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浩劫之後。黎明
電視螢幕上充斥著一排消防車圍在傾倒大樓前的畫面,鳴笛聲彷彿正在家門口不斷迴盪著。
我拿起一枝筆,潦草地在便條紙上寫上幾句:
爸,媽,今天深夜花蓮地震,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在花蓮,不知道有沒有出事,所以我必須趕過去探望一下。你們不用擔心,我手機會開著,會儘早回家。
然後立刻衝出家門。
清晨的巷弄人煙杳杳,我在路口攔下一輛計程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台北車站。一路上我仍不停撥打她的手機,但最後總是轉接到語音信箱。
高架橋上的台北街景依稀璀璨,殊不知百餘公里外的花蓮剛歷經數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浩劫。
抵達車站,我趕上通往花蓮的第一班火車,儘管一路上不斷撥打電話,但始終得不到任何回應。
點開網路新聞來看,一連串怵目驚心的畫面襯托聳動的標題:
「花蓮6.4級強震,餘震不斷,死傷慘重…」
「最新消息:死亡人數上攀12人,超過170名傷患前往急救…」
「花蓮四十餘年來最大地震!雲翠大樓傾倒,目前仍有多人受困…」
……
晨光熹微,冷冷地夜即將終了,但絲毫感受不到光明,彷彿仍置身在無止盡的黑夜。已經到宜蘭了,黎明的蘭陽平原十分壯麗。然而現在根本沒有欣賞日出的心思。
該怎麼辦…
正當我陷入絕望之際,腦海裡浮現了某人的名字──
郭璦媛,張晴真的表姊。
沒錯,她也有去花蓮探望外婆。
我早該想到的!
黑夜似乎多出了一點燭光,我立刻撥打她的電話──所幸班遊那晚到她店裡時有加她的手機號碼。
一聲。
兩聲。
三聲。
第四聲。
「喂──」
太好了。
「我是萬風翔,還記得我吧,張晴真她同學。」
「嗯啊,還記得。」
「妳在花蓮對吧?聽說地震了,妳們還好吧?張晴真她還好吧?」
「嗯,我這邊是還好。」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顯著的嘆息聲想必在電話另一頭仍十分清晰。
「但…表妹那裏我不確定。」
倏忽,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不安的氛圍再度降臨。
「妳們不是在一起嗎?」
「沒有,我外婆家太小,所以我在大學室友家借住一晚。我現在正準備開車過去她們那裏。」
「所以妳沒有聯繫到她?」
「剛打了幾通電話,都沒接。怎麼,你人在哪裡?」
「我人正在火車上,準備趕去。」
「火車上?」
她的語氣充滿了驚異,畢竟在她眼裡,我只不過是她身邊一介平凡的「同學」而已。
「嗯。」
「火車站前等我!掰。」
掛斷。
最後她拋出一句話,好像要順便載我過去似的。無論如何,縱然到了花蓮後有個接應的人,一切仍舊無法掩蓋我此刻忐忑的心緒。
直線前行的火車仍不時顛簸,我心中的起伏是火車的千百倍。
終於,到了花蓮。
車站前停著一輛黑色的BMW轎車,車窗搖了下來,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向我招手。
去年見到她表姊時還是留著短瀏海,現在頭髮已經留長許多,沒有注意看還差一點認不出是她。
我打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一股熟悉的花果味髮香撲鼻而來。
「多謝了。」
「不會。」
郭璦媛踩下油門,往市中心處駛去,似乎對當地非常熟悉。
