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是一座進深很深的屋子。雖然已經改成現代的水泥紅磚建築,往昔稻埕經商人家,挑高的大廳,中央的天井,都還刻意地被保留下來。中央天景透入的光線與微風,緩緩煽動濃稠的古味,每個細節都讓馬克想起過去的日子,一路上忐忑緊繃的心情,瞬間獲得安撫。馬克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想哭的感覺。

 

「年紀不小了,竟然還那麼酸的饅頭(sentimental)」,馬克暗暗這麼告誡自己,卻止不住已經逃出眼眶的淚水。淚水裡包含了對於往昔的自己,以及過世的珍與小容的思念,也包含了對於上一個世代老台北的無限緬懷。「那些美好的日子啊…」顧不得失禮,馬克在玲的面前好好地哭了一場。隨著年齡增長,朋友與朋友的見面場合,從婚禮,滿月,逐漸演變成喪禮。到後來,往往只有在喪禮,許久不見的朋友才再次聚首,彼此帶著不需言語表達的悲傷,流淚的臉龐透露共同的情感與記憶。止住淚,相視一笑,馬克把帶來的遺物與禮物,一併交給玲。

 

再沒有比慶容號更適合製作馬克帶來的飲料配方的地方了。玲繼承了這個有60多年歷史的商號,早期主要作茶葉與米的生意,近年增加了多種穀物的買賣,包含大麥,小麥,花豆,黃豆,紅豆,綠豆,小米,玉米,紅糯米,圓糯米,裸麥,燕麥,扁豆等等。當馬克把黃豆烘焙的秘訣與淬取飲料的方法詳細地告訴玲時,玲便知道,這將會變成慶容號獨特的資產。馬克與玲,靜默地坐在店裡喝著帶著甘苦滋味的褐色飲料,品嚐裡頭帶著愛與痛苦的味道,溫暖厚實,傳達誠懇又充滿魅惑的力量。這是馬克嚐遍世界上的頂級佳釀,美酒,香檳,咖啡,茶,回歸自己的土地,所調製出的樸實而且無可取代的滋味。喝第一口,瞬間湧上的苦味會讓人心情平靜,第二口微微顯出苦味中的澀,像是經歷一場愛人變成家人的婚姻過程,第三口,澀味轉甘,讓人不由得強烈思念起愛戀的人,第四口,甘味益發明顯,一如經歷美好的初戀,第五口,乾淨的香氣餘韻繞喉,感受到年輕時的純淨,最後一口,厚實的溫潤豆子原味,把生長的土地記憶喚醒,最後回到自己成長的家鄉。

 

玲把Marc帶回來的飲料,稱為苦霖,甘霖是天降下的,苦霖是人創造的。玲認為,人一出生便是在人間受苦,唯有在苦中嚐得的甘味才是生命的真滋味。小容雖然離去,但他還活在大家的心中。每個月的一天,慶容號都會在店門口送出數百碗的苦霖,等待品嚐的人擠滿了窄窄的街廓,雨天或是晴天,大家聚在一起,分享著苦霖,一起回憶生命中每個值得紀念的人與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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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興沖沖地與C來到Palo Alto,踏上許久以來不斷用藉口逃避的生命冒險之旅。迎接他們的,卻是一棟雜草蔓生的屋子。「地址…,是這裡沒錯啊!」一陣寒慄襲來,這一年,她究竟是從哪裡收到那些包裹?幸好,J滿滿的疑惑與一絲的恐懼很快被熱情的鄰居解除。由一對吠叫的狗迎入鄰居的廚房裡,馬克叔的鄰居與這兩位遠道而來的陌生人,愉快地聊了一整個下午。「K喜愛晨跑,一早就看他踏入薄霧,大概一個小時後提了bagel店的袋子回來,兩隻狗狗便跑出去迎接…」「我們常找藉口去隔壁,其實是好奇Marc今天又弄了甚麼好吃的!有時候乾脆帶了自己摘的野生藍莓,厚臉皮地請他做成果醬!」「常常我們會『進城』,弄來一堆工具跟材料,一起在後院做狗屋,間單的木桌木椅,餵鳥的檯子。這裡可是有許多山雀一早就來光顧我的飼鳥台,還有惡名昭彰的浣熊,晚上會跑來院子裡搗亂!」J入神地聽著,一面點頭,心裡想著:這是一個跟我在台北多麼不一樣的生活啊!「沒想到,K與憂結婚後搬出去的那一天,竟然是我最後見到他們的時候了….」話還沒說完,大家瞬間沈默下來。終於,主人又開了口:「我的孩子現在放暑假,他在舊金山的租屋處空出來一個月,你們有興趣的話,可以去住。」JC互望了一眼,心裡同時想著:「Why not?

