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網·縱相新聞記者 葉承琪

  位於倫敦騎士橋區的Basil大街,是全英國最繁華、地價最昂貴的街道之一,紅牆白瓦的厄瓜多爾使館建築坐落在這條街之上,和熱鬧的哈羅德百貨商店遙遙相對,更對比出使館區的冷清。

  直到2019年4月11日之前,這層帶着白色雕花陽臺的使館二樓,一直是朱利安·阿桑奇2012年接受了厄瓜多爾駐英大使館的外交庇護後,7年來所有的活動範圍。更多的時候,他是站在緊閉的落地窗和厚厚的窗簾後面,通過窗簾漏出的縫隙,默默地窺視外面的世界。

  而在這一天,鬚髮皆白,髒鬍子垂到胸口的阿桑奇,佝僂着腰,跌跌撞撞地被英國警察從厄瓜多爾駐英大使館的門口拖出來的時候,這位專職曝光機密文件的無國界互聯網組織“維基解密”(WikiLeaks)創始人,豎起一根因常年曬不到陽光而顯得十分蒼白的手指。嘴裏仍然含糊不清地叫嚷着,:

  “RESIST(反抗)!RESIST(反抗)!”

  他已經7年沒有走出這棟寂靜的紅磚小樓了。

  2017年,阿桑奇在厄瓜多爾駐倫敦大使館的陽臺上,向媒體發表講話

  幾乎是在他被逮捕的同時,所有盯着那扇陽臺的眼睛,都活泛了起來:厄瓜多爾曾經監視阿桑奇而獲取的其在大使館內活動的視頻,音頻,私人法律文件副本和醫療報告,已經神祕地出現在了西班牙,揚言要被出售;美國以“計算機非法入侵陰謀罪”的罪名,向英國提出了引渡阿桑奇的要求;而早就撤銷阿桑奇性侵指控的瑞典檢方宣佈,將“恢復初步調查”。

  “邀請英國警察進入駐英大使館”的厄瓜多爾,兩位總統正罵戰正酣:曾經接納阿桑奇的前總統科雷拉,指責撤回對阿桑奇外交庇護的現任總統莫雷諾是“叛徒”——這兩位曾經鬥到你死我活的政敵,一如既往地把阿桑奇當做了拉攏民意的武器。

  阿桑奇被拖出大使館時,圍觀者拍攝的視頻截圖

  阿桑奇的支持者們仍然在使館外遊走,舉着“Free Assange”的標語、戴着“V字仇殺隊”的面具,無望地喊着口號,只不過,那扇阿桑奇無數次站上、對着他們講話的陽臺,再也不會出現他的身影了。

  “‘維基解密’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收集了全世界最不願被公佈的文件。我們保護它們,分析它們,推廣它們,然後會獲得更多。”

  在“維基解密”的官網上,創始人阿桑奇賦予這家機構的定義,仍然清晰可見。

  當地時間4月11日,阿桑奇到達威斯敏斯特地方法庭,他向媒體做出了“V”字的手勢

  “言論自由應該凌駕於法律之上”

  2006月4日,專職曝光機密文件的無國界互聯網組織“維基解密”,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附近的一間小屋子裏誕生了。

  沒有儀式,沒有辦公室,甚至沒有正式員工,黑客朱利安·阿桑奇把自己關在那間屋子裏足不出戶,整宿工作,搭建和完善這個網站,保證它不會被追蹤,不會被侵入,不會因爲過多的訪問量或黑客攻擊而崩潰。

  全世界掌握着機密資料的舉報人,可以用文檔的形式把這些信息發送給“維基解密”,“維基解密”再公佈給世界。這個組織不會透露舉報者的真實身份,而匿名的舉報人也不會因爲泄密而受到所屬國家的司法制裁。爲了保護線人的安全,阿桑奇把總部選在了瑞典,這裏有着最完備的保護泄密者信息的法律。

  年輕時的阿桑奇

  2006年12月,維基解密發佈了第一份文件:由索馬里叛軍領導人謝赫耳·哈桑·達希爾·阿維斯簽署的、批准對政府官員執行死刑的祕密命令。這讓阿桑奇一戰成名——

  他飛往世界各地演講,在肯尼亞的世界社會論壇上侃侃而談他的新聞理念:“我們需要將完整的第一手資料呈現給讀者,告知他們真相,由他們自己去判斷這些新聞的真正意義。言論自由應該凌駕於法律之上。”

