶玉很不滿意,認爲這爲了哄老太太高興,熱熱鬧鬧、亂七八糟。薛寶釵說,你懂什麼,這齣戲太好了,尤其是花和尚那支《寄生草》太好了:“慢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鉢隨緣化!”寫得多好啊!薛寶釵這一說,勾起了賈寶玉學禪,寫偈語,後面林黛玉又跟着續寫,薛寶釵又來一起討論禪理。這是《紅樓夢》裏的重頭戲。這個重頭戲是從薛寶釵對花和尚魯智深的稱讚而來,是不是怪怪的?薛寶釵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淑女,行爲非常謹慎,思想中規中矩,她爲什麼會欣賞魯智深呢?這與原作裏的魯智深形象比較複雜直接相關。

“花和尚”魯智深

我們先來看作品裏面對於魯智深的這些描寫,如詩讚:“且把威風驚賊膽,謾將妙理悅禪心”,“鐵石禪機已點開,三竺山中歸去來”。魯智深是跟禪連在一塊的。還有,魯智深碰到的第一個高僧智真長老,入定回來就說這個人“久後證果非凡”——魯智深可以修成正果,不是一般的僧人。

再到後來,智真對魯智深說:徒弟,你自從分手以後,殺人放火,很不容易啊,休忘了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是佛教的詞,意思是每個人到世上來,由於因緣而扮演着各種的角色,禪宗講要撇開這些浮雲迷霧,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

魯智深最後碰到徑山寺大慧禪師。大慧說:“魯智深,魯智深,兩隻放火眼,一片殺人心。忽地隨潮歸去,果然無處跟尋。咄,解使滿空飛白玉,能令大地作黃金。”魯智深這個修行的果位太不得了,他一下回到本來面目去,連世界都變了顏色,不得了。

還有了,魯智深滅了方臘以後——方臘是被魯智深給捉住的,應該到朝廷討封賞做官。但是他不去。到了某一天,心中忽然大悟,自己知道大限將至,就讓小和尚準備好一桶熱水,沐浴之後,擺好姿勢,然後做了一首頌,說“平生不修善果……今日方知我是我。”“今日方知我是我”,這也是禪宗的話頭。

所以你要看這些描寫,《水滸傳》裏是要表現魯智深跟佛門、跟禪宗有關聯的。但是我相信朋友們讀《水滸傳》的時候,這些文字大多是略過去沒注意的,注意的是哪些呢?是這樣一些:被迫剃度,破戒、喝酒吃肉,醉打山門、毀壞佛像,卷堂大散,大相國寺威震潑皮,桃花莊抱打不平……最誇張的如出家以後吃狗肉,剩一條狗腿揣到懷裏,強迫別的和尚吃,往人家嘴裏塞。還有醉打山門,先把亭子打倒,然後打金剛,打完金剛之後他要進廟,人家不讓他進,他說那我一把火把你這個廟燒了。還有這樣破壞戒律的和尚嗎!廟裏不容他,戒律堂三十多個和尚拿着棍子要把他打出去,他指東打西,導致卷堂大散——其他和尚說我們不在這個廟裏,這個廟的秩序太壞了,我們走人吧。這是在五臺山。

離了五臺山到了大相國寺,到了開封,繼續如此。先是要官兒,智真長老把我派來的,你不給我監寺,起碼也得給一個副職吧?結果那幫人哄他,說你去看菜園子,也是菜園子的一把手。爲什麼看菜園子?菜園子那很棘手,有一幫地痞流氓總去偷菜。他到那把這幫地痞流氓全給降服了,就成了這幫潑皮的首領——這也不是出家人的行當。

影視劇中的魯智深形象

至於暴打小霸王周通,殺生鐵佛崔道成,也都不是出家人做的事。文本里,佛門與非佛門兩個方面都有,爲什麼會如此?這兩方面是哪來的?是作者忽然靈機一動寫出來的嗎?

首先說明,在我們今天看到的《水滸傳》成書之前,“水滸”的故事早就有了。雜劇、話本,都在講這個故事。那裏面的魯智深是什麼樣的?也就是說,前文本里魯智深是否有佛門的因緣呢?

