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大雨連下了好幾天,地上不論何處都和久浸在水中的泥土一樣又軟又黏,空氣變得潮濕,她必須睜大了眼睛直盯那片灰白色的霧牆,才能看見躲在層層薄霧後頭的她。
  女人跳過一顆顆佇立在河床上的石塊,不發一響地來到她身後。而坐在石頭上的她這次並沒有專注於繪畫,懷中抱著前幾天才在巫醫帳篷裡看過的器具,手上下晃呀晃的,寶嘉康蒂偷偷摸摸地靠上前去想看清楚她究竟在做甚麼,沒想到風把她的髮絲給吹起,湊上了木蘭的臉龐,壞了她的驚喜。
  不知道是早有預備還是習慣了,木蘭揉了揉鼻子,輕輕撥開貼在她臉上的髮絲。
  彷彿是在抱怨她無趣的反應,寶嘉康蒂鼓起了腮幫子,在木蘭眼裡,她就像得不到糖吃的小丫頭,頑皮又任性。她似乎逐漸能理解,為什麼包華頓看著女兒時,眼底總是滿載著溺愛。
  「來,妳先洗洗腳。」她笑著說,一邊伸長身子把在寶嘉康蒂右側的米糕抓到懷中,接著把包裡的果子拿出來遞給了牠,果子很快的只剩下中間的核仁,她拍拍牠的頭,大概是種讚許。
  寶嘉康蒂沒有多想,擠上同塊石頭,學木蘭把腳掌泡在冰涼的河川裡頭。

  流過她腳底的河水緩緩地將長久附著在上頭的塵土給沖刷掉,赤足上的厚繭與傷疤一下變得清晰可見,她把她的腳勾了上來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袖口擦掉附著在上頭的水珠,並用手指挖出砵中的草膏,細細的塗抹在上頭。「就當作是報答妳的救命之恩。」
  
  寶嘉康蒂聽她這麼一說,咯咯地笑了——真的嗎?

  其實從一開始她看見寶嘉康蒂不穿鞋的腳時,就思索過她的腳是否有傷口的問題,剛好那天也從巫醫口中得知有相關可以發揮用處的草藥,當下,木蘭就有了要在下次見面時實行她想法的打算。
  不過就算木蘭不承認,從她不敢直視她的臉說話時,寶嘉康蒂就知道事有蹊蹺。再說,要不是她把她拉出去跳水,哪會有什麼救不救的問題。

  「所以,妳是因為我才偷跑出來的嗎?」她揶揄道。
  「才、咳、才不是偷跑出來,幾個使者上次淋了雨,回來之後咳個不停,總指揮要我出來找藥去。」但其實木蘭也不清楚,那時究竟是李翔真心為那群使者們著想,還是純粹只想打發她,隨便丟出一個理由,好讓她不能留在帳篷聽他們究竟在爭論什麼。畢竟他上回得知她單獨探查時展現出來的態度可不是這樣。

  「真要說的話,妳才是偷跑出來的那個人吧。」她輕推了一下與她肩併著肩的女人。
  「對自由的人而言,沒有偷跑這回事。」
  女人回手時沒抓準力道,差點就把她擠進河裡去,寶嘉康蒂連忙將她攬住。木蘭的頭便倒在她的肩上,那是她稍稍踮身就會碰觸到她雙唇的距離,嚇得她趕緊把下巴給壓低了。

  她的目光也正巧對上她的頸上的藍鍊子。
  「噢,這個啊。」她看她的眼睛連一下都沒眨,於是向她說明這個項鍊的由來。

  


  雨滴沿著編麻的紋路滑下,注進蓋在陶罐上的獸皮,因為天候的關係,商隊為了避免商品受損不得不提前回去。目送使者們離開後,包華頓回到屋內,而他最親愛的女兒一見到他出現在門口,也不管濕透的衣服,雙臂一展便撲上了他結實的胸膛。
  「親愛的,妳去哪啦?弄成這樣。」他抓了一條長巾蓋到寶嘉康蒂的頭上,親暱地揉了揉,彷彿她還是當初那個無法自己弄乾頭髮的三歲小孩。「瞧妳,笑得這麼高興,正好我也有好消息跟妳說。」