  在這之後的4年裏,阿桑奇帶着他的“維基解密”,在遍佈全球的數百名志願者的輔助之下,幾乎所向披靡:美軍的關塔那摩監獄虐囚事件,科學教派的祕密手冊,冰島Kaupthing銀行的債務危機,祕魯的石油醜聞......一點一點撬動這些堅固國家機器或商業帝國的“維基解密”,平均每天都要受到數百份律師函和法律威脅,但從沒有人能真正撼動這個團隊。

  阿桑奇站在陽臺上發表演講

  直到2010年的到來,那是阿桑奇真正意義上和自由告別的一年。

  2010年4月,“維基解密”發佈了一份名叫“Project B-Assange”的視頻資料:2007年7月12日,伊拉克戰爭期間,美軍在巴格達發動空襲時,槍殺了18名無辜平民,其中還包括兩名路透社的記者,這一切僅僅是因爲美軍誤認爲這些被害者攜帶了武器。

  同年7月,“維基解密”又一次對美國出手了:它通過英國《衛報》、德國《明鏡週刊》和美國《紐約時報》,公佈了92000份美軍有關阿富汗戰爭的軍事機密文檔。緊接着,2010年10月,391832份伊拉克戰爭日誌被公之於衆。

  與此同時,來自阿桑奇“大本營”——瑞典的一份指控從天而降:2010年11月20日,瑞典檢方指控阿桑奇在8月逗留瑞典期間,性侵兩名女性。

  這份突如其來的訴狀並沒有讓阿桑奇自亂陣腳,他選擇在11月29日,按計劃曝光了美國從1966年到2010年與全球274個國家往來的外交電報,該系列的文檔總數量超過了25萬份,“維基解密”打算在數月內分批公開。

  阿桑奇在大使館的房間內,和自己的貓呆在一起

  瑞典檢方也沒有再給阿桑奇過多喘息的機會:外交電報發佈的第二天,11月30日,瑞典檢察院發佈了國際通緝令,逮捕“維基解密”創始人朱利安·阿桑奇。

  雖然在性侵案上一直堅持自己的清白,但阿桑奇也沒有選擇當一個逃犯:2010年12月7日,他在倫敦向英國警方投案自首,並在12月16日,交了24萬英鎊的保釋金後,被英國檢方批准保釋,暫時走出了拘留所。

  阿桑奇的支持者都行動了起來,因爲所有人都明白一個事實:如果阿桑奇被判有罪,他也許會面臨着兩年監禁,但可怕的是,在服刑期間,他很有可能被英國政府引渡到美國受審,以間諜罪起訴。而美國政府在對待這位“黑客羅賓漢”時,就絕不會手軟了:阿桑奇很有可能被判死刑或終身監禁。

  阿桑奇躲在大使館房間的窗簾後面看着外面的世界

  但逃跑的計劃很難辦,因爲阿桑奇身上背有檢方指控,拿不到任何國家的簽證。也許危地馬拉的人權律師阿維拉(Renata Avila)給阿桑奇的建議,是他當時唯一的選擇。

  “我建議他‘保釋期間逃走’,在國外尋找政治庇護。”阿維拉在一份備忘錄中寫道,“我們當時還聯繫了巴西的司法部長。”而當時的巴西司法部長說,自己並沒有收到阿桑奇的庇護申請。

  但阿桑奇還是這麼做了,只不過,他選擇的是那個以熱帶雨林和香蕉而聞名世界的南美國家——厄瓜多爾。

  2012年6月17日,阿桑奇走進了厄瓜多爾駐英大使館尋求政治庇護。6月19日,時任厄總統的拉斐爾·科雷亞確認了阿桑奇作爲政治難民的身份,並承諾“大使館會爲阿桑奇提供無限期的政治庇護”。

  此時,所有的明爭暗鬥,纔剛剛開始。

  厄瓜多爾前總統拉斐爾·科雷亞

  “厄瓜多爾的心思”