最早的《癸辛雜識續編·宋江三十六人贊》,關於魯智深有16個字:“有飛飛兒,出家尤好。與爾同袍,佛也被惱。”這個“飛飛兒”,會讓我們想到唐傳奇《聶隱娘》。《聶隱娘》裏面有精精兒,還有他的師兄空空兒。給人的感覺魯智深應該是一個類似於這種的盜賊,輕功很好,飛檐走壁,有點這個感覺,當然也沒細說。

到了《大宋宣和遺事》,說“有僧人魯智深反叛,亦來投奔宋江”。這就更沒有具體形象了。到了雜劇裏,《魯智深喜賞黃花峪》,雜劇的名義是魯智深,實際這齣戲主角是李逵。還有《魯智深大鬧消災寺》,這個也很怪,是把三打祝家莊的情節跟他連上了,也沒有具體形象。最好玩的是《豹子和尚自還俗》,裏面的魯智深“難捨鳳鸞儔”,是多情種子,家庭意識很強,不願意重入江湖;還賞花兒,遊山玩水。簡單說,在今本《水滸傳》之前提到魯智深的,和我們今天看到的魯智深相比,大不相同。特別是那些和佛教、和禪宗相關聯的內容,在《水滸傳》今本之前通通沒有。那麼,它從哪來的呢?

我們發現在佛教裏有這麼一個很有名氣的人,是禪門大德,就是《五燈會元》裏“石頭遷禪師法嗣”的丹霞天然。石頭希遷,是一位禪門大德,他的徒弟是丹霞天然。關於丹霞天然,文字挺長的,這麼一大段我們不讀了。簡單說,丹霞天然這一系列的事蹟,我們發現跟《水滸傳》魯智深的故事非常相似。下面就分析一下這些相似點。

首先來看丹霞天然怎麼出的家?他本來是要做官,路上碰到一個人,說“你幹嘛去?”“我想做官。”“做官何如選佛?”——在佛門裏,你將來有成就,比做個俗官要好得多。這是丹霞天然怎麼進入佛門的,由求官變成選佛。我們看《水滸傳》寫魯智深,他原來是一個提轄,當過官兒的,後來儘管當了和尚,做官的意識依舊很強。他到了大相國寺,提出要求,想做個監寺什麼的,人家忽悠他,說你先做菜頭兒,管菜園子也是一個官。這個很像《西遊記》裏玉皇大帝忽悠孫悟空,你去做弼馬溫,那些馬都歸你管。這個意思很像。《水滸傳》和《西遊記》好多地方可比,今天咱們不講這個。

再往下看,天然到了廟裏面,一開頭他沒有剃度,就在裏面乾點兒雜役。後來有一天方丈說明天早晨全體義務勞動,鏟去佛殿前草。一般人都以爲真除草,把工具準備好,只有他一大早弄一盆熱水,到方丈跟前一跪,把熱水一舉,請大和尚爲我“除佛殿前草”。什麼意思?剃度。頭髮就是“佛殿前草”,你把草除掉就進了佛門。我們看《水滸傳》寫魯智深,智真長老給他剃度,一邊剃度一邊嘴裏唸叨“寸草不留,六根清淨”,也有些相近。

再往下看。天然和尚剃度以後到別的廟裏掛單不守規矩,跟同屋一個和尚鬧起來,把人家摁倒,騎到人家脖子上去。而魯智深剃度後,也是不守規矩,把另一個和尚揪着耳朵欺負一通。天然惹禍之後,別人立刻告訴方丈,馬祖道一過來一看,不僅沒處分反而說:“我子天然!”真是我徒弟的天性表現,於是就給了他這個名字叫“天然”,很是欣賞他。《水滸傳》裏,魯智深揪同宿舍和尚的耳朵,別人慌忙報告長老,長老來看了看,說“別看他現在搗亂,久後證果非凡”。

再看,天然和尚掛單到某一個廟裏,晚上有點冷,他把一個木佛劈了,架起一堆火,烤火取暖。小和尚報告給方丈。方丈責問:“你到我們這掛單,怎麼把我們的佛給燒了?”天然說:“我燒了取捨利。”大家知道,大德高僧圓寂後火化會有舍利。天然說我取捨利。“這是木頭佛,哪有舍利?”“既然它是木頭,那燒了正好。”這是很有名的,叫丹霞燒佛,在禪宗史上很有名的公案。天然和尚燒佛,魯智深幹嘛?打壞金剛。他看着金剛說,你這傢伙怎麼衝着我樂,你笑話我。於是掄起棍子照着金剛腿一下,就把金剛給打倒了。

再往下說,後來丹霞天然橫臥在洛陽的天津橋上,擋住地方長官鄭留守的路,《五燈會元》裏專門有這麼一個橋段。而《水滸》中,魯智深爲了救史進,到州橋上擋住賀太守的路。這些地方都太像了。

