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澤龍彥說,政治是三島的不在場證明,這種評價是十分的準確的。敢亦追求暴烈之美的三島由紀夫對於肉體與內部的探尋,就如同不斷往返於「聖母瑪利亞」和「所多瑪城」之間重規累矩般的理想。那麼具有古典「文靜」之感的《潮騷》便凸顯了難得的獨特美感。

對於這部小說,我在上一篇「 zhuanlan.zhihu.com/p/34 」表達了一些含糊模糊的看法,由此我會相較於上一篇具體來談談《潮騷》以及三島由紀夫

潮騷1975

疲勞與虛脫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一直面向日本人宣傳教化般的「聖戰」失敗了,「獨一無二」且「偉大」的「大和魂」的民族沒能擊敗西方帝國主義建立「大東亞共榮圈」。必勝的戰爭就這樣輸了。人們由短暫的震驚立馬轉為了一種「發怔」情緒,虛脫狀態一瞬間在日本播散開來。虛脫一詞原本是一個臨牀術語,醫學用詞,但此刻用來形容日本人民的心理狀態卻尤為契合,這是一種「心不在焉」和「精疲力竭」的狀態。雖然「虛脫狀態」在戰敗後民眾臉上顯現出來,但其實這種狀態並不是突然性的出現,這種狀態早已經在漫長戰爭中持續的發酵,只需要等待著一個將其引發擴散到全民的契機。如約翰.道爾說的「日本人的戰爭之弦已經緊繃了15年。而在他們的處境越來越絕望之際,最初僅針對年輕士兵要奮戰到死的教化,逐漸擴大為狂熱而盲目地動員全民進行最後的自殺式戰鬥。」

日本戰後黑市

1945年春,三島在徵召令到來之前我們可以看到三島最直觀感受是「我始終感受到一億玉碎的局面必將到來,因此我將每一篇作品都視為遺作來寫。」虛脫狀態同樣也來源於食物的匱乏「在偷襲珍珠港之前,日本部分地區已經出現糧食短缺,到1944年,偷盜田裡的作物成風」,「到1945年,糧食短缺已經開始幹擾戰爭成效並妨害到社會秩序」精神與物質上的雙重因素導致了「虛脫狀態」的不斷累加,也是戰後日本崩壞性社會的成因。雖然三島由紀夫同太宰治一類的「戰後派」式的頹廢主義有著很大的區別,但這種社會彌散出來的頹廢虛脫氣息三島由紀夫不可能嗅不出來,雖然物質上匱乏產生的虛脫對於三島影響不大,但整個戰爭末期社會對於三島式的頹廢的確產生了影響。三島在《我的思春期》回憶了一位母校的學長,這位學長出身於上流家庭,為了在當兵前享受他們最後的快樂,他縱情玩樂的程度使三島由紀夫大為驚訝「儘管我可以理解年輕人對於戰爭時期尋求最後快樂的心理,但我沒有想到他玩樂竟是這麼氣派豪放,當然,他的情況絕對是個特列,是現今包括戰後派和情感冷淡的少年所無法企及的。」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十多歲的三島對這樣的頹廢玩樂是以一個「理解」來表達自己的態度。那麼對於戰爭帶來的頹廢,三島由紀夫是如何應對呢?至少在三島由紀夫的《我的思春期》以及《我青春漫遊的時代》等等自我回憶篇中,我們可以發現對於「愛」的思考嚮往充斥在三島的少年時期,而作家,創作充斥了整個青春時代。

年輕的三島

1936年,統制派和皇道派的矛盾到達了臨界點,二二六事件由此爆發。「軍國主義風潮日漸熾烈」,「所有享樂都被視為惡習,性的問題亦然。」時代的暴雨降至,成年人沉迷於頹廢生活,「我那時還是個少年,看不清楚世事的底蘊,只能把諸多的刺激壓抑下來。」由此,三島對於性和愛的思考以及寫作也開始了。三島在此說自己不是「太陽族」,他也確實不是「太陽族」。少年時期的三島對於異性戀和同性戀是混合起來的,就是因為受傷而到保健室往腿上擦碘酒的英俊學長也能讓三島入迷。這並非說由此三島由紀夫是同性戀抑或是雙性戀,這僅僅是三島由紀夫對於肉體的一種直觀感受,這種感受對於後來他體現出來的肉體美的追求可以說是直接相關的,比如在學校派學生到野外演習時候,三島在宿舍裏被一位男同學讚美長相漂亮,三島對此是十分高興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記得這件事情,因為印象中很少有人稱讚我是俊美的少年,現在居然有人如此讚美,使我對此難得的經驗久久無法忘懷。同學這樣誇我,我分外高興,羞澀,又感到幸福。然而,僅此而已。」三島對於追求男女之間的「清純」之愛大概是從淺子開始的,一是受之前幾次不愉快經驗的影響,二是三島對於即將徵召入伍前往戰場的一種恐懼。因為生活在隨時可能遭到轟炸或是徵召入伍的日子中,三島最最開始將淺子作為了寫信的對象——「反覆展讀並非情書的普通信文,竟是那時可憐的大學生最大的快樂!」三島純潔的初戀就這樣在戰爭形勢愈況嚴峻的形式下開始了,兩人的書信,普通的對話,又或者一個眼神的相視對三島由紀夫來說都是十分美好的。當然這種純潔也寫進了《潮騷》之中。這種關係甚至三島自己都寫了出來對於異性,對於愛「我甚至激進的認為,只憑性教育仍嫌不足。我不得不覺得,它應該像古老農村和漁村的體制,一切順其自然,豈不是最為理想?」