  在厄瓜多爾決定給予政治庇護的時候,誰也不能否認這個政府對阿桑奇表達出的善意。

  大使館在當時發表的聲明中解釋,朱利安·阿桑奇受到了威脅,他因政治觀點和行使自己言論自由的權利而被迫害,可能會在美國受到嚴厲的懲罰。“在我們國家,在厄瓜多爾,我們相信言論自由。在這個國家,我們不接受死刑或終身監禁。”

  厄瓜多爾把使館的二層留給了阿桑奇。在受政治庇護的這些年,阿桑奇有一間供個人起居的臥室,外面就是那個著名的使館陽臺,那也是他和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此外,他還有一間辦公室,其餘還有三間上鎖了的房間,只有阿桑奇有門鎖密碼。使館二樓的廚房,有一半空間供他使用。

  阿桑奇的支持者們,要求釋放阿桑奇

  即便在當時,英國政府拒絕認可阿桑奇的政治避難,並威脅大使館稱,“英國警察有權力衝進大使館強行逮捕阿桑奇”時,厄瓜多爾也沒有迫於外交壓力鬆口。那段時間,他們安排了一隊武裝警察潛伏在使館廁所附近,防止英國隨時會使用武力強行帶走阿桑奇。

  厄瓜多爾甚至策劃過多個阿桑奇的逃跑計劃:據《Focus Ecuador》披露,計劃包括讓阿桑奇喬裝成女性,混進哈羅德百貨店的人羣中逃走;或者讓他通過從位於倫敦肯辛頓的大使館屋頂,跳到附近的直升機停機坪上,直接逃離。

  但在剝落的表象背後,有些真相似乎露出原貌。2018年5月15日,《衛報》在多個信源的佐證之下,全盤復原了“Operation Hotel”項目。

  大使館外,要求“釋放阿桑奇”的標語隨處可見

  從2012年阿桑奇住進大使館起,厄瓜多爾政府就在總統科雷亞的授意下,啓動了監視阿桑奇的“Operation Hotel”。這個項目最初是爲了保證阿桑奇的安全,但當阿桑奇在網上的發言和政治活動惹怒了多國政府後,“Operation Hotel”逐漸演變成了一個全方位的間諜行動。

  他們僱傭了一個國際安全公司,在所有阿桑奇的活動區域都安裝了攝像頭。安全公司的三名特工們除了通過監控畫面監視阿桑奇的一舉一動,還會每月上交一份阿桑奇的訪客名單,以及他和他的訪客、法律團隊溝通的情況。“我去看阿桑奇時,如果要傳遞什麼機密信息,我們都會寫在紙上,用手蓋住紙張,因爲有監控。”阿桑奇的朋友馬格翰說道。

  據《每日郵報》披露的數據,僅僅從2012年6月到2013年8月底,厄瓜多爾政府就爲這個項目花費了超過97萬美元。這些花費被歸類爲“特殊開支”(special expenses),除了厄高層幾個官員和科雷亞自己,沒有人知道這些錢的用途。

  因爲在明面上,阿桑奇仍然是大使館“親密的夥伴”,雙方和諧相處,沒有任何裂痕——儘管在2016年,“維基解密”引發了希拉里的“郵件門”,被激怒的美國向厄瓜多爾持續施壓,逼他們交出阿桑奇,爲此,大使館斷了阿桑奇的網。

  大使館外,一些支持者戴着V字仇殺隊的面具

  “Operation Hotel”項目其中的一個開支項“媒體花費”,暗示着科雷亞還打算打造一個屬於阿桑奇的“個人品牌”。一位匿名人士告訴《衛報》,2014年時,科雷亞就打算舉辦一個“阿桑奇受政治庇護兩週年”的紀念活動。他還動用這筆錢向一些媒體投稿,透露阿桑奇的現狀,或者和當時的厄瓜多爾外交部長召開聯合新聞發佈會,宣傳阿桑奇。

  評論家Anita Issacs於2012年曾撰稿認爲,科雷亞收留阿桑奇是爲了打造自己的“強權形象”。作爲厄瓜多爾左翼聯盟的代表人物,科雷亞似乎想通過一些“和美國硬碰硬”的事情,來激發國內的民族主義熱情。

  “民粹主義和對抗風格,是科雷亞的標籤。收留阿桑奇的做法會展示他強硬的政治實力,幫助他贏得來年的大選。”Issacs在文章中寫道。這也與科雷亞在總統任上,多次指責“美國干涉厄瓜多爾內政”的態度,以及近年來美厄急劇惡化的關係相吻合。

  “你想知道祕密嗎?

