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

  一天的軍訓總算結束了,大家都累得夠嗆,走路沒精打采,隊伍懶懶散散。

  教官爲了鼓舞士氣,命令大家唱軍歌:“大聲點唱,一路唱回去。要不然晚飯時間推遲半小時!”

  說着,他側過臉面向隊伍。表情嚴肅,目光犀利。

  “你爲啥不唱?”

  “累了,不想唱!”

  娟子正生着氣呢。剛纔進行臥姿射擊訓練,教官嫌娟子動作不夠標準,扯着嗓子批評她:“身體要俯臥地面!你屁股翹那麼高做啥,又不是讓你跳舞。”

  娟子嗓音脆亮,喊口號響噹噹的,動作標準。軍訓第二天就因表現出色被教官定爲排長,協助他訓練她這個班的大一新生。

  這隊伍裏,除了教官,就是娟子大。卻被他當着同學的面這樣奚落,娟子覺得很失面子。

  此時,她心裏擰着一股勁兒要和教官作對。

  本來痛經,軍訓偏偏定在十月,地面的涼氣使她感覺肚子更加不舒服。她緊閉着嘴,就是不唱。

  “你是排長,你不唱,別人怎麼服你,你怎麼帶隊伍?唱起來!”教官和娟子並排走。

  “不服就不服,我不當這個排長還不行嗎?”

  “你……”

  “兵”遇上“秀才”,教官一時語塞。

  “我……我怎麼啦!”

  眼看着兩個人要槓起來,室友見機幫腔:“教官,娟子這兩天是有特殊情況,你就別跟她一般見識。”

  教官不說話了,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比這羣“女兵”大三四歲,基本生理常識還是懂的。怪自己魯莽,把她們當男兵了。

  “接下來的訓練過程中,身體不舒服就說一聲,別硬撐着。這是命令,你替我傳達給其他女生。”教官的語氣緩和了很多。

  一聽這話,娟子就不那麼生氣了,心想:排長的確應該起帶頭作用,樹立好榜樣。她調皮地衝教官做了個鬼臉,響亮的歌聲飄起來:“……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晚上就寢燈一熄,姐妹們的臥談會啓幕了。七嘴八舌地又拿娟子開涮。

  “娟子,我明天請假,你跟教官說一聲,我肚子疼。”

  “你這是想偷懶了,懶蟲!”

  “哈哈,是啊,娟子,我可不像你,巴不得每天都能看到教官。”

  “對對對,娟子對兵哥哥情有獨鍾呢。”

  “哪裏有,你們盡瞎說。”

  “別怪我們沒有提醒你,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教官名字叫什麼峯來着?明天打聽打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哦!”

  娟子臉紅了,不吭聲,只用牙輕輕咬着被角。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她從小就對軍人有莫名的好感。

  情竇初開之際,她就暗自許下心願:以後一定要嫁個當兵的。

  至於這個教官嘛,嗯,的確符合娟子心目中的形象:身姿挺拔,尤其是那張棱角分明的臉,冷峻得不敢直視卻又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就是皮膚黑了點兒,這很正常啊,軍人嘛,整天風吹日曬的,不黑纔怪。

  想着想着,娟子就入夢了,夢境起初很美妙:娟子和教官牽着手漫步於一片秋的落葉中,金黃的、鮮紅的葉子,繽紛飛揚,似在畫中。

  後來夢境畫風突變:大風捲着塵土,迷了眼睛,教官鬆開了娟子的手,她慌亂得呼喊,卻沒有迴音。

  爲期半個月的軍訓接近尾聲。離別的氣氛越來越濃厚,有人已經準備好了送給教官的禮物。娟子卻按兵不動。

  室友替娟子着急:“娟子,你可是排長呢,也不表示一下嗎?何況教官那麼喜歡你!”

  “是呀,總該留個紀念纔好。”

  “我可想不出送什麼東西給他 ,咳咳咳……”娟子話還沒說完,就又咳嗽起來。最近幾天又是喊口令又是拉歌,嗓子都累壞了。

  正打算下樓去醫務室拿藥。剛一開門,嚇一跳,教官站在寢室門口!

  他手裏攥着兩盒藥。那張冷峻的臉,多了點兒侷促不安的表情。

  他把藥遞在娟子面前,清了清嗓子:“馬上吃了,好好休息,別耽誤了明天的閱兵式。”說完,嘴角不自然地向上揚了揚,轉身走了。

  娟子被教官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呆了,接過藥,一時愣住。腦子裏像缺氧一般,幾秒空白,不是因爲緊張,而是因爲——興奮又緊張!