  「什麼?」
  「高剛向我提親了。」他彎下身,親暱的揉了揉她的臉頰,把她抱入懷中。「我求之不得!」
  「什麼!」她的雙臂被包華頓緊緊給箍在兩側,讓她沒能來得及抓住從頭上滑落的布條,但或許令她動彈不得最大的原因,是她父親口中的消息。

  「最近實在太忙了,別怪爸爸遲了這麼多天才跟妳說啊。」
  他放開她,轉身拿出一條鑲有一顆如湖水般澄澈的寶石的項鍊掛上她的頸子,完全沒發覺在他嘴角旁浮現的深溝同時也出現在寶嘉康蒂的眉間。「這是妳母親當時的嫁妝,天哪,我就知道,果然很適合妳。」

  「可是......」不忍心直接掃了他的興,她只得委婉地表達她心中的想法。「他好嚴肅喔。」
  她探向外頭,但男人在外駐守,她沒能看見他的身影。
  她不是討厭高剛,他在人民的心中不只佔有一席之地,勇士間相互較量膽識或是戰技,高剛一旦在場就沒人敢自稱是第一,酋長想替女兒尋覓另一半,他不外乎是最佳人選。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高剛可以說是嚴正的代名詞,寶嘉康蒂已經可以預想,未來她嫁給他後,還印著她足跡的地方,不是在家裡,就是在田間,而這是她最不樂見的結果。

  她知道父親選擇他是為了保護她,可是她呢?他好像從沒問過。

 


  「所以......妳會嫁給高剛?」「嫁」這個字實在太沉重,木蘭必須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得出口。
  「我想是吧?」剔透潤圓的寶石躺在鎖骨中央,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胸骨上。「他已經決定了,我也沒什麼資格爭辯。」女人收回掛在木蘭肩上的手,輕輕將之托起,寶石在陽光的照耀下透出更華麗的光彩,幾乎要刺傷木蘭的雙眼。

  她不敢再看,低下頭把視線放在掌心的紋路上。一道又一道的線條,她聽算命師說過,那正是每個人命運的走向。「可是,自己的未來,不是應該由自己決定的嗎?」既然不能決定從何而來,也不能決定該往哪去,那她們對這個世界來說,究竟是怎麼樣的存在?
  寶嘉康蒂放下那塊她母親曾佩戴過的鍊子,手掌滑過木蘭的頸側試圖抬起她的下巴提振她的精神,但木蘭垂下的頭並沒有如她所想的轉動方向。
  但那並非是為了刻意閃躲寶嘉康蒂,而是她不敢相信,她即使跨越了一大片海洋,還是遇上這種事情。她拉下袖口露出右方的小前臂,彷彿能夠看見八個斗大的墨字還印在上頭——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中午時分,白霧自濃轉淡,但氛圍卻反之變得沉重。

  「妳知道,在我的家鄉,多數的女人不被期許學習如何自力更生。」她放下寶嘉康蒂的腿,讓河水洗滌她覆滿膏藥的腳掌。「為了生存,她們必須依賴男人。」已經重新捲好快要落下的褲管,她卻遲遲無法拉直她弓起的背。
  「要滿足父母,甚至光宗耀祖,就是上得一臉好妝,向媒婆顯露出自己最得體、最得人愛的那一面,然後祈求她能替自己尋覓一個好夫君。」她不願憶起媒婆那天在宅子門口向她破聲大罵了些什麼,記憶卻還是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為什麼?她在心底自問,這種事情再怎麼天理不容,那也就讓她獨自承擔就好了,甚至是哪個鄰院家的姑娘都好,為什麼偏偏是她?為什麼偏偏是寶嘉康蒂?和她一樣,只因為她們是女人,就沒有能夠選擇的權利?
  「多半的男人只當她們是個名義上的妻子,娶來滿足父母親想要抱孫的期望......」雙手十指交扣抵在她的額上,擋住了她緊皺的眉。「少數能遇到真正疼惜她們的人,那是很幸運的了。」


  陽光穿透霧層照射在木蘭的側臉上,寶嘉康蒂望著她,看不透這彎起的背究竟承載了多少情緒,猜不清拳頭後沉思的腦袋中究竟在想些什麼,不過至少,寶嘉康蒂能從她得知自己並不是真心愛著高剛的反應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能嫁給花的那個人,一定很幸運。」她不知道木蘭有沒有聽見,因為她腳掌上的傷口突然刺痛起來奪走了她的注意,而寶嘉康蒂對於突然閃現的刺痛,也只能當作剛剛的草膏沒效了。