  在阿桑奇過着相對平靜的使館生活時,美國從沒有打算放過他。

  白宮方面一開始就擺出了強硬的態度:在2010年外交電文泄漏後不久,時任美國司法部長的埃裏克·霍爾德(Eric Holder)就表示,已經針對維基解密開始立案調查。“這不是恐嚇或威脅。”霍爾德在新聞發佈會上再三強調,“這是一個積極的,持續的犯罪調查。”

  雖然美國並沒有向阿桑奇提起任何正式指控,但風聲確實緊了起來。12月22日,美國媒體披露,聯邦法院正在佛吉尼亞州亞歷山大市的市民中間,祕密擇選大陪審團的成員。法院還準備給“維基解密”的成員郵寄法院傳票,強制傳喚他們加入大陪審團。

  與此同時,《華爾街日報》透露,美國政府至少準備了五項針對“維基解密”泄密的單獨刑事訴訟。而“維基解密”的網站開始遭到持續的黑客攻擊,該網站聲稱是“美國政府所爲”。

  阿桑奇曾登上美國《時代》雜誌封面,配以標題“你想知道祕密嗎?”

  但美國政府和“維基解密”心裏都清楚,如果聯邦法院想起訴阿桑奇,法律障礙並不小。

  美國檢察官的首選,是根據反間諜法(Espionage Act),以間諜罪起訴阿桑奇,這項嚴厲的罪名一旦成立,會讓阿桑奇的餘生都在監獄裏度過。但阿桑奇的律師並不十分慌張,因爲1971年的“五角大樓泄密事件”,給了他們絕好的參考範本。

  1971年,《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美國媒體,披露了一大批闡述美國捲入越南戰爭的國防部絕密文檔,關鍵信息包括“美國政府就越戰的事件一再矇蔽、欺騙民衆,以各種手段獲取國內支持”。

  惱羞成怒的尼克松政府試圖以“泄露國家機密”的罪名起訴泄露文件的官員和衆多媒體,但在參考了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Amendment I)的前提下,聯邦法院最終判決政府敗訴。

  因爲第一修正案中重要的一條,“禁止美國政府以任何形式侵犯新聞自由與集會自由”,讓記者們在“五角大樓文件案”中全身而退。阿桑奇的法律團隊完全可以依據此條款,維護阿桑奇“言論自由的權利”,動搖他的間諜罪名。

  而且,間諜法案只適用於美國公民,而阿桑奇當時仍是澳大利亞公民,並不能據此給他定罪。

  白宮也考慮過用“買賣國家財產”的罪名起訴阿桑奇,但這也很難:法律專家告訴《每日郵報》,阿桑奇泄露的機密文件,只是複製了白宮文件櫃中的文件,白宮並沒有真正意義上“丟失財產”。

  但罪名成立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紐約時報》指出,比如,如果不把“維基解密”看做一個新聞機構,那麼所謂“新聞出版自由”的權利,“維基解密”就不能享有。或者,美國政府能找到證據,發現泄露文件的內部人士,是在阿桑奇的指使或者技術協助之下發現了那些政府機密,那麼阿桑奇也可以被定罪。

  2016年美國大選期間,當“維基解密”曝光了大量希拉里·克林頓的私人郵件,指責她不僅利用私人郵件服務器處理政府事務,而且還聯合民主黨內部圍攻另一名候選人桑德斯,併爲提供政治獻金的投資者提供便利時,美國政府和阿桑奇的矛盾幾乎達到了頂點。

  在大選中折戟而歸的民主黨斥責阿桑奇是“聯合俄羅斯故意針對希拉里”,因爲他總是在希拉里民調支持率上升的時候,選擇曝光她的郵件。儘管“維基解密”一再否認“與俄羅斯勾結”,但主持“通俄門”調查的美國特別檢察官羅伯特·穆勒,還是將“維基解密”描述成“俄羅斯情報工具”。