  “哇哦,娟子,有戲哦!說什麼別耽誤了閱兵式,我看教官是心疼你吧。”

  “就是就是,病在你身,痛在教官心。哈哈……”

  室友們調侃着。娟子在她們的笑聲中回過神來,瞪着眼睛:“你們亂講什麼呀,軍訓都要結束了,我可不想異地戀。”

  說話間,心裏竄出一種戀戀不捨的味道,惹得眼睛都溼熱了。

  軍訓的操場附近有一片樹林,平時訓練休息期間,大家都喜歡去那裏打打鬧鬧。上午的軍訓閱兵式一結束,娟子就早早來小樹林等。

  昨晚她讓室友捎了小紙條給峯,約峯來這裏,說有東西要送他。

  峯和戰友們的軍訓任務圓滿結束了,中午他們就得打包集合回營地。他向帶隊班長請了十分鐘的假,匆匆趕往小樹林。

  娟子看着向她奔來的峯,想起了紫霞仙子說的那句“我的意中人,是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着七彩祥雲來娶我。”臉上就騰起一層紅雲。

  峯剛在娟子面前站定,她就將事先挑揀好的一片金黃的落葉放在峯的手心,說:“這是在我夢裏出現過的一片葉子,送給你,夾在你最喜歡看的書裏吧。”

  這句話,娟子都數不清在心裏默默地排練了多少次。

  峯不說話,只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片鮮紅的葉子遞給娟子,微笑着看着娟子,眼神裏滿含柔情與不捨。

  娟子瞧瞧兩人手裏各一片葉子,“噗哧”一聲笑了:“我們兩個心有靈犀啊!”

  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捻住葉柄,轉動着葉子,極力和着心裏好多隻小鹿亂撞的節奏。

  “這是我的地址,有空給我寫信。部隊裏打電話不方便。”

  “嗯,我的地址你知道的吧。”

  “知道,我會寫信給你。再見!”

  “再見!”

  “娟:

  見信安好!

  冬天終於過去了,你那麼怕冷,春天是爲你而來的。我這裏一切都好,再過幾個月你就要大學畢業了,有何打算?

  安。

  峯

  1998年4月16日。”

  這個人,真是……每次都寥寥幾句話,就不能多寫點兒嘛。

  娟子嘟囔着,一邊熟練地把信紙折回原來的樣子,裝進信封,抹平,打開一個鐵皮盒,放進去,壓了壓。

  又一個盒子裝滿了。娟子瞅了瞅書架,那裏有兩個盒子,也裝得滿滿當當,全是她和峯這三年間往來的書信。

  峯帶完娟子她們那一批軍訓,當年12月份就復員回了自己的家鄉,一個南方的小城市,和他父親一起打理家裏自辦的工廠。

  說好的不想異地戀,可是,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在劫難逃。人家不是都說:對上眼了,沒有辦法的事,哪兒是理智能控制得了的。

  娟子在北,峯在南,兩人天南地北各一方。在那段電腦還沒有普及的年月裏,沒有QQ,更不知道微信爲何物。

  煲電話粥是娟子和峯互訴衷腸的奢華方式,因爲一張電話卡里的費用打不了幾次就告罄。傳統的“鴻雁傳書”倒是經濟實惠,而且話多話少、次數頻率都不受限制。

  這下好了,橫亙在兩個人之間的如銀河般的空間距離要因爲娟子畢業而消失了!娟子滿心歡喜地回家,她告訴父母,她要去峯所在的城市工作,結束異地戀!

  媽媽首先反對,抹着眼淚:“好不容易供你讀完大學,你去那麼遠的地方,不就等於我白生了你這個女兒!”哥哥也堅決不同意,說娟子是家裏唯一的女兒,也是兄妹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他們捨不得讓她承受背井離鄉之苦。

  唉!如何是好?媽媽的身體狀況令人堪憂,她這個貼心小棉襖怎麼忍心棄媽媽於不顧呢?

  現實讓娟子左右爲難。

  “峯:

  我被拋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何去何從?我好迷茫啊!

  ……”

  從來沒有一封信寫得像這次,讓娟子感覺沉重得連筆都握不住。

  信寄出去一個多月了,娟子才收到峯的回信。

  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的信,峯寫得很長。

  “娟:

  過了這麼久纔回信,你一定等着急了吧?本來想打電話給你,可是有些話我不知道怎麼張開口說。

  我曾經很多次想:要麼你來我這裏,要麼我去你那邊。可是現實是我們誰也離不開自己所在的地方。我父親上個月突發腦溢血去世,我是家裏的長子,我的爺爺、母親和妹妹需要我照顧,我必須替父親把家撐起來,把工廠辦下去。

  如果可以,你畢業後來我這裏,我幫你找一份合適你專業的工作。轉念又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以前你不止一次提起你母親身體不好,想必這應該是你的苦衷。

  無論如何,感謝你這幾年帶給我的快樂。不管你做怎樣的決定,我都理解並支持你。

  ……”

  娟子拿着信紙的手無力地垂下來。自己心急如焚等來的消息居然是這樣的。

  你不能來,我不能去,就是要分手的意思嗎?

  “初戀都走不到最後。”

  這一讖語難道也要在我的身上得以驗證嗎?