「你的眼鏡呢?我記得上次見到你的時候還是個小讀書生。」
「打球時撞壞了,從那時起就改戴隱形眼鏡。」
她撇過頭看了我一眼,繼續說道:
「鬍子該刮了。」
「嗯,回家再說。」
自從她對我冷淡的那天開始,我的日子變得有些頹喪,就連刮鬍子的心情也沒有。如今,人中兩側已有明顯的鬍渣。
恰巧,爸媽打了通電話來,我向他們表示一切安好,預計今晚回去。
儘管如此,我的心情依然十分複雜,既喜既憂的情緒綁住了左心房,使得我胸悶不已,也沒有心情和她表姊聊天。也因此,車內的氛圍與窗外的低溫成正比。
「說說看,你喜歡我表妹多久了?」
冰凍的氛圍看似瓦解,但接踵而來的是一陣逼近窒息的心悸。我差點忘了她本身就是心理學系的,也難怪心思一眼就被識破。
吞吞吐吐也不是辦法,在這詭譎的氣氛下,我決定直接表達心意。
「高一下開始。」
「那麼久了喔?」
「嗯。」
我撇開頭望向窗外,郭璦媛老練地在街巷穿梭行駛。
「她知道嗎?」
「知道。」
「那她有什麼反應?」
「這個…」
她依然裝作若無其事地望向前方車道,但我實在不太方便表述平安夜聚會那晚的情景。這件事目前只有我和她本人知道。
「不方便說也無妨。」
「總之,她有給我正面回覆。」
「喔?這樣啊。這也是你連夜趕來拯救她的原因?」
「不全然是。就算她沒有接受,我依然會趕來。」
「哈哈!好小子!」
在如此沉重的局面下,能張口大笑的想必也只有她一人罷。
似乎已經到了災區,周邊景物被碎瓦殘垣所取代,雲翠大樓旁圍繞著十幾台消防車還有幾輛新聞採訪車,以及圍觀的群眾。
繼續行駛,各種前所未見的畫面映入眼簾:抬上擔架的傷患被送入救護車、全身包紮著白紗布的孩童蹲踞在地上哭喊著、還有一群家屬跪坐在一具被白布覆蓋住的遺體旁痛哭流涕……
熄火。
「真糟糕。」
我往前看去,幾個交警擋住車道,圍起好幾個烤著黃漆的不鏽鋼拒馬。拒馬後方是慘不忍睹的斷垣殘壁。
「該怎麼辦?」
「只好下車了。從這裡步行到婆婆家大概要二十分鐘。」
「好吧。」
我跟隨著她的腳步,小心翼翼地穿越災區。
滿地的破碎屋瓦、身旁的樓房還冒著白煙,驚魂未定的群眾充斥著整條街路,沒有人敢相信一旁的廢墟是自己的家園。
這些滿目瘡痍的畫面使我的心緒更加雜亂,像是剛被蹂躪過的路旁雜草。我恨不得仰天長嘯抒發愁緒。
在將近半小時的掙扎狀態下,我秉持著意志力快步前行,深怕自己的情緒會因周遭景物而徹底崩潰。
終於,我們抵達目的地。那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外觀看來沒有什麼受創。
她按了兩下門鈴,結果沒有回應。我緊咬下唇,恐懼在心頭隱約作祟。
「真衰…」
她垂頭喪氣說著,淡定地從口袋掏出一把鑰匙。在旁的我暫時鬆了口氣。
大門一開,客廳一片昏暗凌亂。我的心彷彿又陷了下去。
她試著打開電燈開關,但似乎線路已經燒壞了。
擺在牆角的書桌嚴重位移,桌上的書堆散落一地,書包裡的筆記本、鉛筆盒也都灑落在地面上。
「我先去看一下她們有沒有事?」
「我跟你去。」
我繞過充塞在樓梯間的雜物,急忙跑上樓梯,她也不疾不徐地跟過來。到了房間門口,此時已經無法顧及禮節問題了,我匆忙轉開門把,大步踏進房間。
房燈亮著,然後看見她端坐在電腦桌前。
我慌張的目光與她驚愕的眼神交會,時光瞬間冰封,任何形容詞都無法表述我此刻的心情。
下一秒,我衝上前抱住她。
不知為何,眼眶有些濕熱,呼吸伴隨著抽咽而起伏,但雙手始終放不開;她的手也緩緩移到我的腰際,額頭輕靠在我的肩窩。
或許此刻郭璦媛佇立在我們身後、滿臉吃驚,但我依然不願放開手。
謝天謝地。
一切都安然無恙。
我們的雙手同時緩緩放開。我凝望著她的臉龐,還有她剔透的眼眸,感受從她唇間吐出的溫熱氣息,彷彿正在演出一場劫後餘生的經典愛情劇。