繼續往下看,丹霞天然自己預知涅槃的時間,吩咐徒弟準備好熱水,洗完澡說我要走了。魯智深也是,對小徒弟說“灑家今必當圓寂,煩與俺燒桶湯來,灑家沐浴”,然後坐在那很平靜地就走了。

如果說《五燈會元》裏關於天然的事蹟有一件或兩件跟《水滸傳》裏魯智深相似,那可能就是一個偶然。但是有這麼些條,如果說是偶然,恐怕就說不過去了。我們需要對它有一個解釋。怎麼解釋呢?這中間的精神血脈就是狂禪。

什麼叫狂禪?禪修在佛教裏最早的時候跟具體派別沒關係,就是一種修行的手段,和我們今天說的瑜伽很像。但是傳入中土以後逐漸成爲某些派別特別重視的手段。從達摩一直傳到五祖,稱作如來禪;後來又分南北宗,南宗慧能就叫祖師禪。慧能再往下傳就分成五家七宗,這叫越祖分燈禪。臨濟宗、曹洞宗、雲門宗、潙仰宗、法眼宗,五宗。從越祖分燈禪再往下有一個支脈,叫狂禪。狂禪是什麼樣的?有一句話,大家總說起:“擔水砍柴,無非妙道。”修行並不一定擺好姿勢來做,日常生活裏處處可以修行。但是這句話反面理解什麼意思?用不着去讀經,用不着去苦修,只要你放鬆,迴歸本性,你就是一個最高的境界。於是乎從這個命題往下發展,就出來一派,“呵佛罵祖”,不讀經,不修行。比如,說“達摩老祖是一個‘老臊胡’”。還有什麼“幹屎撅”、“拭疣紙”,等等,太粗俗了!這一派被稱爲狂禪。

狂禪的特點是什麼?拿丹霞天然的話說,我這裏“無道可修,無法可證,佛之一字,永不喜聞”。你當和尚幹嘛?你當佛教裏的領袖、一個大和尚幹嘛?其實他是說這些概念、這些觀念、這些形式,都是一分錢不值的。“我就是佛”,我看到了自己的本性,這就行了,用不着讀經、修持。這就是狂禪。

狂禪的特點跟“俠”有相同之處。就是高揚主體,不受一切束縛。好處呢?斬截痛快。所有的形式的東西通通扔掉,就是放任本性而行動。在這個意義上,狂禪和俠是有相通處的。所以魯智深這個形象一面是一個俠客,一面由於他和尚的這個身份,寫作者把丹霞天然的某些事蹟,特別是這些事蹟裏面的那個精神,拿過來灌注到魯智深這個形象裏。

明代後期有一個大思想家叫李卓吾,他這個人思想解放到什麼程度呢?他說,爲什麼天下沒有是非?就是因爲以孔子的是非爲是非,所以就沒有是非了。又說,《六經》是什麼?就是各種僞君子藏身的地方。這個李卓吾特別喜歡魯智深,他評點《水滸傳》,一沾到魯智深,旁邊就批上“佛!真佛!活佛!”批語說,“魯智深吃酒打人,無所不爲,無所不作,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無一個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魯和尚,他是個活佛,倒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樣”。李卓吾這麼評論我們聽着也夠走極端的,他的根據是什麼?就是狂禪的這樣一種觀點。

金聖嘆評《水滸傳》也很有名,他說“真正善知識胸中便有丹霞燒佛眼界”。明確主張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和丹霞天然燒佛是一樣的。

我們做一個小結:《水滸傳》文本中的魯智深形象與天然和尚的事蹟有較多的相似處。魯智深的形象中流淌着狂禪的血脈。這個可以從兩個角度來說,一個角度是說這個形象本身,《水滸傳》裏寫的,我們就可以做狂禪的理解。另一個角度,由於互文的關係,我們發現它和《五燈會元》裏丹霞天然的事蹟有關聯。這種血脈使魯智深的形象豐厚而複雜,從而贏得了李卓吾、金聖嘆、曹雪芹的欣賞。爲什麼把曹雪芹說上?薛寶釵欣賞魯智深,哪來的薛寶釵?其實就是曹雪芹欣賞。他們這樣的個性鮮明的讀書人特別喜歡魯智深的形象。