  娟子又一次獨自來到學校操場,這裏是三年前她們軍訓過的地方,也是娟子對峯暗生愛慕之情的地方。

  記不清多少回了,她一個人孤單地坐在看臺上,想念遠方的峯。

  她又來到操場附近的那片小樹林。春天了,樹上發了嫩葉新芽,地上的葉全都已經乾枯得看不出原來的色彩。

  娟子猛然間想起紫霞仙子說的那句話後面還有一句:我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這結局。

  也許,那個夢,以及三年前兩人不約而同選擇。

  樹葉作爲臨別禮物,就已經預示了今天的結局。縱有多鮮美的樹葉,終究抵不過秋風冬霜的摧殘,變得黯然失色,直至零落成泥無蹤影,即使來年又生發出來,也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片。

  娟子回到寢室,將峯送給她的那片失去了本色的枯葉拿出來,夾進信紙裏裝入信封。這,是她給峯的最後一封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

  告別了學校,告別了充滿初戀的歡喜和憂傷的時光,娟子在自己讀大學的城市做了一所高中的語文老師。

  學校爲了讓娟子更快適應教學工作,提高教學能力,給娟子請了個師傅——李老師。

  李老師比娟子大八歲,有個兒子,他妻子幾年前去世。聽說在一次特大沙塵暴中,他妻子下班騎自行車路經一堵殘牆,牆被風吹倒砸在身上,不治而亡。

  李老師是學校的骨幹,義不容辭地收了娟子這個徒弟。他一有空就去聽娟子的課,給她一些指導和建議。娟子好學,也常去聽李老師的課。李老師知識淵博,睿智風趣,他的語文課上得引人入勝,娟子常聽得如癡如醉。

  李老師有時忙不過來,就讓娟子幫他接兒子放學。漸漸地,一來二往,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別人都以爲是一家三口。

  校長夫人是個熱心的女人。她找機會撮合娟子和李老師。

  “李老師人不錯,就是年紀比你大些,但也無妨,這樣的男人更知道疼女人。再說了,你一個農村出身的女孩子,在我們這省會城市成家立業得多辛苦。李老師還有現成的房子,你嫁給他,至少少奮鬥五、六年。”

  娟子思前想後:自己也到了該嫁的年齡,大學一畢業媽媽就爲自己的婚事操心。反正就是搭夥過日子,只要人好,和誰過不都一樣。

  於是,她遞話給校長夫人:“也不知道李老師怎麼想,興許人家嫌我太年輕沒見識呢。”

  校長夫人立刻會了娟子的意,促成這樁好事。

  娟子和李老師結婚的那天,室友們都來了。看着娟子幸福的樣子,大家都不曾提及當年的軍訓以及那個教官。

  婚後沒兩年,娟子生了個可愛的女兒。李老師兒女雙全,樂得合不攏嘴,對娟子更是體貼入微。

  “寶貝兒,快點兒,那邊有一個空位置。”正值晚高峯,地鐵站裏塞滿了下班回家的人。好不容易擠上車,還能看到個空座位,太意外了。娟子拉着一瘸一拐的女兒朝着空座位擠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差一步,前面有個中年婦女撥開她“這位,麻煩靠邊讓讓”,然後一屁股坐了上去。

  娟子有點兒沮喪,她安慰女兒:“寶貝兒,我們站一會兒吧,很快就到了。你忍一忍。”女兒只好靠着娟子站着,左腳不能太用力着地,時不時擡起來。

  那婦女見狀,立刻起身:“孩子腳疼,是吧?那讓孩子坐吧。”

  娟子有點兒不好意思:“沒事兒,你坐吧。”

  “讓孩子坐吧,我看她怪疼的。”

  剛剛進站下樓梯,女兒的左腳崴了,娟子參加過急救培訓,就自己給女兒檢查了一下,沒什麼大礙,只是有點兒疼。

  “謝謝阿姨。”女兒坐下,替娟子拿着包。

  娟子握住扶手和那婦女面對面站着,連聲道謝:“您真是個好人!”

  “早知道地鐵上這麼擁擠,我們就打的回賓館了。你本來就不舒服,還有好幾站路呢,你吃得消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娟子身後傳過來。

  娟子乍聽,這聲音……好像在哪裏聽到過。

  好奇心驅使她轉過身瞥了一眼,啊!?竟然是他!

  娟子轉過臉的同時,峯也認出了娟子。兩個人都怔怔地站着,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讓座位的中年婦女先開口了:“你們兩個認識?”

  娟子才反應過來:“嗯,他是我讀大學軍訓的教官。”

  峯附和着:“是是是,十幾年過去了,能在這裏碰見,真是太巧了。你孩子都這麼大了,我們也老了。”

  “嗯,我女兒下半年讀初中。我趁這個暑假帶她出來散散心,初中該忙了,沒多少時間玩。這位是嫂子吧?”

  “是,這是我愛人,身體不太好。我帶她來上海看病,順便看看大上海這個花花世界。”

  “真是有緣啊,咱們一起吃個飯,你和峯敘敘舊,天南地北的,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能在這裏重逢,很難得的。”峯的愛人提議。

  娟子該下車了:“不了,不了。我到站了。嫂子,你好好養身體。教官,再見。”

  站臺上,娟子目送載着峯的地鐵離去,地鐵太快了,一閃而過。娟子都來不及仔細看看峯這麼多年的變化。

  來不及就來不及吧。

  歲月匆匆,該帶走的帶走,該留下的留下。多少往事都成了過往雲煙,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慶幸,各自所遇皆良人,重逢時彼此都已是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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