三島的文學生涯/歷程開始的很早,和文學上的人交往也比較頻繁。戰爭時期是難有事情可做的。同上面純愛的渴望一般,戰爭同樣使三島對文學呈現出了一種特別的狀態,在戰爭末期,「我總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死去,分外地珍惜生命,每次報警聲響起,膽大的戰友仍照睡不誤,我卻抱著剛落筆的文稿,躲進潮濕的防空洞裏。我從防空洞口探出去,遠方遭受到空襲的城市景象美極了。火焰在高座郡夜間的平原上映現出各種色彩,我宛如在觀賞遠方那如壯烈的死與毀滅盛宴般的篝火」。「在這樣的日子裡,我的確有踏實的幸福感。一來不需擔心就業問題,二來不必為考試煩惱,雖說配給的食物有限,但自己不需操心未來或為此負責,所以我覺得這生活過得幸福。在文學上也很滿足,既沒有出現評論家,也沒有競爭者,只有我獨自享受著文學的樂趣」。「話句話說,我生活在無力狀態中,我的文學修養全來自舊書店,我住在一個小而堅固的城堡裏。」

「明知道這場戰爭敗局已定,全體日本國民將走向滅亡,眼前的慘狀即是證明,我們沒有活路可尋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最後一次,吃到某些美味食物便覺得再也嘗不到了。因此我的感覺變得活躍起來,連單調乏味的事物都能讓我感到愉快,剛進入雨季的綠樹葉片,看起來都那麼鮮艷欲滴。我跳望著窗外暗淡的景色,就不覺得旅途無聊。」

在戰後日本,民眾以酗酒來尋求釋放壓抑,黑市上的「粕取燒酒」這種由米酒酒糟以及其他東西勾兌的劣質烈酒由此衍生出了「粕取文化」。這是一種社會崩壞環境下產生的亞文化羣體,粕取燒酒出現在了社會之中,而在上流的藝術家,作家中還出現了海洛因等等的藥物毒品,由於與作家和藝術家的波西米亞式的奔放生活相聯繫,這些構成了「頹廢文化」的先鋒,標誌。約翰.道爾所說「它是那些對頹廢和虛無主義大加贊禮的藝術家和作家們的特別之選。」

戰後日本街頭小販

粕取文化在開始是由空想主義,性挑逗的刺激等等的低級趣味符號所主導,和黑市又或是妓女十分相關。這確實是一種從教條權威下解放的變態式狂歡。「粕取分子」由日文詞粕取文化和英文詞知識分子混合而成。「粕取分子的寫作宗旨,是強行賦予狂亂的頹廢生活方式以所謂意義,乃至哲學意味」。「頹廢是唯一的真誠和信仰,色情的肉體成為了唯一值得崇拜的『體』」。初期粕取文化是以低俗雜誌為代表,獵奇,荒誕,色情是唯一的主題。「粕取文化」作為亞文化是反主流的。「一種亞文化,它表徵了與社會結構底層羣體相聯繫的價值的發展深化。」頹廢文化的擴散不是具有絕對的「階級」性,其深淺程度在社會各層都有表現。「處於文化人的高階層作家,也開始將個人情感描寫在優先位置。」三島在《我的青春漫遊時代》說到他並不清楚自己是否屬於「戰後派」作家,但在當時沒有被貼上「戰後派」的標籤就會被視為落伍的舊文學。三島認為自己處於這種傳統與反傳統的二元化內部的中間,不討厭舊文學,也不追求新文學。但三島式頹廢同樣是受到了這樣「戰後派」頹廢的影響,不過程度甚小。為什麼三島會受到影響?亞文化是個複雜的問題,但在此我以我覺得可以用以解釋的其中之一的可能片面的原因同科恩的說法類似,就是結構和文化之間存在沖圖的地方,「壓力」增大,亞文化也在此產生出來,顯示了與主流文化或者「受尊敬的」文化相反的價值和行為。其實可以看到,在整個戰爭期間以及戰後,整個日本都處於一種鬆散的「結構與文化產生沖圖」的結構。自然,三島雖然如此不屑於「戰後派」或是「太陽一族」,但他依然是受到此影響的主體。《潮騷》從某種角度也完全可以視為三島由紀夫自己與「戰後派」劃清界限的「高傲」作品。我一直認同也認為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是不同的作家,三島對於太宰治的態度也相當的明顯,但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之間的某些特質一直是糾纏不清的。三島在參加《光芒》雜誌舉行的座談會上談及殉情問題,這樣說「年輕人敢於殉情難道不是件美事嗎?」雖然三島本人也自己強調了這並非針對太宰治的殉情事件。三島對於太宰治的討厭可以說是對「戰後派」的討厭,比如三島對其衰微時的嘲諷「也就是說,自從我被視為古怪,落伍的唯美派起,經過數載努力,就在要擠入戰後派文學陣營之前,那個據點即告土崩瓦解。」又或是稱田中英光為太宰治最忠實的奴僕「傳聞那時的田中英光已在吸毒和酗酒,而且他又是個六尺多的壯漢......有時我不禁這樣想,田中英光如此熱衷文學和政治,卻因傷感和頹廢搞垮自己的身體,是不是搞錯人生的任務啦?」當然這也也可以說是對這種糜爛頹廢的厭惡(《潮騷》幾次描寫了遠離海島的現代化城市,與海島的平靜自然顯示出非常強烈的對比)。畢竟「太宰治的生活,工作,甚至他的死亡,都是粕取文化迷人墮落的縮影。」在「虛脫」狀態被確認為一種日本民眾集體狀態以前,太宰治就以及「疲憊絕望」。所以作為頹廢時代象徵的太宰治被青年追捧也不為奇怪了。「閱讀太宰治的作品或許是我最糟糕的選擇。那些自我戲劇化的描寫使我反感,作品中散發的文壇意識和負笈上京的鄉下青年的野心,令我無法接受」。「我周圍的青年們,對太宰治的狂熱推崇,至《斜陽》發表時達到了頂點。為此,我變得愈發固執,公開表示我討厭太宰治的作品。」