  而木蘭的眼睫垂了下來,喉底熱辣辣的,不再說話。
  「花?」
  因為即便她想說,她也不能說。


  寶嘉康蒂不希望在她僅剩自由時光裡,為珍重的人留下如此沉重的回憶,她對她是獨特的存在,勢必要有獨特的際遇。
  指頭嵌入她的指縫,她牽起木蘭。「來吧。」

 

 


  順著長長河道彎來彎去,有了風的助力,小舟在奔流中飛快漂移,也弄得她精疲力盡。究竟為了抵達了前方河中央那塊平地前拐了幾個彎,她壓根沒能算清。
        好不容易終於靠岸了,寶嘉康蒂也沒馬上止下腳步。「寶嘉康蒂?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她撥開垂墜在身旁的柳條,跟上前方的寶嘉康蒂。要是沒當地人做嚮導,她也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這麼隱密的地方。

  「噓。」終於來到目的地,她搭著她的肩,把她推到那棵巨大的柳樹面前。「花,仔細聽。」
  「什麼?」
  「仔細聽就是了。」她伸手闔上木蘭的雙眼。
  別無他法,木蘭放鬆她的膀子,專注在雙耳的感受上。
  柳葉相擦,蝶鳥重鳴,風徐徐劃過她的耳際,彷彿賢慧的智者向她低語。
  「寶嘉康蒂,是妳在說話嗎......?」
  「不,花,睜開妳的眼睛。」
  雖然她心底是篤定了就算張開眼也沒什麼事情傷害得了她,但猶豫還是在她腦子中轉了半响才消失。花木蘭張開眼,重新審視眼前的景象。

  「嗨。」那片浮現在樹紋上的慈祥面容說,溫柔的音色與剛剛在風中聽見的如出一轍。

  並非嚇得跳腳,也沒有失控竄出喉的尖叫,木蘭望著樹靈,半張開的嘴是用盡了力氣卻仍然連個音節都發不出來,她的感官被滿盈在四周的神聖之意給佔據,令她忍不住爬上樹樽,向眼前這棵參天巨木拱手作揖。
  「嗯?孩子,妳這是在做什麼?」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非本地人,對木蘭的舉動毫無頭緒。
  「柳樹婆婆,他在向妳敬禮。」比起常人看見柳樹婆婆,寶嘉康蒂看著木蘭的眼神更像是看見奇蹟般,女人一臉不可置信,柳樹婆婆並非是隨意會向常人顯露出她靈性的樹靈。

  「噢,這樣啊。」她輕笑。「寶嘉康蒂,妳該教教妳的新朋友,我們是怎麼敬禮的。」
  「像這樣。」她對著回過身來的木蘭演示。「拳頭,是妳。」她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上。「在我心上。代表妳很重要,或是我很在乎妳的意思。」

  木蘭把身子轉了回去,學著寶嘉康蒂的動作,將右拳擺上了左胸口。
  「嗯——」上頭的枝葉晃了晃,樹上的笑容煞是滿意。「噢!那是妳母親的項鍊,對吧?那還真適合妳啊。」
  「噢,這個啊。」她舉起那條鍊子,將它拿得更靠近柳樹婆婆些。「是啊,我父親幾天前給我的,說是我母親的嫁妝。」
  「啊!」彷彿是靈光乍現,她驚嘆。「妳要結婚了?是誰啊?該不會是高剛吧?」
  寶嘉康蒂聳聳肩。
  「啊,我就知道!」


  再度聽見那個男人的名字,木蘭一下子就對兩個人的話題失去興趣,毫無耐心仔細聽的她坐在一旁玩起指甲來,拇指再來是食指,她把每個指尖都碰了下,但寶嘉康蒂和柳樹婆婆的話題還是圍繞在那個她不願承認的事實上。
  直到交疊的指尖對她已無吸引力,她從包中探出僅剩的一顆果子,輕拋然後又接下,正想咬一口時,米糕就攀了上來,她起了玩興,拿著在米糕的面前晃呀晃好像在釣魚。牠想抓,但她偏不給,還故意選了個柳葉最多、最難看出果子會落在何處的方向扔去。