這是一個例子,我們再看一個例子,比這個更復雜。誰呢?宋江。

02 梁山好漢最複雜的人物:宋江

《水滸傳》裏梁山好漢最複雜的人物就是宋江,複雜到什麼程度?宋江身上有兩條截然不同的血脈,彼此隔閡之大,大到你都很難把他說圓通了。一方面“孝義黑三郎”,遵守法律制度,被押解去江州,路過樑山,梁山好漢來救他,要把他帶的枷卸下來歇會兒。宋江說“此是朝廷法度,如何敢擅動?”並表態:“小可若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大義凜然!後來上了梁山,還說:“權借梁山泊避難,專等朝廷招安,與國家出力。”直到臨死,仍然是:“我爲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天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立了很大的功,朝廷賜給他毒藥酒,他甘心地喝了。自己喝了還不算,喝之前把李逵找來,騙着李逵也喝了,跟李逵一塊死了。簡直太難得了,模範守法公民!

可是還有另一面呢。他結交江湖好漢,所以他父親很早就告了他忤逆,聲明跟他脫離父子關係。這可是非同小可的惡名呀。你要是“守法公民”,用得着做這個嗎?他在家裏挖了一個地窖,準備萬一出了問題可以躲藏。要是個“守法公民”,用得着幹這事嗎?宋江自己說,“我結識多少江湖好漢,留得一個虛名”。江湖好漢是什麼?很大程度就是黑社會團伙。還有,整個《水滸傳》故事怎麼展開的?開始是晁蓋一夥人做了大案子,宋江去通風報信,把他們放跑了。這是守法公民乾的事嗎?尤其你還在縣裏面做着一個祕書科的科長,這是嚴重的瀆職、犯罪行爲呢!

這都不算嚴重,還有更要命的!我們看看他在江州寫的兩首詩,喝醉酒了,自吐胸臆:“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權謀跟孝義可不是一回事。“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把自己比喻成一個潛藏的猛虎。“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仇怨,血染潯陽江口!”內心裏刻骨的仇恨溢於言表。還有後面這首,更要命!“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湖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黃巢是什麼人?造反的超級大頭領。“我的內心志向,要超過黃巢”。

“及時雨”宋江

“孝義”、“守法”與“權謀”、“野心”,兩種東西同時出現在一個人身上,怎麼理解?一邊是道德楷模,一邊是黑社會老大。爲什麼會是如此?這兩條血脈是怎麼回事?

我們也來看看《水滸傳》成書以前的各種文本里的宋江形象。

前文本里關於宋江,跟前面說的魯智深一樣,特簡單。真正涉及這個人形象的,就是四個字,“宋之爲人,勇悍狂俠”。看了這四個字,怎麼也不能跟《水滸傳》裏的宋江聯繫起來——一個碰到什麼人都非常客氣,帶着幾分窩囊的形象。“勇悍狂俠”,可以說是李逵加武松。還有呢?“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京東、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劇賊宋江”,等等。《水滸傳》之前關於宋江的記載,就是這樣簡單,有一點具體的就是勇猛。太簡單了!那麼剛纔所說宋江那些表現是哪來的呢?特別是道德領袖又兼黑社會老大,這種構思哪來的?

在《水滸傳》裏的宋江身上,我們可以發現兩條血脈。

一條是江湖血脈。在江湖裏誰都服他,不管是什麼人。例如石將軍石勇在酒店裏跟宋江的一幫哥們兒爭座位吵起來。石勇就說,別拿人嚇唬我,就是皇帝來,我也“把作腳底下的泥”。結果對方說這位可不是皇上,這位是宋江。石勇便撲翻身,“納頭便拜”。宋江的名氣就是這麼大。這種江湖地位、江湖形象,自有他的血脈傳承。

還有一條是廟堂血脈。宋江口口聲聲想招安,爲朝廷出力;本來梁山有一座聚義廳,宋江當了頭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改牌子,改成忠義堂。“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這裏有廟堂的血脈。這兩條血脈哪來的?是不是作者靈機一動想出來的?還是可以倒出一個根兒來的。

先看江湖血脈。我們來看找到《史記》。《史記·遊俠列傳》寫了若干俠客,其中最濃墨重彩寫的是郭解。“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採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爲名。”什麼意思?郭解名滿江湖,是真正的“俠”裏的老大,不管是誰,只要是稱“俠”的,都得說我們是郭解那一支的,郭解是我們的榜樣。下面我們把《史記》裏關於郭解的事蹟和《水滸傳》裏宋江的事蹟比對一下。

