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導演新作《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是他繼《浮城謎事》《推拿》等影片之後,嘗試將電影受衆更進一步由早中期的文藝青年,擴大至普通觀衆羣落的作品。影片主演陣容的搭配頗爲考究,既有熟悉他創作方式的老搭檔秦昊、張頌文,又有粉絲基數強大的井柏然、馬思純,以及風情迥異、影迷羣體有別的小宋佳、陳妍希,這也顯出他(或出品製作機構)在堅持電影風格之外的商業考量。

  可惜正如六位主演的表現高低不等,拿廣州城中村冼村拆遷過程中發生在不同年份的兩起命案,串講時代人心、利益衝撞、官商勾結的“風雨雲”,儘管用晃動的鏡頭、跳脫的剪輯、陰暗的光線、突降的雨水、特寫的表情等帶出了婁燁鮮明的個人標籤,不過他讓幾個人物悉數跳下時代的列車,紛紛滑向情慾的深淵,也暴露他耽於沉溺角色主觀情緒的可怕。雖然時代風雲向來被婁燁拿來當作服務人物情感的移動背景板,並因此斬獲一大堆忠實擁躉,但就《風雨雲》而言,中途棄時代於不顧的結果,是敘事的前後斷裂和邏輯漏洞,宣傳語“電影會幫我們記住,我們和我們的時代”成了“爲賦新詞強說愁”,影片離婁燁一直致力拍攝的“局部的真實”異常遙遠。

  婁燁2001年拍攝的紀錄短片《在上海》,觀衆在他本人旁白的牽引下,跟隨搖搖晃晃的主觀鏡頭,由呈現熟睡女性裸背的私人臥房來到他小時候生活過的街區,繼而走馬觀花領略上海的標誌性建築和繁榮的景象,看到蘇州河沿岸討生活的小老百姓,他們的吃喝拉撒,都被偶然闖入的攝像機照本全收。某些畫面涉及的人的舉動,原本屬於世俗層面不能示衆的隱私,但由於發生在公共場所,婁燁並沒避諱。在他看來,可能令很多人不快的鏡頭屬於“偶然的局部的真實”,代表另一個上海,也代表北京、南京、武漢等城市的另一面。加上最後攝影師被認爲侵犯了肖像權的兩個陌生男人追打,這部僅有16分鐘的短片足以概述婁燁這些年的電影風格和創作着力,以及他明知可能不被主流市場接納仍然堅持向前的執着。

  他用手持攝影呈現的晃動甚至失焦的局部世界,是與光鮮體面概無關係的邊緣人士賴以生存的溫牀,也是他們自我保護的壁壘。同時正是因爲活在正常的大多數不願、不屑踏足的天地,他電影中主要角色往往帶着浸淫於壓抑陰暗的環境許久的印痕(少數角色譬如《蘇州河》中的牡丹則有不被世俗污染的天真),久而久之由環境塑造的面孔無論看起來陰鬱亦或開朗,都不過是防禦外界、掩飾激烈似火性情的軀殼。他們遇見愛情便緊握不放,是因把愛情當作自我存在的依憑、建構極小範圍社會關係的載體以及抵抗世俗法則的武器。一旦失去或預感失去愛情,這些角色要麼乾脆將死亡當作歸宿,要麼嘗試用極端的暴力或性愛將身體榨乾。

  《春風沉醉的夜晚》裏小書店老闆王平在江城切斷與他的聯繫之後,多次來到江城築在江邊的簡陋小屋,一邊回味兩人以往密會時的刺激與甜蜜,一邊渴盼看到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多次等待無果,他割腕自殺,臨死並不知道江城是有着三窟的狡兔。《浮城謎事》裏的打工妹陸潔明知喬永照有嬌妻和愛女,仍然願意爲他及他們的兒子去做難見天光的賢妻良母,希望爲自己贏取一份尊嚴時,她鋌而走險犯下命案。《花》中的北京教師花盡管被法國藍領情人一次次背叛,卻無法撫平與情人纏綿的渴望。《推拿》中的盲人按摩師王大夫準備拿出用於結婚的錢款替弟弟償還高利貸,想到這有可能令他失去好不容易纔擁有的愛情,改用一把菜刀數次割傷腹部用血抵債……