  她原是預期那隻浣熊會叼上個核仁,不然就是更現實些,什麼都不剩地跑回來竄進她盤著的腿中央,或是直接探進她的包裡找更多東西吃,然而超出她預想之外,米糕跑回來的時候活脫像是剛從獵人手中掙脫出來的野兔,驚慌失措的模樣和剛剛一臉渴望簡直是天壤之別。
  那團毛球不知是受到了什麼驚嚇,躲進女人的包中,顫抖的小爪不停的扒著包包內襯。牠反常的舉動,也引起寶嘉康蒂的注意。「米糕?怎麼了?」當她還在確認米糕的情況時,木蘭已經動身前往果子落下的位置打算一探究竟。


  踮著腳尖,她屏息,撥開層層柳條織成的牆鑽了過去,沿著地上有些凌亂的足跡和破陶片前進,她聽見了熟悉的口音。
  「老大,這些東西敲不壞啊。」渾厚的嗓音,木蘭認出那是幾天前被趕出李翔帳篷前聽過的聲音。她悄悄探出頭來,看見那名身形肥胖的男人將手上那幾顆漂亮的小石子扔到地上。
  「你傻啦?那可是寶石啊,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讓你敲碎的。」他用手掌拍了他的頭,恥笑他的愚蠢。「唉呀,弄不壞的,反正這麼小,乾脆就帶走吧。」他拾起被扔在地上的珍品,塞進衣襟裡頭,又抽出把劍,在獸皮上面割了幾痕。「看我這粗魯的,夠像野人的風格吧?」

  野人?
  破壞?

  幾個線索從她腦中跳了出來,但還是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拼圖,手握幾張碎片的木蘭肯定自己是需要空檔好好回想她之前究竟在帳棚外聽見什麼,於是她蹲下身來,想藏匿自己的蹤跡偷偷觀察使者們接下來的行動,但要不是一轉身就拋開腦中所有關於對方為何在這破壞物品的疑問,轉而用盡全身力氣去抵擋想撲向官兵的寶嘉康蒂,那麼事態可能會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冷靜一點!」礙於距離,她只得用氣音警告她。
  但男人們無論是言行還是態度都讓寶嘉康蒂怒不可遏,此刻木蘭的話能行至最近的距離也就是她的耳畔了,一點也沒法傳進她的耳中。「不!花!放開我!」她對她說,身子賣力地往前伸。

  難受的不只是她,為了掙脫,寶嘉康蒂不停扭動,帶起的手肘也不斷撞擊想要阻止她的木蘭,扣在女人腰際的手指一根一根因為痛楚而卸除。即將掙脫箝制就要衝出草叢外的寶嘉康蒂好似搭上弓蓄滿力的箭,而木蘭知道她一旦鬆手,那後果肯定是不堪設想,不得已,為了吸引回寶嘉康蒂的注意的她一慌,就往女人脖頸那條細鍊用力一扯。

 


  「什麼聲音!」官兵們提起了警覺。「去檢查!」被稱為「老大」的男人下令,她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木蘭也清楚這下要是不躲起來,那可就完了,寶嘉康蒂和那因拉扯而斷裂的項鍊殘骸,她只能選擇前者。  
  先把失了神的寶嘉康蒂安置在旁邊的樹幹後頭,確認她不會再靠過去之後木蘭才再度上前勘查。「唉呀!老大,快過來看看!」場面太危險,動作也不夠快,他們搶先木蘭一步奪走方才落在地上的項鍊。

  「真是老天降下的禮物!有了這個,我看李翔就是不相信也反駁不了了。」

  這下事情似乎有個雛形了。但害怕再次引發危機,她默默退開,想要找寶嘉康蒂商討對策,然而她一回身,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寶嘉康蒂......?」她向柳樹婆婆投射疑問的眼神,對方則是努了努下巴,向著停靠小舟的地方示意。

  「寶嘉康蒂!」
  此時女人已經坐上屬於她的那艘獨木舟,正要划槳離去。
  「等等!」她跑上前,用手抓住小舟前端,不願意就這樣放她走。「聽著,我很抱歉——」

  「花!」她試圖扳開她的手,但木蘭非常堅持。「太遲了。」
  「寶嘉康蒂,妳必須告訴你的父親,他們——」
  「對!我必須告訴我的父親,它壞了!」她打斷她。「但你要我怎麼告訴他⋯⋯?」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原來她們都一樣,都只不過是想做一個可以讓父親引以為傲的女兒罷了。