先看郭解,俠義之名滿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我們再來看宋江,他最大的特點,也是俠義之名滿天下,“山東、河北聞名,天下好漢都稱他作及時雨,能救萬物。”這類描寫在《水滸傳》裏反覆出現幾十次,不管哪一個強人,只要一聽宋江的大名,都是“撲翻身便拜”。

再來看另一點,更有趣,就是形象反差。郭解這麼不得了的一個人,影響力這麼大,“爲人短小”,身高大概一米六左右吧,“狀貌不及中人”,長的不光是不威風,還在平均值以下。而且口才還不好,“言語不足採”,反差很大——這麼有江湖地位,竟然是這樣的人。我們看宋江,本來此前的宋江是“勇悍狂俠”,到了《水滸傳》裏,宋江自稱“小弟德薄才疏,身材黑矮,貌拙才疏”。文也不能,武也不能,長得挺難看,也沒有才華,口才也不行。這跟郭解太像了。

再看看主要的經歷。《史記》寫郭解主要是什麼事呢?當時漢朝初期,經濟凋敝,所以搞了一項政策就是移民,把很多地方有財力的人都集中到茂陵,強化首都地區的經濟地位,但是一般人都不願意被移民,當時規定家財在300萬以上的必須移民,地方官一統計名單,郭解家財不夠300萬,上不了名單。有一個姓楊的人說,你別看他們家錢不多,他影響力大,就把郭解名單寫上去了。當然郭解很生氣,郭解手下的人把這人殺了。這成了一個大案子。這個案子一直到皇帝的御前爭論。有大臣替郭解講話,皇帝說就衝着有你們這樣的大臣替他講話,可以想象他是一個什麼人,所以必須得辦他。郭解沒辦法,亡命出逃,天下通緝,人家不斷地追他。他很多朋友,到一個朋友那兒住沒兩天,通緝令就過來,他又跑,他每一次落腳的地方都把朋友給連累了,到最後有個朋友一看,怎麼辦?掐斷線索,把郭解送走,自己自殺了。後來,討論定罪的時候,有一個讀書人,是軹地的一個儒生,說他壞話。這個儒生就被郭解的粉絲捉住,把舌頭割掉,然後殺死。《水滸》的宋江呢?也是犯事出逃,天下通緝,也是跑到哪兒就把人連累了,最典型是連累花榮。花榮本來做地方官做得好好的,叫他連累差點送命。也有一個儒生說他的壞話,就是黃文炳。黃文炳最後被李逵碎割,很殘暴地給殺了。這些基本的情節是不是很像啊。

還有若干細節也很像,比如郭解,身爲黑社會的大首領,平常待人卻非常謙恭,和周圍鄰居們關係都很好,乃至於他到哪去大家都很尊重他。有一次碰到一個人,別人都起來向他致敬,這人正眼不看他、不理他。好多人都對郭解說,應該懲罰那個傢伙。郭解卻暗地裏關照那個人,把那個人感動得“肉坦謝罪”,說沒有想到你是這麼大度的一個人。宋江呢,也是跟賣早點的王公,跟那個閻婆——都是小市民,關係很好,經常幫助他們。而在柴進的莊上,他喝了酒上衛生間,走得不穩,踩到一張鐵鍬上,鐵鍬上有炭,一個人得了瘧疾正在烤火,結果這個炭飛起來,把那個人身上燒了。那個人要來打宋江,柴進來勸。宋江卻非常客氣,說“大漢,是我對不起你,這事不怨你,怨我”。這人是誰?武松。他們倆就這麼結交了,武松一輩子服他,就從這開始的。一開始傲慢不爲理,然後原諒,得到他的心。基本路數也很相似。

還有疏財好客。郭解家裏經常有各路朋友來,不管認識不認識,來了就招待,走就送錢。《水滸傳》裏寫宋江也是,各路江湖好漢只要來了,無不招待,走了一定送錢。宋江剛一碰到李逵,李逵賭錢輸了,很懊惱,宋江說這都是小事,立刻掏出五十兩銀子送給李逵。五十兩銀子起碼相當於現在一萬塊錢,一點不含糊!這些細節也非常像。以前的話本、戲曲裏的宋江根本沒有這些事蹟,很單薄;現在有這些事,宋江形象豐滿了,形成一個江湖上老大的形象——及時雨。而這些事蹟和細節,和《史記》裏的郭解何其相似!

