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羣芳老先生對朋友情義深重,常匿名行善,態度相當低調。(圖/視覺中國)

(編按:本文作者父親曾羣芳老先生(1928-2020),日治時代考上竹中,進入臺大法商學院,曾歷經228事件與白色恐怖的洗禮,見證大時代的轉變,走過精彩的人生。)

● 曾士珍/鋼琴家

爸突然走了,但其實也不是那麼突然。他最近身體非常虛弱無力,我都看在眼裡,覺得他活得好辛苦。只是,再怎麼有心理準備,也沒想到會是那天。但其實,就算知道是哪天,心理上又怎可能會有準備好的時候呢?

爸爸近一年來衰退地很快,三不五時會在家裡跌倒,身體越來越不由自主,使不上力。半夜,我只要聽到重物落地的撞擊聲,就會本能地衝去爸爸房間。

看著他的身體一天天孱弱,尊嚴一天天被蠶食,覺得又氣又不捨。去年曾幾度覺得爸爸快不行了,但他的寶貝孫女從香港搬回來後,精神好轉許多,我以為他會再努力多活幾年看著小曦長大。

爸爸過世前幾天,再度變得虛弱。那夜,我看到他從浴室走回牀邊時,雙腳幾乎使不上力,搖搖欲墜,但仍很堅毅地不向我們求助,不用助行器,寧願一步步慢慢把自己拖回牀上。

我將他扶回牀邊,拿藥給他喫時,他的手不自主地顫抖,連藥都拿不穩。嘴巴唸著:「為何那麼多藥?」邊把手上的藥丸一次吞下。然後示意要自己就寢,讓我離開。不久後,他就走了!

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謝謝……」。那聲清楚有力的謝謝,迄今仍不時在我耳中迴響,令我心碎。他竟然以謝謝和我道別,這纔是我該向他說的,說上千萬次都不夠。

▲父親跟作者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謝謝....」(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靈堂就設在家裡客廳。

這幾天,很多人來看爸爸。大家在此刻難得聚首,陪我們暫時沖淡悲傷。加上爸的寶貝孫女,總是天真地對著爸的相片叫「阿公」,讓我覺得爸一直都在,至少讓人無法沉溺,還有點緩解的作用。

來訪的親朋好友中,包括久聞其名,但未曾謀面的爸爸的朋友們,多少會和我們聊起爸爸。特別在親戚之間,大家一致認同爸爸的脾氣很差,但人真的很善良。

爸爸對朋友情義深重,對受過的恩情始終銘記在心,逢年過節就會找我們陪他去探訪人家。他常匿名行善,態度相當低調。

當我們都還在求學時,他就主動金援過他認定優秀踏實的我們的朋友。他對這個家非常地照顧,省喫儉用,直到走前都還在擔心我們的未來。

他有許多令我非常欣賞的特質,不管是對外人還是家人,他所做的事情常讓我感動,但他的脾氣有時的確讓人無法消受,有時我也會跟著爆走。

而今,隨著他的離去,也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靈堂上擺的是一張爸爸展顏微笑的相片,其實那神情不太像我眼裡的他,更不像我硬碟裡幾百張相片上的他。

平時爸爸看我拿起相機對著他時,都會扳起面孔,所以雖然我為他拍了很多相片,幾乎都是他的側身或背影。

這幾天忙著白天整理爸爸衣物,半夜整理他的相片,赫然在整堆的陳年舊照中發現,年輕時的爸爸真是青年才俊,他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眼神充滿自信。

但更吸引我的,是相片中許多爸爸開懷燦笑、隨意率性的模樣。才發現數十年來,我根本不太認識自己老爸,這讓我有些感傷。

他在我們眼裡是個嚴厲的父親,對我們的要求很高,很少事能讓他滿意,很多事他怎麼都看不順眼。所以我記憶裡的他,總是維持莊重自持的形象,連笑都拘謹。

這幾天走過靈堂時,他那和藹的笑容總會吸引我的目光,讓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端詳許久。我想看個仔細,將這美麗的笑容刻在心底,永遠記住。

▲曾老先生年輕時,經歷過轟轟烈烈的革命。(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在我大學畢業之前,爸爸對白色恐怖的經歷絕口不提。即使後來家人都知道了,他還是繼續維持低調,只有在偶爾父子聊天時,我才會從他口中聽到一些人名和事件。那些倖存者、被消失的、被逼瘋的,多到我很難記起來,聽得很混亂,始終都跟不上進度。