太宰治

「這使我想起戰爭期間沒有被霓虹燈暈染的夜空中,那皎潔的月亮和璀璨的羣星。而自從那以後,在東京我再也沒有見過像上野公園那樣燦爛綻放的櫻花了。」三島對於漁村式的自然,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人與人之間關係的自然,人本身的自然,比如三島在《我的思春期》多次暗示了自己對於戰後派的不滿「行為看似多麼頹靡和自甘墮落,卻也是其年齡特有的羞赧純情和天真自然的表現。十八歲的青年豈可能變成六十歲的老人呢?總而言之,各位要忠實自己的年齡,無論你的行為是否狂放不羈,重要的是,你應該相信並順乎那個年齡該有的各種作為。順其年齡的本真,纔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收穫。」當然這些觀點均在《潮騷》中有所體現。

阪口安吾,田村泰次郎和太宰治戲劇性地將墮落和性愛行為與真實性和個人主義問題聯繫了起來。田村泰次郎引發的「肉體小說」也是頹廢時代的一個代表「通過頌揚肉體田村以語言進行了強烈的體制破壞行為,因為他所選擇的語言等於是裘瀆,簡直就是徹頭徹尾的犯上。」田村通過讚頌肉體來對抗日本人民一直被教化的最高敬意的「國體」關於愛國的一切一切都變成廢話了,只有肉體纔是最真實,最高的。「田村解釋說在某種意義上,對於被所謂長期的精神理念傳統壓抑損害了肉體的民族,『肉體之門』就是『近代性之門』」。頹廢時代流傳的「肉體小說」不由會使我想到三島對於肉體的描寫,但兩者之間卻是天壤之別,當然三島不同時期對於肉體同樣是有區別的。1951年,26歲的三島由紀夫在嘉治隆一的幫助下獲得了朝日新聞社特派員的資格,由此三島踏上了環遊世界的旅行。遊歷了巴西,希臘等等國家,三島在希臘找到了當時自己沉浸於古典文學的原因,找到了肉體美的觀感。回國後即寫下了《潮騷》,所以《潮騷》中的肉體美亦可以看作是希臘式的,具體描寫前文以說,在此也就不作論述了。

「聖塞巴斯蒂安」是基督教聖人和殉道者,據說在羅馬皇帝戴克裏先迫害基督教徒期間被殺。在藝術和文學作品中,他常被描繪成雙臂被捆綁,被亂箭射死的樣子。

聖塞巴斯蒂安

安提諾烏斯和塞巴斯蒂安的官能美中,大部分是猥褻的。

「猥雜」和「神聖」實則表裡一體

這些觀念是何以表達在作品裡的?我尚且不清楚

三島風格更接近於「戰後派」作家,這裡戰後派是指一戰後的一小撮年輕的存在主義和虛無主義作家,但粕取文化中的「戰後派」同樣對於三島有些交集。對於三島由紀夫我想說,他是有很多東西可以說的,不同的時期,不同的作品,不同的行為。三島後來的聖塞巴斯蒂安情節,對於布朗肖「一脈相承」的巴塔耶等等近乎狂熱的執著。三島由紀夫散發出來的迷人氣息在我看來(對我來說)大於任何一位日本作家。對於他我還想再談更多更多,但匱於才疏學淺,對三島的作品看得也不多,只能先暫時止於此了。

允許我借用澀澤龍彥的文字作為結尾:

生在把絕對與相對,生與死,精神與肉體,理性與瘋狂,絕望與快樂等觀念融為表裡一體的嚴苛的二元論裏,為了窺見絕對而果敢逝去的日本天才作家————三島由紀夫,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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