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小小熒幕,記錄所有人的過往,這是電視的美好,回過頭再看,主持人和觀衆的往事還好端端地保留在影像裏,眼前早已物是人非,更覺察出時間的凌厲,這是電視的殘酷。

  相比之下,互聯網時代就沒有光陰的故事。因爲所有熱情和感動都轉瞬即逝,大家全都馬不停蹄,根本無暇回味。

  文|曹吉利,原載於新週刊(ID:new-weekly)

  大部分觀衆不知道,李詠在人生的前二十年裏,一直都叫“李勇”。名字是他父親取的,希望他勇往直前。

  剛進央視工作,李勇在對外部,每條新聞下面都要標註記者的名字,字很小,還是繁體,“勇”字看上去就是黑黑的一團。老領導眼神不佳,就做主把“勇”改成了“詠”。

  那一年,李詠二十出頭,剛剛西藏支邊回來,名字裏多了一個“口”字,或許冥冥之中預示着一個日後名滿天下的主持人的誕生。

  不過是甩甩卡牌、砸個金蛋,李詠總有辦法讓大家愛看。

  去年年底,李詠因病去世的消息被公佈後,曾經的觀衆們沉浸在巨大的震驚之中。

  那個《幸運52》裏上躥下跳飛卡牌的詠哥,那個《非常6+1》裏揮錘砸金蛋的詠哥,那個春晚舞臺上着裝最搶眼的詠哥,怎麼說走就走了呢?人們連他患病都還不知道,就不得不與這個熟悉的面孔匆匆告別。

  能被鏡頭記錄下最光鮮的時刻,這是電視人的幸運;把所有的亮點推到觀衆眼前,而常常在身後留下一大塊陰影,這也是電視人的不幸。

  就像當年某一期的《實話實說》裏,嘉賓在現場科普抑鬱症,話音剛落,主持人一本正經地說:“我覺得我最近就有點抑鬱。”引來現場觀衆的一片鬨笑。

  幾年後,在春晚的一個小品裏,宋丹丹扮演的白雲大媽詢問這個主持人:“多年沒見,聽說你抑鬱了?”臺下仍是一片大笑。小品的編劇之一叫張猛,後來做了導演,拍了一部電影《鋼的琴》。

  生活的沉重成爲小品裏的玩笑話。

  李詠去世後,網友的一條評論在各大社交平臺被頂得很高:九零後終於開始失去了。

  這種失去未必是徹底割捨,更多時候是曾經熟悉的事物漸漸變得陌生,遙遠,模糊不清。

  那是一個所有娛樂和嚴肅都以電視爲中心的年代,每個週末早上準時與我們見面的李詠,就是那個年代的一部分。李詠的離開帶給人們的訝異裏,應該有一部分來自於電視時代的飛速遠去。

  原來電視上已經這麼久看不到李詠了,原來我們已經這麼久不看電視了,原來那些熟悉的人早就都不上電視了……原來我們告別電視時代,首先從告別主持人開始。

  01

  他們從小地方來

  李詠沒想過他能當主持人,一直都沒想過。

  1968年出生在新疆,父母是當年支援邊疆的人才。李詠在中學學過畫畫,還學過聲樂,曾經夢想過考入西安美術學院或者上海音樂學院。

  和大多數人一樣,他在那個年紀,對未來並沒有多麼清晰的認識,唯一確信的就是想要離開家鄉。老師跟他們說,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去做鐵路沿線的扳道工吧。聽起來像鼓勵,也像恐嚇。

  2017年,李詠主持中國傳媒大學的新年音樂會。

  1987年夏天,新疆少年李詠如願收到了來自遙遠北京的一封錄取通知書:北京廣播學院,也就是今天的中國傳媒大學。

  讀到大學四年級,李詠去中央電視臺對外部實習,經過一番波折,終於獲得了留在這裏工作的機會,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他可以不回新疆去了。