  女人的眼神像一把銼刀直直穿透她,霎時彷彿有一名師傅劃開了她的胸口,把她的骨肉當作一塊又一塊木料,將她雕成一座沒有靈魂的雕像,在指甲留下任何褐灰如烙鐵燙下的疤的抓痕前,她的手軟了下來。

  小舟沒了阻礙便逕自游向河道,水波的撞擊聲淹沒她的請求。「拜託......」這次,失落沒有一閃而逝。

  她好想把她喚回來,可是就算她想,她也沒有能力、沒有資格,鍊子被扯下的那一刻,不只她在寶嘉康蒂心中的地位,就連某一部分的她,都一起墜碎了。鬆軟無力的雙腿在地上托迤,竭盡全力才把那黯然無神的身軀領回樹樽旁邊,但不過是只比她高了一點的距離,她費了好大的勁才還是爬不上去,只勾到包包的肩帶,再連同自己一起摔了下來。
  
  

  「妳能幫幫我嗎?」她躺在地上,她抱持著最後一絲希望問她。  
  「抱歉,我只是一棵柳樹,起不了什麼作用,孩子,妳只能靠自己。」她的眼角彎了下來。「不過,沒有誠信支撐的關係,就算不是今天,遲早也會分崩離析的。都是一樣的結局,孩子,我想那時,妳也不會比較甘願的。」
  「什麼意思?」
  「妳知道我在說什麼,親愛的,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終於聽出她字裡行間所代表的意義,可是她好像不管說什麼去解釋名字或是隱瞞身分這善意的謊言,都只是沒有勇氣去承擔後果的理由。「對不起。」她只能這麼說。
  她好想哭,可是淚水彷彿凝結在她的眼眶裡,冷冽一如女人的回應。視線變得模糊,她盯著那片蔥蘢的墨綠色間的點點光芒,分不清楚究竟是樹葉在發光,還是單純只是透進來的陽光。

  她回想起來她說給她聽過的故事,「柳樹婆婆,傳說是真的嗎?」她開口低聲問道。抬起手的時候,她感覺到下胸剛剛受到撞擊的地方還有些疼痛,不過或許她現在不需要的是靈草,而是一碗孟婆湯。可是,她只想忘記剛剛的意外,不想忘記她。


  幾個呼吸過去,空氣依然一陣沉默,她從地上坐起身來,而那張臉,早已消失。
  

 

 

 

  要到達柳樹婆婆所在的地方本來就不容易,木蘭花了加倍的時間才順利回到較為熟悉的領域,回到營地時,商隊的船都靠在河岸,除了她乘坐的那一艘,獨木舟也沒有少了數,難以用行蹤判別今日所見事件的真偽,她著急起來,掄起了包包就往最大的帳篷跑去。

  帳篷看上去雖然不大,但要容納這次交易行動負責領頭的長官還是綽綽有餘,但平心而論,裡面目前的狀況可以說是她踏上這塊陸地以來看過最擁擠的一次。爭吵聲不時伴著器具相擊的噪音,她是幾乎要把背貼在布簾上才能分辨究竟哪句話是哪個人說的。紛亂的情況越演越烈,直到總指揮都受不了了才被一聲命令給遏止下來。

  「肅靜!」僅靠一吼就鎮住這麼鬧騰的場面,也難怪皇上要指派李翔為總指揮了,她想。
「你!給我好好重新說一遍。」

  每個人的視線都隨著李翔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就連木蘭也忍不住掀起了一角廉帳偷看,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人身上,沒人察覺到布幕後還有個竊聽者。
  「報告長官,今日運送貨物回來時,我跟阿傅原本船隊最後頭,結果跟丟了。找路找得太累,於是就暫時靠岸休息下,誰知道野人就這麼盯上我們,溜過來把我們給敲昏了。」他揉了揉後腦杓,好像真的有傷一樣。「等到我們醒來的時候,貨品就變這樣了。」