  《春風沉醉的夜晚》

  另一種愛情的滋味,婁燁除在第二部影片《週末情人》的結尾,用一段夢境展現之外,僅讓《推拿》裏的小馬品嚐過。小馬保護心儀的髮廊妹小蠻時與壯漢的激烈搏鬥,不僅讓他徹底贏得小蠻的真心,也令他失明多年的眼睛意外看到微弱的光。然而婁燁並沒讓他們自此融入主流人羣,相反讓他們與過往的一切不辭而別,攜手在某個隱蔽的角落過起平靜的日子。由此反映出那道設置於廣闊社會與邊緣個體之間的屏障,在婁燁心中如此根深蒂固。

  此份執念讓婁燁鏡頭下的“行動派”情癡遇到“幻想派”的特定觀衆羣體時,能讓後者以將角色情緒外化放大的手持運動鏡頭爲媒介,產生強烈的代入感。可是也造成婁燁有時難以理性看待角色,先行代替觀衆沉溺於某種情境。《蘇州河》中與美美構成男女朋友關係,從沒露面但參與敘事的攝影師,正是婁燁始終在場的最好證明。這種在場對一部愛情片來說,能夠引領觀衆與人物命運的走向發生共情,但對《風雨雲》而言,卻令影片的格局漸漸委頓。

  楊家棟調查城建委主任唐奕傑墜樓案,初次與他的妻子、慧鳴餐飲老闆娘林慧單獨相處,便毫無戒備地喝下她遞來的啤酒、戀上她的牀,無法理解成是對年輕警官辦案經驗不足的嘲諷,只能解釋爲他是一頭慾望強烈的初生牛犢,而在此之前,他可以用密碼登錄小諾個人空間等筆觸,則道出他與小諾關係不一般。知道林慧與小諾是母女,楊家棟仍然聽命身體的本能忘記自己的職責,與林慧發生關係後又在香港逃命的途中與小諾纏綿,只能視爲這是婁燁有意讓人物放飛自我,全然不顧情節的合理性。

  其他人物也像楊家棟一樣,任由情緒吐絲最終織出一張無比矛盾的情慾之網。紫金置業的老闆姜紫成,竟是個大情種,一生所求本不是金錢名望,只願和初戀情人林慧有朝一日遠走他鄉。可是對於林慧身體與精神的純潔性均毫不在意,不正是把林慧當作資本積累的工具之一嗎?擺出遠比普通直男思想開放的架勢,又是爲何?或許只有婁燁本人知道答案。而對於陪自己白手起家的連阿雲,姜紫成也並非冷酷到底,火燒情人的時刻,至少流下一行淚。

  情慾之網互相交纏,致使人物處理突發事件時,完全拋掉苦心經營多年的社會關係網,一切都靠自己的雙手解決。如此一來,上帝視角對一座城市的俯瞰,跳接鏡頭對不同時空的拼接,淪爲炫技。諸如姜紫成帶着連阿雲與林慧、唐奕傑再見面時,唐奕傑打不開車門指向他在四人中的地位等細節的張力,也被抹殺。開場設置的二元對立的衝突背景,更無必要——隨着情節的推進,婁燁對此自動放棄。罔顧新聞生產流程的時事新聞倒是通過電視、廣播、網絡等載體,從頭聒噪到尾,爲情慾撕咬的正當性服務。

  說到底,婁燁借《風雨雲》看向風起雲涌時代的目光,較比用鏡頭平行記錄時代鉅變與個體傷痛的賈樟柯,只有空洞的觀看姿態。所謂的抽絲剝繭環環相扣,不過是對奇情文本的包裝手段,與被一些觀衆拿來相提並論的波蘭斯基的《唐人街》等電影相比,缺乏基本的嚴謹。補充進片尾字幕的花絮鏡頭,試圖將觀衆再度拉到故事的緣起時刻,並給觀衆留出猜想空間,然而這則支離破碎的故事已不具備被縫補的價值——放置在社會局部,它或許可以成爲一時的話題,但不足以像他某些電影般,帶給觀衆持久的衝擊。

  文 | 暮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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