這樣宋江就從原來簡單的“勇悍狂俠”變成了《水滸傳》裏的“江湖教父”。這是一條血脈。

影視劇中的宋江

我們說還有廟堂的血脈,那就更有意思了。什麼叫廟堂的血脈?中國通俗小說裏,尤其明代的小說裏有一個現象,可以稱爲“道德領袖”現象。

什麼叫道德領袖?先說《三國演義》,作爲領袖人物有兩個人強烈對比。一個是曹操,“寧教我負天下,不使天下人負我”。作爲跟他對比的形象當然就是劉備。你說劉備有什麼本事呢?諸葛亮沒出來的時候每戰必敗,好像能夠練兩下,可是去打人家呂布,哥仨兒打一個,贏了也不怎麼光彩。劉備似乎沒有別的什麼好處,只有一個大優點,就是“以德服人”。小說裏寫了不少。最典型的是“劉備摔孩子”:趙雲從千軍萬馬中把他兒子救出來,說“幸虧小主無恙”;劉備接過兒子就摔在地上,說爲你這個小崽子,差點損傷我一員大將。把趙雲感動的一塌糊塗,死心塌地跟劉備一輩子。這就是道德領袖。

《西遊記》裏孫悟空的師傅是誰?唐僧。唐僧教給他什麼?什麼也沒有教。教他本領的師傅是須菩提,他的本領全是須菩提教的。但是在小說裏,唐僧是取經五衆的領袖,唐僧有什麼本領?道德楷模。各方面的道德楷模,不殺生、不好色、又虔誠又善良,儘管一點道行都沒有,他就是領袖。《水滸傳》裏宋江也是如此,自己說“文德武功一無可取,形象也不行”,但是奇怪了,天下好漢都服他。爲什麼?因爲他是道德楷模。

這種“道德領袖”現象怎麼形成的?因爲中國古代——尤其是從宋代以後,有一個大家奉爲天經地義的信條,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說成是“內聖外王”。你要在政治上、在社會上做一個領袖,首先要在道德上成爲最好的楷模。這個觀念形成了一種傳統,拿弗洛伊德的話說是一種“超我”,在大家的思想深處,覺得就應該如此。

由此我們來看《水滸傳》裏的宋江,我們看一些比較獨特的筆墨,如宋江見李師師一段。他來見李師師,曲線招安,沒想到惹惱了李逵。李逵爲此幹了兩件事,第一是大鬧東京,放火把李師師的妓院燒了,第二是回到梁山把忠義堂前面的大旗杆砍倒。書中寫李逵一看宋江、柴進和李師師對座飲酒,“五分沒有好氣,圓睜怪眼,直瞅他三個”;後來更是當面指斥宋江,“你原來是酒色之徒,去東京養李師師便是大樣”。李逵從見了宋江就俯首帖耳,真正死忠死忠的,如今卻有這麼一段反叛。怎麼會有這麼一段?假如我們對古代的典籍很熟悉,看了這段,就會覺得很眼熟。有兩本特別有名的、古代讀書人都要讀的書,裏面都寫了一件事,跟《水滸傳》這個情節很像。咱們先不說是哪兩本,先往下說。

李逵跟宋江在《水滸傳》裏是一個特殊的組合關係,照書裏說“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評論《水滸傳》的人如金聖嘆也認爲這是《水滸》很妙的一筆。一個很儒雅的宋江,和一個很魯莽的“黑凜凜一條大漢”李鐵牛,倆總一對兒一對兒的寫,這種寫法很高明,性格反襯。我們發現後來這個成爲白話小說裏的模式,什麼模式?比如在《說岳》裏,牛皋和岳飛。在《說唐》,程咬金和秦叔寶,都是一個比較理性的人和一個莽漢的組合。這個模式是從《水滸傳》開的一個頭兒,好多白話小說都這麼寫。這種組合關係,如果你古代典籍很熟,也會覺得似曾相識。

再說,李逵對宋江原來是特別死忠的,後來逐漸發生分歧,就在招安上。宋江一心一意想招安,但是一說招安,李逵就跟他擡槓,到最後使者拿着招安的詔書來宣讀,李逵從房樑上跳下來,把詔書撕了,把招安攪局了。反對他大哥走上體制內的功名利祿的這條路,這些寫法再加上後面提到的同歸於盡:宋江被朝廷賜了毒酒,臨死的時候把李逵找來,說“咱們哥倆好久沒見了,喝回酒吧!”等喝完,李逵不舒服,宋江說對不起,那是毒酒,是朝廷賜給我的,我一想我要死了,你肯定造反;你要是造反,影響了我的名聲;所以對不起兄弟,我先把你給毒死,過幾天我也死,咱哥倆作伴。他把李逵毒死,自己也喝了藥酒,然後吩咐手下人應該怎麼怎麼樣辦我的喪事,把我埋到哪個哪個地方是我的心願。爲什麼要舉出這些例子?因爲這些橋段在古代的一部典籍裏都出現了。甚至於還有很小的細節。《水滸傳》裏寫“黑旋風喬坐衙”,李逵扮成一個縣官審案子,而在我們將要提到的典籍裏也有莽漢來審案子的事蹟。