  而對於阿桑奇來說,事情正變得越來越糟:2017年4月20日,美國司法部告訴CNN,他們已經攻克了阿桑奇案中的法律難關,將對他提出正式指控。

  而作爲最能名正言順逮捕阿桑奇的國家,英國的立場一直穩如磐石:決不讓步。

  除了最初幾年,英國威脅厄瓜多爾“英國會闖入大使館強行抓走阿桑奇”、後又派警察在使館附近7/24巡邏之外,阿桑奇這六年間還屢次上訴,要求英國政府作出“不會引渡”的承諾,他就自首,但檢方一次又一次地駁回了阿桑奇的請求。

  阿桑奇的祖國澳大利亞,一直是“置身事外”的態度。

  在阿桑奇走進厄瓜多爾大使館後,當時的澳大利亞司法部長Nicola Roxon寫信給阿桑奇的發言人:“澳大利亞不會對這一系列事件發表評論,也不會被捲入任何爭端。”Roxon在信中寫道,“同時,我們認爲,阿桑奇有義務接受美國法院的審判,爲他的行爲付出代價。”

  2018年5月,厄瓜多爾政壇洗牌,科雷亞下臺,孤島之中的阿桑奇,贏來了自己的宿敵——萊寧·莫雷諾贏得了厄瓜多爾的大選。

  美國司法部官員臉上的笑容多了起來:“我們覺得,離阿桑奇被趕出使館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他是我鞋子裏的石頭”

  阿桑奇一再觸怒別國政府的政治言論,和他的庇護者科雷亞因貪腐指控而垮臺,讓厄瓜多爾國內對阿桑奇的不滿到達了頂點。

  在2017年的厄總統大選期間,總統候選人們就把阿桑奇當作一個拉攏選民的法寶。保守派候選人吉列爾莫·拉索作出了這樣的競選承諾:如果他當選,他將“在上任後30天內親切地要求阿桑奇先生離開”。“大使館不是酒店,厄瓜多爾的納稅人沒有必要爲一個澳大利亞人的生活買單。”拉索說道。

  雖然最終的選舉贏家莫雷諾,並沒有拉索那樣激進,但他同樣做出了“會在總統任期間將阿桑奇趕出大使館”的承諾。

  這位將阿桑奇描述爲“鞋裏硌腳石頭”的總統先生,第一次公開給阿桑奇“下馬威”,就是在阿桑奇發表一系列支持“加泰羅尼亞從西班牙獨立出去”的激烈言論之後:2018年3月,他斷了阿桑奇的網絡。

  現任厄瓜多爾總統來寧·莫雷諾

  莫雷諾還在不動聲色地推進自己的諾言:2018年4月,美國和厄瓜多爾簽訂了一項安全協議:美厄將共同組成“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的陣線。在近十年的美厄交惡後,這項協議標誌着兩國關係升溫的開始。

  白宮往這段正解凍的外交關係裏添了把柴:2018年6月,美國副總統彭斯把拉美之行的其中一站定在了厄瓜多爾。

  他旁側敲擊地在會面上問及了阿桑奇的近況,稱“維基解密”是“破壞全球民主進程的工具”。“這是一次建設性的會面,美厄兩國同意保持親密的合作關係,逐步推動這一事情的發展。”一名白宮官員在接受《華盛頓時報》的採訪時,說得曖昧。

  這次會面後,莫雷諾開始在公開場合越發顯得不耐起來。

  “沒有人能在大使館躲那麼長時間,阿桑奇近期內必須要離開。”莫雷諾在2018年7月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但我們會在保證阿桑奇安全的前提下,送他離開。”而10月份,莫雷諾的態度更加生硬了:“阿桑奇必須自己解決他和英國的矛盾。”

  緊接着,他又和阿桑奇簽訂了一份新的住宿協議。

  協議中,除了將阿桑奇的訪客範圍限制在“維基解密”的法律團隊以內,阿桑奇還需要開始支付他的網費、洗衣和醫療費等服務費用,而從2018年12月1日起,大使館將不負責阿桑奇的食物、衣物或其他生活開支。