髮絲柔順如舊,臉頰觸感如舊,每一分呼吸、每一分心跳,都一如既往。
「妳…沒事吧?」
「嗯…」
她雙頰泛紅,靦腆地低下頭,靈動的眼珠往上看了我一眼後又降下。
「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年年月月,琴瑟相依…」
「今生今世,白首不離。」
一切似乎都回到那晚。
戀語如初。
一個突兀的鼓掌聲與腳步聲走近我們。
「萬小弟,表現得不錯,才沒見到面多久就進步許多。」
我轉身面向郭璦媛,至於她表妹──張晴真似乎有些畏葸、痴痴地望著地板。
「怎麼說?」
「你通過我的考驗了,恭喜!」
我和張晴真對望一眼,但她似乎也摸不著事情頭緒。
「什麼意思?」
「這個嘛,說來話長。」
她坐上沙發,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罐健怡可樂,打開並毫不客氣地喝下一口,散發出一種女經理面對員工時的霸氣。
我和張晴真站在她面前,準備聆聽她的高談闊論。
「事實上,表妹的手機有兩支,一支就是她現在用的,另一支放在我這;而你半夜撥打不通的,正是我手邊的這支手機。」
她拿起那支玫瑰金色的iPhone,在我面前晃了兩下。
「所以…你知道是我打到你的手機來?」
「是的,當時正準備想接聽,我想你應該也是看到花蓮地震的新聞所以才打來關心的。」
「那為什麼…」
我滿臉狐疑地想問道,但她絲毫不給我提問的空間。因為她早已料到我的問題。
「為什麼不接對吧?我那時突然想起,我們家真真曾經在我面前提過你很多次,我看得出她對你十分有好感。別忘了我是心理學系的,而且專攻讀心術領域。」
「璦媛姊…」
張晴真緊咬下唇,臉上浮現羞怯的神情。
「正因如此,我想試探你對她的心意。你也不是不知道,學校裡追求真真的男生多得要命,我高中時也一樣,甚至曾經被男生騙過…唉,可恨的男人!」
她翹起腿、一手捏緊剛喝完的可樂罐,回想起不悅的經驗,眼神充滿憎惡。
「總之,我沒想到你會連夜趕來這裡,這令我既驚訝又欣喜。你不同於那些盲目追求真真的臭男生,我看得出你的真心。讓你親自跑來這裡一趟,我在此向你說聲道歉。」
她低下頭,我看得出她發自內心。但我還是有一些不解之處。
「只不過...為什麼妳剛才按門鈴都沒有人回應?還有樓下客廳的一片狼藉?還有她外婆和一家人呢?難道這也是『演出』的一部份?」
「滿地的散落物確實是地震造成的,之所以按門鈴沒有回應,是因為我事先跟真真說過,任何人按鈴都不要開門;至於她家人還有婆婆,都待在家裡好好的。」
「所以…妳的意思是?」
「是的,這裡是我家。今天一大早、在你撥完電話後,我叫真真過來我這。散落一地的雜物我還沒有時間清理,就趕去接應你了。」
「表姊,原來這都是妳精心策畫的劇情?」
張晴真露出不太想面對真相的神情、直直盯著她。
「真真啊,我是為了妳好。萬風翔是個好男人,妳也不要嫌棄他,趕快開始交往吧!」
我和她的臉頰頓時紅了起來,尷尬到甚至不敢互看對方一眼。
「哈哈哈,你們真的很有默契!絕配,絕配呀!」
中氣十足的笑聲迴盪在這不大不小的房間。
一切圓滿落幕,我坐上火車、在傍晚前趕回台北。
從那時起,我和她繼續開始在線上聊天,開學後繼續陪她上下學。
全世界都看得出來:我們是情侶。
所幸有郭璦媛的暗中相助──雖然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手法有點陰險。但正因如此,我和她才有對話的餘地,同時也應證了「羅密歐與茱麗葉效應」,感情也漸趨濃厚。
冬去春來,雨季的結束意味著花季的來臨。
-----未完待續-----