李逵與宋江

到現在,我把大家的胃口吊得很足了。到底是哪一部經典?或哪兩部經典?說出這部經典裏的一個人,不少地方跟宋江很像,估計有人會大吃一驚,第一個感覺可能是,風馬牛不相及呀!但是,且慢,還是讓事實來講話。先看這一段。

《史記·孔子世家》寫孔子周遊列國到了衛國,衛國的國君夫人叫做南子。南子這個人名聲不好,作風上有點問題,一聽孔子來了,又聽說孔子這個人一米八五,看起來很像爺們,就一定要見孔子。孔子一想南子對國君影響力很大,就“曲線救國”,見了南子。這裏有一段描寫,有一點小曖昧。說南子前面掛着一個簾,孔子見南子時,簾子丁丁當當響。這種筆墨寫的稍微有點曖昧。前幾年有兩部關於孔子的電影,都在這個地方大作文章,當然那都是八卦。但說孔子不得已去見南子,這個不是八卦。而孔子的弟子子路不高興了。子路是孔子的徒弟,是孔子徒弟裏最獨特的一個。什麼獨特?子路拳頭很硬。子路沒有跟孔子的時候,孔子周遊列國,時常有人欺負、嘲笑他。自從子路跟了孔子,“惡聲不聞於耳”。子路就是這樣的人,有些莽漢的氣質。子路看見孔子和南子的往來很生氣,孔子着急地指天誓日說“予所不者,天厭之!”——我肯定一點壞心眼都沒有,我肯定一丁點兒的不合道德都沒有,如果要有,老天在上。關於孔子的描寫,最生動的,大概所有典籍裏就是這段指天誓日,說我絕對沒有歪心。

我們再看看子路和孔子是什麼關係。《孔子世家》寫到孔子和弟子言談往來的地方,我個人統計一共有19處,包括跟子貢、顏回等,只有和子路合寫的最多,有10處,佔了一半還多。這倆是一對兒人物,而且多爲反襯。莽撞的子路經常和孔子觀點不一樣,把兩個人擱在一塊寫,相反相成。哪些地方不一樣?首先是子路反對孔子去做官,如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想去,“子路不悅,止孔子。”這些是不是和《水滸傳》中關於宋江的筆墨相似啊?

還有,“子路死於衛”,孔子非常難過,身體譁得垮下來了,七天之後自己也死了。孔子臨死之前囑咐手下人應該怎麼怎麼埋葬我,葬到哪個哪個地方。《水滸》中李逵死了,宋江跟着死了,宋江死之前安排後事,跟這極爲相似。

還有呢。孔子評價子路,說你別看他這麼莽撞,他要做一個地方官審案子,準能夠乾脆利落的判斷;這方面,我所有徒弟裏數着他了。《水滸傳》也寫李逵審案子,特別乾脆利落;倆人打架,他問“你們倆打架怎麼回事?”一個說他打我。“你爲什麼不打他?”我打不過他。“那你是一個笨蛋!你爲什麼打不過他?你這個傢伙太慫了。”片言折獄。

《水滸傳》關於宋江這些描寫,和《史記》以及《論語》裏關於孔子的描寫,相近似的地方不是一點半點,尤其是比較大的地方,一個是見李師師這個事情,跟孔子見南子;還有最後他們同歸於盡的橋段。那麼,是不是作者在寫宋江的時候想着《論語》《史記》,照着孔子來寫宋江呢?我認爲肯定不是的,沒有這麼搞創作的。那我這個比較有什麼意思呢?這裏有一個大前提:《論語》《史記》對當時的讀書人來說,都是必讀書,都是爛熟於心的。如果只有一個兩個相似點,可以說是偶然,但是如果有一系列的相似,我們說這是有關聯的。有關聯是什麼意思呢?並不是說有意識的比照郭解來塑造宋江,比照孔子來寫宋江見李師師,而是說當作者塑造宋江這樣一個領袖人物的時候,《論語》《史記》裏的那些內容不期然而然、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腦子裏對他的筆頭產生了影響。因爲那些筆墨是很生動的,又和《水滸傳》裏宋江的身份有某種相似之處,所以就出現了這一系列的相似的地方。