  而協議最重要的一條,是嚴禁他再在網絡上參與政治活動或留下政治評論。“阿桑奇有任何違反這些規定的行爲,都可能導致他的庇護生活終結。”協議中寫道。

  被迫簽訂協議的阿桑奇憤怒不已,轉頭就把厄瓜多爾外交部告上法庭,稱“厄瓜多爾是想用這種方式逼迫他主動走人”。但法庭最終的裁決讓這位天才黑客失望不已:“阿桑奇先生有義務履行協議中的指責,法庭支持厄瓜多爾大使館的協議要求。”

  阿桑奇在大使館內的房間

  而事情比想象中還要不容樂觀:“維基解密”的律師梅琳達·泰勒透露,由於長年不見天日,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壓力,大使館又不提供任何醫療服務,阿桑奇的健康狀況已經不容樂觀。“我待的地方連盆栽都活不長。”阿桑奇曾經這麼描述過。

  直到2019年4月11日,鳴着尖銳警笛的英國警車,出現在了大使館門口,一切爭執、辯論和鬥力,纔在這一天戛然而止。

  被英國警方逮捕後坐在警車上的阿桑奇

  厄瓜多爾內政部長瑪麗亞·保拉·羅莫告訴CNN,阿桑奇的外交庇護被撤銷,是因爲有足夠原因顯示“他正干涉厄瓜多爾內政”。但《衛報》披露,莫雷諾答應撤銷庇護,是因爲“他想換取美國對厄瓜多爾的債務減免”。

  “棋子OR棄子?”

  阿桑奇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俄羅斯,也許還沒有完全視他爲棄子。

  而美聯社2018年9月刊發的一篇獨家報道,或許可以看作是阿桑奇早期和克里姆林宮往來的證據。

  2010年11月29日,就在阿桑奇披露美國大量外交電報的當天,一封私密信件躺在了他電腦的郵箱裏——這是阿桑奇寫給俄羅斯駐倫敦大使館的授權信,授以他的俄羅斯朋友沙米爾(Israel Shamir)特權,可以用阿桑奇的護照代他辦理前往俄羅斯的簽證。

  在瑞典對他的性侵指控發佈後,阿桑奇是想趁這個時候逃跑的,此時的俄羅斯顯然是個“安全的避難所”。

  但這封信寫得太晚了——第二天,瑞典就發佈了國際逮捕令,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辦法再提供給阿桑奇簽證。“我們本來是可以把阿桑奇救出來的,但是功虧一簣。”2011年1月,沙米爾在接受俄羅斯新聞電臺(Russian News Service radio)的採訪時,扼腕嘆息。

  沙米爾

  這位俄羅斯作家並沒有極力掩蓋阿桑奇和俄方的關係,他在那次採訪中,被問及“阿桑奇在克里姆林宮是否有朋友時”,

  微笑回答:“我們希望如此。”

  但有趣的是,直到這次採訪之前,俄羅斯官方都把和“維基解密”的關係撇得很清。甚至就在這封信寫好的一個月前,2010年11月初,俄羅斯對外情報局的官員還放話威脅“維基解密”:“如果你們想要披露俄羅斯的政府文件,克里姆林宮不會向美國一樣坐以待斃的,我們會採取行動。”

  一些東西,直到2016年希拉里的大批私人郵件曝光後,才被人察覺。怒火中燒的民主黨指責,是俄羅斯盜取了民主黨的內部電郵,把它們發給了“維基解密”。而且這些私密電郵總是在希拉里的支持率上升時,“有策略”、“有預謀”地被“維基解密”披露,目的就是要拉希拉里下馬。

  在隨後關於“俄羅斯如何幹涉和操控美國大選”的“通俄門”調查中,特別檢察官羅伯特·穆勒指控一批俄羅斯特工組織的官員“黑了民主黨的私人賬戶”。根據穆勒的說法,維基解密發佈的超過50000份文件,都是俄羅斯間諜提供的。

  而《衛報》2018年9月曝光的一個祕密計劃,則更加能證明俄羅斯對阿桑奇的重視程度。

  這份計劃的具體內容,是厄瓜多爾政府和俄羅斯合作,準備在2017年平安夜(12月24日)當晚,用外交車輛將阿桑奇祕密運出大使館,前往莫斯科。

  兩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告訴《衛報》, 當時的使館領事(Fidel Narváez)和阿桑奇甚爲親近,他擔任了阿桑奇和俄羅斯的聯絡人。而當時的厄瓜多爾外交部長哈克梅(José Jácome)簽署的機密文件顯示,阿桑奇如果逃脫,目的地會是俄羅斯。