蔣中正過世時,我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相信他是世界的偉人和民族的救星。所以無論如何,都該為他的辭世感到悲傷。我很快地把學校教的〈總統蔣公紀念歌〉練熟,每次家裡的訪客慫恿我表演鋼琴時,我都會來這首,彈得慷慨激昂,彈到欲罷不能。

有一天,爸爸突然不耐煩地丟了一句:「好了啦,不要再彈了!」讓我在客人面前感到很受傷。

小時候,爸爸常常會對著電視上的蔣中正露出不屑的表情,有時還罵他臭頭仔。我很聽學校老師的話,曾經盲目地崇拜蔣中正,回到家看到我爸心裡倍感疑惑,自己怎會有個忤逆世界偉人、愛講日語、又這麼不愛國的爸爸呢?

進入青少年時期後的我,沒頭沒腦地開始反叛所有威權,也開始挑戰爸爸的嚴格管教。那幾年,我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和爸爸之間形成一種冷關係。爸爸最在意的是我不讀書,所以我們之間的僵局,直到我考上大學才結束。

大學時,我跟哥哥一樣加入異議性社團。野百合學運時,我讓社團一羣人北上到家裡過夜,爸爸對我們隔日要上中正紀念堂參與靜坐抗議竟然完全沒過問。

大家都覺得我爸作風非常開明,殊不知他在幾十年前比我們都還年輕時,就已經歷過轟轟烈烈的革命了。爸爸是很有風骨的人,面對迫害者的威權,他正氣凜然。他堅持自己的理由,拒絕國家賠償。接到白色恐怖的相關採訪和邀約,都一一回絕。

他對我們揭密之後,繼續低調過他原來的日子,他的態度始終都沒改變。

▲ 父親面對迫害者的威權,正氣凜然。他堅持自己的理由,拒絕國家賠償。(圖/記者邱中嶽翻攝)

爸爸很傳統,不太會表達自己情感,說溫暖的話。他很少稱讚我(或許該說,他很少在我面前稱讚我),因為他很重視讀書,而我擅長和感興趣的,都是看起來不用讀書、靠本能就可能做到的事。

他對中國歷史很有興趣,和我哥總能侃侃而談。但和我講沒幾句,就會以「妳這都不讀書的」讓我接不下去。所以他更相信「你們音樂系不是都沒在唸書的」。

他對我唯一一個慷慨又直接的讚美,是我很會開車,原來他很注意駕駛者停車和啟動時夠不夠平穩,頓一下就不及格了。

以前他對我們煮的飯菜都會說:「人家是料理,你們只是把菜煮熟而已。」,而且煮好的菜常常一口都不碰。但後來他慢慢改變自己。近年來,突然會對我說哪道菜好喫,鋼琴彈得好聽。儘管他的讚美屈指可數,我都懷疑他到底花了多少力氣,才把這些話說出口的。

爸爸過世前一個月,因為睡眠混亂,把用藥時間也打亂,常常搞不清白天或黑夜。某天半夜一點多,他問我怎麼沒彈琴。「妳現在可以彈鋼琴。我躺在房間睡覺時聽,感覺不錯。」一直以為他會覺得很吵,原來他有在聽,讓我當下差點融化了。

▲曾老先生雖然不太會表達自己情感,但女兒觀察到他慢慢改變自己,會嘗試開口讚美孩子。(圖/達志影像/示意圖)

爸爸年輕時很愛旅行,我從整理相片中更清楚地看到這點。他後來礙於心臟問題不再搭飛機,就沒有再出國了。

我自許要當他的眼,幫他去看世界。在旅途中隨手拍照時,心裡總想著回來要和他分享。但這件事因為某種衿持,我從未真的做過,也未跟他說過。

爸爸過世後,我們在爸爸的抽屜裡發現成堆的照片,相片裡有許多我不認識的人和不知道的經歷。很遺憾他從未拿出來和我們分享,日後也只能靠我們自己去拼湊,才能重新去了解他92年的人生。

很後悔以前跟爸爸之間的距離,沒跟他說的話,沒做的事,無法表現溫柔。我每天都在懺悔,期待自己能改變,但終究還是沒做到。

我的人生總是在走過之後,纔想到要去追,但這次的經歷,說結束就結束了,爸爸從眼前消失,留給我很深的缺憾,似乎永遠也彌補不了。

這些天來,很多前輩提醒我們,此時要多注意媽媽,未來要好好照顧媽媽。總覺得爸爸仍盯著我看,繼續考我,要我好好學習人生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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