也就是說,《水滸傳》裏宋江身上這兩條血脈都有早期的經典裏的基因。我不是說作者簡單套下來的,不是說自覺的搬過來。不是的,但是這種基因是不自覺的,不期然而然的進入藝術的血脈裏。

最後的結論。《水滸傳》的一些好漢形象與傳統文化的經典有血脈聯繫,換言之,文化傳統的基因進入了這些文學形象之中。而多源基因的進入,使得這些好漢形象趨於複雜、豐厚。比起以前文本的那種“勇悍狂俠”、“飛飛兒”豐富而複雜。但是不同來源的基因,廟堂基因、江湖基因,相互有一定的排異性,所以《水滸傳》裏的魯智深,假如說我們說他有佛門的淵源,最後得成正果,但是在前面的描寫裏似乎不太能看出來。宋江這個更要命,一方面是道德領袖,標榜自己多麼孝、多麼忠,一方面做着黑社會的老大,所以到了金聖嘆那裏就說,宋江這個人,《水滸傳》一百零八將,作者歌頌了一百零七個人,“獨惡宋江”,因爲宋江是兩面派僞君子。金聖嘆說的肯定不對,作者肯定不是這個意圖,但是金聖嘆爲什麼這麼說?就是這兩邊、這兩條血脈沒有很好地融合,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人格分裂。

關於《水滸傳》的傳統文化的基因,我們舉了這兩個例子,但是這個話題,尤其是宋江這個話題,還可以再拓展,還可以稍微再多說兩句。

拓展一步,就是尷尬的“內聖外王”。 “內聖外王”是中國古代文化非常重要的命題,爲什麼我說它尷尬?“內聖外王”這個命題是莊子最早提出。但是到了後來,到了宋代理學家,把《四書》裏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個旗子舉得很高,就跟“內聖外王”合到一塊,什麼意思呢?你要做一個政治上的領袖,社會上的領袖,作“外王”,道德上應該是純粹無瑕的,先要“內聖”。這聽着非常好,宋江、劉備都是照着“內聖外王”來寫的。那爲什麼我說它尷尬?因爲現實中,這兩點也是排異的。魯迅說劉備是“長厚而似僞”——民間說“劉備摔孩子,邀買人心”。宋江也有“影帝”的嫌疑,你已經結交那麼多江湖好漢,幹那麼多違法的事,人家要把你的枷卸下來讓你休息會兒,你卻說朝廷法度絕對不能動,是不是有點做秀?

歷史上曾有一場特別有名的辯論,就是朱熹和陳亮。他們倆的辯論還捲進另一個有名的文學家辛棄疾,辛棄疾有幾首詞就是針對他們倆這個辯論寫的。他們倆辯論什麼事,朱熹是力主“內聖外王”的,所以拿這個標準來評價歷史,結果一個及格的都沒有,所有古代那些皇帝都不行。陳亮說你不對,比如李世民貞觀之治,這個人怎麼樣?朱熹說李世民簡直是超級大壞蛋,殺死他哥哥、殺死他弟弟,逼退他的老爸,還對他的嫂子和兄弟媳婦也有不軌的行爲,這個人簡直是人渣。陳亮說可是如果沒有李世民,能有當時貞觀之治的大唐盛世嗎?大唐盛世給天下老百姓帶來多少好處!這些好處重要還是你說的那點小的道德問題重要?倆人辯論,坐在一塊辯論,寫信辯論,這是中國思想界一個很大的事情。別人來評論他們這個辯論就說,朱熹有點絕對,要這麼一說,整個中國的歷史,一個及格的政治家都沒有。

所以這就來了一個問題,在歷史事實上,這個“內聖外王”是不存在的,我們把一個不存在的命題當成一個重要的標準,這本身是不是有點尷尬呢?而這個話題不但在《水滸傳》裏,在《三國演義》裏,在中國歷史上,實際上我們可以把它上升到一個政治哲學的高度,怎麼看待這個命題,都是一個複雜的話題。

* 本文據陳洪先生在首都圖書館的講稿整理, 文章轉發自微信公衆號“人民文學出版社”。

陳洪,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中文學科教指委主任,天津市文聯主席。

特別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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