  李翔摸摸下巴,抓起被劃破的獸皮看了看,又仔細地瞧了瞧裂痕滿佈的陶罐。「這是真的?可是沒有道理啊。」
  「當然是真的!」一受到質疑,男人急忙辯駁。「他們那群粗魯的野蠻人哪需要理由?上次也有過,更別說之前冬天的時候,一言不合就刺傷了咱們總督!呸!」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手腳骯髒就算了,連腦袋也少根筋,指揮大人,這是我跟阿傅在清點商品時所發現的,這下是罪證確鑿了吧!」他從旁拉出一條澈藍色的寶石鍊子。
  憤怒?難受?木蘭沒有辦法解讀李翔聽完小權說明後的神情。他的眉頭緊皺,歪著頭端詳那條鍊子。
  不是他們所習慣的造型,一定不是商品;更不用說這東西顯然是給女人用的,除了隱藏身分的木蘭,諸君當中沒有任何一名女性,就是涵著陰柔氣質的也沒有,所以顯然也不是使者們的私人物品,這鍊子不由分說肯定是個證據——不,只有木蘭知道,這全是謊言。

  李翔點點頭,大抵是同意了小權的說法,總指揮都這麼做,底下的人也一併認同起來,開始商討究竟要怎麼處理這回事。「不如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們就出發,拿這條項鍊去興師問罪。」叫阿傅的男子提議道。「抓得他措手不及。」
  嘴角微微勾了起來,小權附議:「為了彌補失誤,就讓我們下人去辦,如果他們還不認罪,那還請大人親自出馬了。」他拱著手彎下身來。

  明白真相的是她,不是李翔,沒明瞭到事態的嚴重性,他揮了揮手就這麼順了他們的意讓他們負責辦這件事。「去吧。」
  為搶著先機必定是清晨就要就要出發,這樣一來很多預備事務都必須提前完成,衝突在即也沒人敢鬆懈,全員一下動身起來,她在尚未有人發現之前躲了起來,默默跟在阿傅跟小權的後頭,一邊揉了揉自己捏得發酸的拳頭,一邊想要怎麼說服他們停止作惡。

  「小心點!」她想得太過入神,不小心就撞到了人,不過與她擦肩而過的人也只是警告一下,沒有察覺任何異樣,不只他,或許她在這是真的太過影薄以至於大家都沒發現她走的根本不是往自己帳篷的方向。

 

  兩人停步的位置離主帳篷的距離稱不上近也不算遠,似乎正呼應著他們的位階。
  「老大,這事能成嗎?」阿傅在小權踏進帳篷之前丟出了疑問。
  「少傻了。」他拍了拍阿傅的腦袋。「冬天那次我們演那一齣早就該成了,沒想到讓那野人的箭插進老頭子的肩窩逼得他回國,還有他兒子來頂。」他比手畫腳道,噘著嘴唇一臉不悅。「這次一定成!這總督也一定是我——」

  在渡洋之前她就見識過宮廷裡輔官們勾心鬥角的戰爭有多激烈,她不難理解他們想上位的心情,可是手段卻令她難以釋懷。在上一秒之前,她還覺得李翔曾逼著她跟著商隊不要落單只是觀念偏差,從沒想過其中有著令人如此難受的原因。

  不像寶嘉康蒂還有人攔著,這次她沒等他說完,就往他眉角出了一拳。
  男人一下失了重心倒在地上,她壓上去,往他的鼻樑扔了第二拳。「這拳是為了寶嘉康蒂的!」第三拳為了她自己,第四拳為了被牽累的大家,可第五拳還沒碰到,她便被有身形優勢的阿傅抓了起來。
  人群圍了過來把兩人架開,小權咳了咳,抹了抹被血沾濕的嘴角,靠著旁人的助力重新站起來。「你剛剛說什麼?」他輕笑,彷彿剛才他打在他身上的拳頭根本不足掛齒。「為了誰啊?寶嘉康蒂?」他拍了拍沾在身上的泥土,啐了一口血水。「我怎麼從沒聽過這名字?」

  「花平,」他緩緩步上前,湊上木蘭的耳旁用只有她聽得到的聲音挑釁:「你得幫幫我謝過她,要不是她落了鍊子,這指揮還沒那麼容易相信人。」這番話讓木蘭又冒出想揍他一拳的衝勁,但她的肩膀被狠狠卡死了,連挺出胸來都很困難。
  「兄弟們!」小權退開來,向著圍觀的眾人大喊。「這名字我們誰都沒聽過,這小子肯定是跟那群野人有了私通!」
  「叛國賊!」阿傅應和。「該依法處置!」
  「還不動手把他關起來!」小權指著她的前額,向著後頭的官兵命道。