  那一批電視人裏,像李詠一樣來自邊疆和小城的人不在少數。1963年出生的水均益家在蘭州,畢業於蘭州大學;和李詠同歲的白巖鬆出生在內蒙古呼倫貝爾,是李詠的校友;劉建宏是河北獲鹿縣人,小時候還捱過餓。

  王小丫,一個曾經家喻戶曉、現在會讓不少年輕人感到陌生的名嘴,同樣出生在1968年,家鄉是四川涼山昭覺縣。比上面這批人小几歲,柴靜是山西襄汾人,歐陽夏丹是廣西桂林人,張紹剛、劉芳菲都是內蒙古人。

  白巖鬆回憶自己1985年考入北京廣播學院。/ 新京報

  白巖鬆比李詠大幾屆,大學畢業後,白巖鬆沒能留在央視國際臺,做好了南下廣東的打算。在啓程的前一天,他得到一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面試機會,沒抱太大希望,白巖鬆去試了試,但沒想到真的被留下了。

  經過漫長的培訓,白巖鬆出乎意料地被分到了央廣下屬的《中國廣播報》。在報紙編輯的崗位上,他一共待了四年,直到1993年年初,他接起了一個電話。

  來電話的是白巖鬆的一個學長,當時在電臺工作,他的同學在央視辦了一檔新欄目,叫做《東方時空》,正缺人手,他就推薦了白巖鬆。後來這位學長也進了央視,做了電視人,還做了一檔節目的主持人,那就是《實話實說》。

  就這樣,本來躲在報紙背後的白巖鬆成了站在鏡頭前的記者、主持人。

  1993年起,白巖鬆擔任《東方時空》主持人。

  無獨有偶,當年的李詠也壓根沒想過自己會成爲主持人,他的夢想一度是紀錄片導演。九十年代的頭幾年,李詠一口氣拍了好幾部專題片,其中有幾部和新疆有關。

  闊別多年,李詠帶着拍攝團隊回到家鄉,看着藍天白雲,才漸漸感受到這裏的美。他也做過幾檔節目的主持人,效果不溫不火。那時李詠的主持風格還相當正經,西裝革履站在桌子後面,腿只能露出一截,有人調侃他:“是不是腿有毛病?”

  到了1997年,一檔叫做《GO BINGO》的節目被央視從國外引進,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主持人,大家決定讓李詠試試,這就是後來火得一塌糊塗的《幸運52》。

  《幸運52》海報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無數中國家庭更換電視機的歷史過渡期,黑白電視逐步被淘汰,“大彩電”成爲生活興旺的標誌,看電視也成爲最主要的消遣活動。

  這一批人從小地方走進校園,走出校園的時候又恰逢電視機普及的風潮,一段屬於電視也屬於他們的時光拉開序幕。

  光陰的故事從不會停歇,畢業十年之後,白巖鬆回到曾經的大學宿舍看了看,變化不大,只是桌上多了當年沒有的電腦,牆上的海報被更年輕的一代大學生換成了漂亮的周慧敏。

  在中國傳媒大學校歌的MV中,也能見到李詠、白巖鬆等人的身影。

  02

  從播音員到主持人

  1983年,央視舉辦了第一屆春節聯歡晚會,站在臺上的四位都不是專業主持人:王景愚是啞劇演員,馬季和姜昆是相聲師徒,劉曉慶是當紅花旦。

  第二年的春晚被公認爲經典,涌現出《宇宙牌香菸》《吃麪條》《我的中國心》這樣優秀的節目,但馬季、姜昆仍舊出現在主持人陣容裏。

  其實,當時熒幕內外的人們,都沒有關於主持人的明確概念。

  第一屆春晚主持人:王景愚、劉曉慶、姜昆、馬季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多數中國家庭都沒有能力擁有一臺電視機,一大羣人圍在一臺小電視前看節目是常見的情形。電視機沒有普及,節目更加談不上風格化,觀衆們習慣稱呼電視裏播報內容的人爲“播音員”:他們不會表露太多個性化的情緒,最重要的任務是準確、及時地把信息播發出去。