  在官方記錄上,納爾瓦埃斯確實2018年兩度造訪俄羅斯在肯辛頓區(厄瓜多爾大使館所在地區)的大使館,而時間點恰好卡在英國因爲雙面間諜謝爾蓋·斯克裏帕利被神經毒劑襲擊,怒而驅逐俄羅斯駐英而產生外交衝突之後。

  納爾瓦埃斯

  但這個計劃最終還是因爲太過冒險而被廢止。因爲根據《維也納外交關係公約》規定,雖然“外交車輛”確實不屬於英國領土,在車中的阿桑奇會安全無虞,但他一旦脫離車輛範圍,將立刻會被英國警方名正言順地逮捕歸案。

  逃跑計劃是在平安夜的前幾天被取消的。《衛報》披露,2017年12月15日左右,厄瓜多爾情報部門的負責人瓦列霍(Rommy Vallejo)還爲了監督逃脫計劃的執行,特意來到了倫敦,並在計劃取消後又返回了厄瓜多爾。

  但爲了幫助阿桑奇逃跑,厄瓜多爾和俄羅斯做了兩手準備:他們同時準備授予阿桑奇駐俄政治顧問官的身份。爲了讓這個職位合法,厄瓜多爾甚至爲此修改了法律:它的條款被修改爲“允許那些處於國際保護下的外國人,拿到公民身份”。

  幾天後的2017年12月12日,厄瓜多爾成功授予阿桑奇厄瓜多爾公民身份,這讓阿桑奇有了“獲得外交豁免權”的可能。緊接着,12月19日,厄瓜多爾駐莫斯科大使館將阿桑奇任命爲政治顧問。

  而根據英國法律,一旦阿桑奇這項外交身份被認可,那麼他可以在“外交豁免權”的庇護下,從倫敦逃離。但英國乾脆的拒絕,讓厄瓜多爾的打算泡了湯:“我們不承認阿桑奇的外交官身份。”

  就這樣,阿桑奇在當了沒幾天的駐俄政治顧問後,又匆匆結束了他短暫的“職業生涯”。

  這幾次胎死腹中的逃跑計劃,也許並沒有斷絕俄羅斯幫助阿桑奇逃跑的決心,至少,在路透社拿到的2017年曾看望過阿桑奇的大使館訪客名單中,不少訪客的身份足以證明阿桑奇在俄羅斯的人脈之廣:裏面包括了不少俄羅斯外交官員,甚至還有俄羅斯主流媒體“RT電視臺”的記者。

  其中一名大使館的常客,就是在華盛頓地區活動頻繁的俄羅斯律師亞當·瓦爾德曼(Adam Waldman)。據《福克斯新聞》披露,瓦爾德曼在2017年曾九度拜訪過阿桑奇,17年3月,美國參議員馬克·華納還曾經和瓦爾德曼有過祕密接觸,華納希望瓦爾德曼可以參與遊說阿桑奇,幫助他和美國司法部調停,達成某種協議,以避免兩敗俱傷。

  因爲對於美國來說,關押監禁甚至處死阿桑奇,也面臨着極高的風險:阿桑奇手裏掌握着一份達到了1.4GB的“安全文檔”。

  這份文檔早在2010年7月就被添加在“維基解密”網站的“阿富汗戰爭日誌”頁面上,雖然並沒有表明用途,但外界普遍猜測,一旦阿桑奇受到任何傷害或維基解密遭受攻擊,該文檔就會被公之於衆,這裏麪包含的機密信息會重創美國政府。

  雖然在阿桑奇的逮捕消息被曝光後,克里姆林宮方面還沒有發聲,但難保其不會採取進一步的對策。畢竟,他和“維基解密”手中掌握的祕密之巨,足以掀翻全球政局。

  阿桑奇的一生,註定充滿了傳奇和沉重的色彩,而這些傳奇和沉重,在過去的七年中,被集中、放大、扭曲或渲染。

  他的結局仍然是個未知數,但他的存在,已經足夠讓人們窺視到外交博弈的精彩與殘酷,也足夠讓人們反思,西方的新聞自由,最大邊界到底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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