  「等等,你們沒有證——」她整個人被架了起來,嘴巴被布巾給封住,辯駁的資格都被剝奪的情況下,她只能向她最信任的那個人投射求救的眼神,然而李翔只是站在後方遠觀一切,並沒有出手干涉。


  相較一般男性,她的身材嬌小許多,所以時常被營區裡的人當作男孩子看,這回也不例外,平常人被帶走的時候還有腳掌可以反抗,而她是連隻腳指頭都沒辦法碰上地,只能用雙手搥打扛著她的人的背,但那人不予理會,到了指定地點便把她的雙手連著支撐帳篷的柱子捆了起來,臨走前的表情似乎還嘲諷了她一番,她不甘示弱地用眼神回擊,但對方只是轉過身拉下簾帳,似乎是在叫她不要再浪費力氣。

  與外界僅隔著一道簾幕,關著她的地方實際上是平常被當作倉庫來用的帳篷,但即使非常臨時,還是發揮了一間禁閉室該有的功能。
  她扭了扭肩膀試著把手掌從繩圈中拉出來,但除了在腕部留下幾道擦痕之外,沒有其他的事情發生,她改伸長了腿想要勾倒罐子,希望裡面有些工具可以使用,但連邊都沒擦到,她的胃突然一陣緊繃。她的腿無力地軟了下來,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癱在背後的柱子上,她這才突然想起自己從遇見寶嘉康蒂之後就沒有再進食過。

  夕陽西沉不需要多久的時間,外頭的光線逐漸暗淡,原本微弱可視的光芒一下便完全熄滅,她的世界沉寂下來,疲倦捲走了她的意識,帶往了無盡的黑暗。
  不知道時間走了多遠,木蘭再次醒來的時候不只肚子、頸子,她覺得全身都在發疼,感覺一如當初墜入河面的感受。還是她其實根本早就死在河底了?或許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覺?不然她怎麼仰起頭便能望見前方有道模糊的亮點,一如從水底望向太陽那樣刺眼。


  不對,那天可是下著雨呢。

 

  火光映著拉開廉帳那人的側面,照出他眼底別於先前那股冷冽的歉忱,他把燈籠放在她的腳邊,用手指比了安靜的手勢才亮出一碗藏在背後的清湯,木蘭心底不想領情,但實在抵不過飢餓的誘惑,當李翔拿掉綁在她臉上的布並將碗湊到她嘴邊時,她最後還是喝了。
  「為什麼?你那時候不阻止他們?」
  李翔搖搖頭:「我反而想問你幹什麼揍他。」他把碗更傾了些,等到湯碗見底,便把燈火給吹熄。「他們可沒欠你什麼。」少了光,她沒能看見男人席地而坐,雙肘撐著腿,十指緊扣抵在下巴上。
  「但他們欠了別人什麼。」木蘭沉思了一會,覺得不好便不明說。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看不見李翔微微勾了起來的嘴角裡頭還有些哀沉。「不得不說,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他替木蘭重新綁好布條,還刻意弄鬆些之後拾起碗和燈籠站了起來。「但天快亮了,他們大概也差不多要醒了,我想等有機會再跟你說吧。」

  男人出了帳篷,沒馬上邁步,靜靜地低著頭省思。他們說她與野人私通,可是他知道木蘭不是那樣的人,相反地,她很真誠、很善良,她更可以說比他這個兒子更像他爹,他們都有同一種性子,為了一個人、一件事,為了所謂的正義可以連命都不要。
  漸明的晨光沐浴在他的背上,李翔走到河邊,把碗探進冰涼的河水中沖洗,那只木碗微微盛起了些水顯得特別光亮,不過他甩了一甩便乾得差不多了,倒是他心底的那股懷疑,遲遲未散,像沉在水裡的色料,沒能攪開。

 

....To be continued

 


 

本週大爆字所以更新的進度慢了點,還是有在努力請大家不要嫌棄我undefined

有點想打什麼可是怕講出來多多少少影響看文的想法我覺得還是最後完結之後再來弄一個總心得整理好了(如果我有空的話

總之希望大家看文愉快undefin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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