 

C對於舊金山的同志運動,竟然有如此深入的認識,讓J十分驚訝。「當年卡斯楚街區,還是一個嬉皮流連,同志正進行革命活動的時候。彩虹旗成為攻擊的目標,他們勇敢地選了米爾克作為代表他們的同志議員,卻在上任短短一年後被暗殺。影響全世界的「百納被」愛滋紀念運動,也是從這裡開始的。轉角的燈塔書店,是一間聚集許多社運與藝文人士的地方,類似台灣的晶晶書庫…」平時話不多的C,像敘述自己的生平一樣把這裡的同志歷史介紹了一遍。「你這麼年輕,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因為我是同志…」「甚麼?」「的好朋友啦!」C想起和J剛見面的時候,他對J說:「身強體壯的男護士最適合服務像妳這麼美麗的病人了。」C當時沒說的是,他會走上護士這條路,是因為他有一位罹患愛滋病的哥哥。他要為像他哥哥這樣,因為同志身份與愛滋疾病被社會與醫療體系用特殊的眼光對待的人,服務。C記得,入夜後的台北,更名後的新公園--「二二八公園」,暱稱「公司」,靠近火車頭那端的廁所,總是有一小群的人,很有默契地在路燈下交換著眼神。大部分是隻身一人,默默地坐在花圃旁的洗石子花盆邊,有人經過時偶爾瞧上一眼。這是屬於讀過「孽子」這本書的台北同志的老地盤。年輕的一代,則選擇在夜間燈火通明的紅樓酒吧,以歡快的方式擁抱自己的熊族與金剛芭比的身份。還在唸書時,C跟哥哥,就常出入這些場所,也認識了一群同志朋友。他們偶爾跟他開玩笑說:「我以後住院時,要指定你當我的護士喔!」C也認識了一群拉子,她們像他的姊姊一樣,十分疼愛這個將來要當護士的弟弟。姊姊?C看了一眼身旁的J,把思緒從台北拉回來,說:「我們去碼頭吃clam chowder吧!」

 

在舊金山,J認識了護士身份之外的CC認識了病人身份之外的J。對於這位充滿愛心,知識淵博的「弟弟」,J十分感謝在自己身體與心裡都十分需要幫助時,他體貼的陪伴。對於才華洋溢,生命經歷豐富的JC十分依賴J給的各種建議,從兼顧麵包與理想的生活方式,到衣服怎麼配才好看,大大小小的事,J都有獨到的見解。但是CJ,一直還是以姊弟相稱,維持一種朋友以上,情人未滿的親密關係。

 

……………………………………

J終於履行要請N吃飯的承諾。她選了一家有六十幾年歷史的「波麗露」西餐廳,和N一起體驗從小聽大人們說過,卻一次也沒走進來的這間餐廳。對於剛從美國回來不久的J,這裡的西餐,老實說有點令人失望。但對於從小在大稻埕長大的N,來這裡吃飯是圓了小時候的小小奢望。長大後並不是沒有機會來吃,但走進這樣的餐廳似乎需要恰好的機緣,在對的時間跟對的人,一起做這件事。「說到對的時間還有對的人,我等一下帶你去一個地方。今天是個好日子,我想你不會失望的!」N說。「好日子嗎?今天下雨耶~ 」「不管,你來到我的地盤,跟我走就對了!」

 

小雨中,撐著紅傘,JN拖著走到迪化街城隍廟附近的巷子。十月的雨帶著微寒,一小群人聚在騎樓下避雨,氣氛卻十分愉快熱烈。「到底是甚麼事呢?這麼多人在這裡,今天又不是甚麼特別的假日?」「跟你說是好日子嘛,耐心一點喔~」忽然,J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如此獨特,卻又那麼令人感到安心。J記起來了,她在Marc寄來的最後一個包裹裡,喝過一種味道相似的飲料。那是她從來沒有,之後也不曾嚐過的味道。飲料的包裝上寫著,希望「它」能帶你到回到屬於你的地方。

 

「難道真的是這裡啊…」J心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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