  而在八十年代末以後出現的一批年輕的主持人,無疑引領了電視風向的改變。

  比如,直到李詠去世,很多人才開始好好審視李詠對於中國娛樂節目的劃時代意義。在他之前,沒有主持人敢於穿着這樣一身花哨的西裝、留着波浪形的長髮站上舞臺,王朔調侃他“穿得像18世紀法國皇宮裏看大門的”。

  除了裝束前衛,李詠還熱愛開玩笑,拿自己打趣,也調侃選手和嘉賓,現場的氛圍被他調動得非常熱鬧。1998年11月22日,《幸運52》在一個週日早上首播,旋即引發收視熱潮。沒有嚴肅的社會議題討論,現場答題拿獎品,簡單直白,極富衝擊力。

  李詠的主持風格,在當時招來了爲數不少非議。在後來的自述裏,李詠說,挖一個大坑,引誘嘉賓和觀衆跳下去,然後說些有思想的話,那是別的主持人的工作,而自己的長項就是先挖一個坑,然後縱身一跳,站在坑裏招呼別人跟着跳下來。

  毫無疑問的是,這是一個盛滿了歡樂的大坑,《幸運52》以及之後的《非常6+1》,佔據了無數中國人的週末時光。當時一條短信一塊錢,你是否曾經偷偷地將自己的願望發給詠哥,盼着他能替你抽中大獎?

  《東方時空》欄目的舊logo

  李詠在這邊娛樂着,有人在另一邊嚴肅着。

  1993年,《東方時空》正式開播,製片人陳虻要給節目想一句口號,怎麼想都不滿意。下班回家睡到凌晨,陳虻突然醒來,想出了那句著名的“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體現人的性格,表露人的溫情,觸摸人的關懷,看上去特別嚴肅的《東方時空》,一開始就是在做人的工作,把主持人、記者、受訪者和觀衆都當做真真切切的個體來看待,從這個角度來說,《東方時空》和《幸運52》雖然走着各不相同的路,但精神內核是一致的。

  在一期節目中,白巖鬆出鏡採訪一位身居大西北的電影放映員趙克清。採訪快結束的時候,老趙又要翻山越嶺地上路了,白巖鬆一邊幫忙折帳篷一邊和他聊天,一旁的攝像就記錄下了這生活化的一幕。

  之後,白巖鬆因爲這期節目被評爲最佳主持獎,他才懵懵懂懂地意識到:“我是主持人?”

  水均益主持舊照

  年輕的《東方時空》會聚了一批年輕人,日後很多都成爲家喻戶曉的人物。比如王志,比如水均益。

  1984年從蘭州大學外語系畢業,水均益選擇成爲新華社的一名記者。起初抱着賺點外快的心態,水均益給新生的《東方時空》供稿,過了一段時間,節目組問他想不想出鏡,想不想做“記者型主持人”,水均益答應了。

  頭一次坐進演播廳,水均益緊張極了,燈光亮起,頭腦一片空白。節目播出之前,水均益特意給遙遠的家裏發去一封電報,提醒父母記得按時收看節目。

  誰又能想到,二十多年後,別人口中的小水會成爲在各國政要面前談笑風生的知名國際記者呢?

  《快樂大本營》最初是由李湘和李兵主持。

  從中央臺到地方臺,越來越多主持人開始用更有人情味的方式與觀衆對話,電視取代了紙媒和廣播成爲最重要的輿論場,從播音員到主持人的轉換已經完成。

  就在這時,1997年,在遠離北京的長沙,一檔叫做《快樂大本營》的節目悄然開播,彷彿昭示着下一個電視時代即將到來。

  03

  從主持人到明星

  隨着主持人愈加個性化、風格化,他們的身份也從節目的一員轉而成爲主導者,很多觀衆甚至會在主持人和節目之間畫上等號。

  比如2006年,和王小丫一同主持《開心辭典》的李佳明出國求學,央視還特別辦了一檔叫做《魅力新搭檔》 的主持人選拔節目,被選中者會替代李佳明成爲王小丫的新搭檔。

  最終,來自新疆的尼格買提勝出,從此“星途坦蕩”,一直走到了春晚的舞臺上。而和他一同擠進前三的,還有年輕的趙普,沒錯,就是後來那個播早間新聞的趙普。

  當年《開心辭典》主持人的經典動作是舉手,觀衆一邊看着,一邊補充了許多知識點。

  主持人越來越像明星,帶着自身特有的風格,擁有特定的粉絲羣體,身上的娛樂屬性也被逐漸放大。

  央視如此,地方電視臺更是如此,一本正經成爲過去時,幽默親民已經被廣泛接受。比如喜歡押韻的段子手朱廣權,一口氣讀出一大串贊助商的華少,毫不避諱在臺上秀恩愛的夫妻主持李好和郭曉敏,光頭的樂嘉,撮合別人相親的孟非,犀利毒舌的張紹剛等等。

  當他們在臺上揮灑自我的同時,也不該忘記李詠那一代前輩主持人開拓的勇氣。

  完勝rapper的華少

  既然主持人的明星化、偶像化已成趨勢,那麼他們勢必要走出電視圈子,擁抱互聯網。在這背後,是無可阻擋的輿論主場的大轉移——說白了,主持人以說話爲主業,而大多數中國人,更習慣在網上傾聽和表達。比如,在微博上關注謝娜的粉絲有一億兩千多萬,即便其中只有三分之一是活躍粉絲,那每天能夠瀏覽她微博的讀者人數,應該也已經超過一期《快樂大本營》的觀衆了。

  各家電視臺、各類電視節目的收視率一降再降,很多已經淪爲中老年人專供——何況連中老年人也已經開始學着用手機上網了。

  網絡幾乎在各個層面打敗了電視,即使有好看的電視節目,年輕人也更喜歡“養肥”了用手機看。每年跨年,各大衛視投入巨資,變着花樣用跨年晚會吸引年輕人的注意力,換取網上的一波熱熱鬧鬧的話題討論。

  如今,依舊保持規律的看電視習慣,很大可能會被視爲衰老的表現。/ upsplash

  柴靜是2000年被陳虻從湖南衛視挖進央視的,後者是《東方時空》的創始人之一,2008年因爲胃癌去世,柴靜回憶,陳虻去世前一年的年會,請來羅大佑壓軸演出。羅問臺下的電視人們唱什麼,大家齊聲回答《光陰的故事》。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我們”,小小熒幕,記錄所有人的過往,這是電視的美好,回過頭再看,主持人和觀衆的往事還好端端地保留在影像裏,眼前早已物是人非,更覺察出時間的凌厲,這是電視的殘酷。

  相比之下,互聯網時代就沒有光陰的故事。因爲所有熱情和感動都轉瞬即逝,大家全都馬不停蹄,根本無暇回味。

  但也有一身才氣,藉助網絡紅起來的主持人。

  剛剛過去的春節,北京衛視春晚因爲某些原因,剪去了不少主持人的鏡頭,反而引來網友稱讚。他們紛紛表示,節目一個接一個地看,很過癮,何必非要幾個穿紅掛綠的主持人念一些提前準備好的尷尬串場詞呢?沒有主持人不也挺好。

  就像迎接電視年代,是從迎接風格鮮明的李詠們開始一樣,我們在與電視年代告別之前,或許也要先目送一羣熟悉的主持人。

  參考資料

  白巖鬆,《痛並快樂着》,華藝出版社,2006

  李詠,《永遠有李》,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

  柴靜,《看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

  張潔 樑碧波(編),《點燃理想的日子——我與二十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

  水均益,《益往直前》,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

  黃小河,《紀念|“異類”李詠》,澎湃新聞,2018.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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